第60章 懸掛的收音機 二
- 女人和貓
- 倪苡
- 2432字
- 2025-03-24 14:43:32
第60章 懸掛的收音機 二
那時候我家很窮。 我五年級的同桌是村支書的女兒, 她有一次把家里的收音機帶到學校。 那一天的所有課間休息, 大家都眾星捧月似的哄著她。 她手里拿著一臺收音機, 可以對任何人發脾氣。 我剛巧前一天和她吵了一架, 可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收音機,我還是厚著臉皮地擠在人堆里, 聽收音機里的歌曲。
我至今都記得, 那首歌是 《外婆的澎湖灣》, 歡快優美的旋律讓我像吃了糖一樣開心。 正當我聽得起勁, 同桌卻突然把收音機關了, 用她那纖細雪白的食指指著我: “ 你, 不可以聽, 走遠點!”
其他那些跟著歌曲哼哼唱唱的伙伴, 頓時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 站著不動了, 等他們清醒過來, 他們的目光像潮水一樣涌向我, 我就這樣在一瞬間成了眾矢之的。 有兩個男生分別拉著我的兩條胳膊, 其他人有的推著我的后背, 有的拉著我的衣角, 我被架到遠處一棵大樹下。
他們把我摁在大樹的樹干上。 他們又一窩蜂地飛向了我同桌。 我同桌在遠處正得意揚揚地向大家揚著她的收音機。 那時, 我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控制著, 蹲靠在大樹底下痛哭流涕。
晚上回家, 我吵著要一臺收音機, 母親隨手給了我一巴掌,說我的骨頭癢了, 欠揍了。 我哭著不吃飯, 父親問明了原因, 決定給我買收音機。 父親說要幫女兒找回尊嚴。
可哪有錢呢? 父親決定賣幾只雞。 母親說: “ 你也跟著瘋丫頭后面頭腦發熱啊? 該賣的公雞都賣了, 剩下的都是下蛋的母雞啊!”
后來父親還是賣了幾只母雞, 給我買了一臺收音機。 為這事, 母親跟父親吵了幾架。
奶奶蹲下去時, 我看到了輪椅上的薛峰, 再次震驚。 我相信任何人看見薛峰, 頭腦中會跳出 “ 熊” 這個字。 薛峰穿著一身黑色的或深灰色的衣服, 房間里光線很暗, 分辨不清。 他像一頭睡著的熊, 閉著眼睛坐在輪椅上。 薛峰很胖, 輪椅特大, 那肯定是私人定制的輪椅。 說它是私人定制, 不僅僅因為它大, 而是我看見奶奶從輪椅下端出一只便盆。
奶奶說: “ 這也是沒辦法, 我已經抱不動他了, 只能讓他穿著開襠褲?!?
“ 他爸媽呢?” 焦小萌問。
“ 他爸媽離婚七八年了, 他爸爸出去打工, 開始幾年還回來,可如今已經三年沒有回來了。”
奶奶說完這句話, 趕緊端著便盆出去了。
常年穿開襠褲? 坐著屁股下帶洞的輪椅? 隨時大小便? 夜里也在輪椅上? 一個個奇怪的問題在我的腦海中穿梭, 亂七八糟,像車輛穿梭在紅綠燈壞了的十字路口。 屋子里真的好臭。 我傻立在西房門口, 抬不起跨入那道門檻的腳。 焦小萌也沒有進門, 我估計她在等我先進去。
奶奶已經回到堂屋, 便盆被洗刷干凈曬在打谷場上。 焦小萌轉身跟奶奶聊天。 與家人溝通, 給家人做心理疏導, 緩解家人壓力, 也是我們的課程之一。
“ 阿———尼———” 薛峰突然吐字不清地喊了這么一句。
我沒有退路, 向薛峰走去。 薛峰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特別小, 兩眼的間距很大, 脖子上有結了痂的傷疤, 潮潮的。 他好像有流不完的口水, 我看著他的這幾分鐘里, 他的右嘴角一直在流口水。 老奶奶突然高聲糾正說: “ 小峰, 叫老師, 不是阿姨?!?
薛峰細小的眼睛變得更小了, 他朝我一個勁兒地笑。我問: “ 你叫什么名字?”
“ 小———峰———” 薛峰很努力地發出了這樣兩個音, 我覺得他說話時全身都在發力。 他的上身和腿都被粗粗的藍色布帶子捆著, 他的腦袋向右側斜去。 他的前方有一孔小窗戶, 窗戶很高,只有不銹鋼的窗欞, 沒有玻璃。 窗戶高得外面人要看里面需踮起腳跟, 而坐在輪椅上的薛峰從窗戶里只能看見大樹頂和天空。
這西房間沒有床, 也沒有后窗, 只一張輪椅孤獨無依地立在潮濕的水泥地上。 日夜陪伴薛峰的就只有那臺懸掛的收音機。那臺收音機掛得高高的, 它和窗戶同框, 在薛峰目及范圍內。細看那臺收音機, 有點變形, 上面的淺藍色有小塊的剝落, 看來很舊了, 很像我小時候用的那臺收音機。
我的那臺收音機用了四年, 外殼上的顏色有了歲月的印記, 磨掉漆的地方呈不規則分布, 大大小小像老年斑。 后來有了電視機, 我就不用它了,但我把它一直保存到出嫁那天。 我媽說: “ 要么你帶走, 要么我扔了?!?
我沒有帶走它, 但這么多年來, 我夢見最多的就是我的那臺收音機。 我夢見我拿著收音機, 走在老家后面的灌溉渠上聽連載名著、 聽經典歌曲、 聽說書、 聽相聲。 我家那條狗也時常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而田野里是一群奔跑的孩子。
我家的狗和我一樣瘦得像閃電, 隨著我走走停停, 每次它想向田野里的孩子走去, 我就調換一個節目, 它就留下了。 田野里孩子朝我和狗狗扔泥塊,我把收音機扔向他們, 他們撿起收音機就跑得沒影子了。 我哭醒了。 我做過關于收音機的很多夢, 甚至夢見過我在收音機里朗誦自己的詩。
“ 老———斯———” 薛峰在喊我老師。 我是他老師, 我得教他點什么。 我伸出手指: “ 一!” 當我教薛峰這個數字的時候, 自己也覺得奇怪, 我的咬字很重, 頭不經意地一歪。 薛峰笑瞇瞇看著我。 我又伸出兩根手指頭: “ 二!” 我讀出這個數字的時候, 依然發音很重, 頭又向另一側歪去。 我怎么有這奇怪的舉動?
正在我猶豫著要不要伸出三根手指頭時, “ 我———會———”薛峰說出了這樣兩個字。 他每次說話都這樣, 尾音拖得很長。 他說完, 發出了 “ 呵呵呵” 的笑聲。
他會? 他都會些什么呢? 我讓他說說, 他又一言不發。
堂屋里的奶奶哭聲很大。 焦小萌在說: “ 會回來的, 會回來的?!?
薛峰停止了笑, 他臉漲得通紅。 “ 你怎么了?” 我剛問完這句, 他輪椅下一股小便直落地面, 甚至不近人情地濺在了我的褲腿上。 那地面上的小便像一條蛇一樣游向我的腳, 逼得我連連后退。 我后退的時候碰到了那條小黃狗, 它朝我叫了起來。 我趕緊喊焦小萌, 焦小萌和奶奶都進來了。
“ 兩位老師見笑了, 這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 遭罪呀!” 奶奶說, “ 謝謝兩位老師來看我們祖孫倆。”
我們說話的時候, 薛峰閉著眼睛, 依舊滿臉通紅。
奶奶說: “ 小峰, 跟老師再見?!?薛峰不理睬, 依舊閉著眼睛。
奶奶把我們送到門外時, 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 那收音機為什么要懸掛著?”
“ 小峰的手不是不能動嘛, 有一次收音機滑到地上, 他也拾不到, 卻被這小狗叼上跑了?!?奶奶說到這里, 踢了轉來轉去的小黃狗一腳, “ 不是小峰叫, 我也不知道。 收音機要是找不到,我也沒好日子過, 它是小峰的命?!?
奶奶說到這里, 屋里的小峰在大聲叫: “ 老———斯———”奶奶說: “ 別理他。 兩位老師慢走, 感謝你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