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懸掛的收音機 一
天將亮未亮之際, 我從一場還未做完的美夢中醒來, 想重返夢境, 腦子里卻擠入很多今天要做的事。 我悄悄起床, 輕手輕腳地穿戴完畢, 去摸床頭柜上的手機, 手機卻像一條魚, 滑落到地板上。 響聲嚇了我一跳, 也驚醒了丈夫。
丈夫嘟噥了一句什么, 我沒理他。 我們倆最近因為生孩子的事鬧得有點僵, 結婚時說好三年不要孩子, 這才兩年半, 他已等不得了。
上個月, 我治好了仇志剛的撕紙行為。 我班只有六名學生,四名自閉癥患者, 兩名智力障礙患者。 仇志剛是一個自閉癥孩子, 開學一個星期, 我沒聽到他說一個字。 他除了撕紙還是撕紙, 他把自己書包里能夠撕的都撕得精光, 還要去撕同桌的本子。
我到文印室找來了一堆廢棄的紙給他, 他看見那堆紙如獲至寶般開心。 終于在第三天的時候, 他撕紙的速度慢下來了, 到了第七天, 他僅撕了兩張, 后來他真的半張紙也撕不了, 他把我給他的紙疊得整整齊齊, 放在講臺上。 雖然他不撕紙后改為摸紐扣, 可比起滿教室雪花飛舞樣的紙片, 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早晨的校園里總是被沖向云霄的兒童歌曲塞得滿滿的, 像每個人的聽力都有問題似的。 我在學校工作了七八年, 感覺自己的聽力下降了不少。
我顧不上吃早飯, 去了教室。 我聽見了教室里的吼叫聲, 那是凌云的。 她是一個被智力障礙折磨的女孩, 有多動癥。 她搶別人的東西, 自己卻虛張聲勢地大喊大叫, 好像是誰欺負了她。 我把凌云拉回她的座位, 狠狠地批評了她幾句。 說實話, 我也不可能時時哄著他們, 總是哄, 他們也不吃這一套, 就像天天吃甜食, 會吃膩。
被我批評的凌云牙齒咬得 “ 咯咯” 響, 像是想揍我。 我不看她, 讓同學們拿出語文課本, 然后我在黑板上寫下 “ 太陽”兩個字。 凌云最喜歡太陽, 她的座位被我安排在窗戶邊。 我一邊讀一邊打手語, 并指向太陽。 凌云安靜了下來, 她的嘴張成了 O 形, 眼睛瞇成一條縫, 看著太陽, 小臉蛋上滿是無邪。
我正入神地看著凌云, 仇志剛猛地向墻上撞去。 我跑過去抱緊了他, 他額頭起了一個大包。 他還要往墻上撞第二次。 我看見他衣服最下面一粒紐扣沒了。 我在他座椅下找到了那粒紐扣, 紐扣已經被摸得像玉石一樣滑溜。 仇志剛拿到了那粒紐扣, 回到座位坐下, 不再撞墻。
“ 太陽” 這個詞, 我已經教了兩天, 六個孩子有兩個肯站起來朗讀, 其余四個還是高深莫測地不肯回答。 我試圖變成他們其中的一個, 不動腦筋地讀或不讀。 我腦中混沌一片, 他們究竟是站在哪個維度學習這個詞的呢?
下課去辦公室, 我正想喝口水, 吃幾塊餅干, 又接到新的任務, 下午學校所有老師都送教上門。 我來不及喝水吃東西, 趕緊為下午的送教活動做著準備。 我腦子里還在想 “ 太陽” 這個詞,這兩個字就那么難學嗎?
送教上門活動是專門為不能到學校上課的那些孩子服務的。和普教的孩子比起來, 我們這特教的孩子何等可憐, 可比起那部分在家還不知道學校為何物的孩子, 特教的孩子又是多么幸運。
送教上門活動時間為每周五下午, 那個時間在校學生已經被家長接回家。 我們全校老師全體出動, 為全縣在家的特殊兒童送教上門。
我和焦小萌一組, 去離城區較遠的薛峰家。 焦小萌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女老師, 說話慢吞吞的。 一上車, 她就開始打瞌睡。 我根據學校給的地址給開車師傅導航, 一開始路況還好,漸漸地路越走越窄, 只有一車寬, 會車時要拐到農戶家門口。
最糟糕的是有一段路基壞了正在維修, 路上坑坑洼洼, 一上一下, 像過山車。 我發著牢騷, 開車師傅倒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他只說不著急不著急。 焦小萌睡得很死, 頭一會兒往左晃一下,一會兒往右晃一下。 我心里煩, 從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 送進嘴里用力咀嚼。 這是我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 巧克力能讓我緩解壓力。
我嚼著巧克力, 看著秋天的農田。 稻田里黃綠相間, 稻田邊上的黃豆葉落得差不多了, 飽滿的豆角特別顯眼。 我想起了少年的我, 每個黃昏必然走在我家后面的灌溉渠上, 看著田野和天空, 來來回回走幾圈, 回家就寫一首詩。 少年的我寧可看天看云, 也不愿意跟別人說話。 如果那時父母帶我去醫院檢查, 說不定我會被當作自閉癥少女。
我們走了一個小時, 到了薛峰家。 門虛掩著, 房子門前的打谷場上曬著玉米。 一條小狗迎了上來, 狗瘦瘦的, 身上的毛沒有光澤。
焦小萌喊了兩聲: “ 有人嗎? 有人嗎?” 門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按理說薛峰應該在家, 薛峰是一個完全沒有行動能力的小男孩。
正當我們猶豫之時, 一位老奶奶出現了, 她是從房子的西邊出來的。 她的頭發幾乎是純白色, 背有點駝, 身上的衣服不是很整潔。 她手里挎著籃子, 籃子里有幾塊紅薯, 看樣子剛剛在屋后挖紅薯呢。
我們說明了來意,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們, 但還是開門讓我們進了屋。 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堂屋里家具很簡單: 一張八仙桌、 幾把椅子、 一個老式米柜。 堂屋兩側的房門關得緊緊的, 西邊的房門居然是鎖著的, 一把黑色的掛鎖似封條一樣。 我確信薛峰就在里面, 我盯著那把掛鎖。
奶奶從口袋里摸出了鑰匙, 西房門打開的時候, 一股臭味直鉆鼻孔, 這臭味讓我倒退了一步。 奶奶搶先進了西房間, 她正好擋在我和薛峰中間。 我還沒有看見薛峰, 一臺懸掛著的收音機讓我驚奇到極點。 我趕緊去拉身旁的焦小萌, 她沒反應。 我看向她, 她那一雙天天都像在昏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盯著那收音機。
那臺收音機比我的巴掌大一點點, 淺藍色的外殼, 被一根紅色的塑料帶子系著, 塑料帶子的另一頭系在房頂木椽子的鐵鉤上。 我很多年不用收音機了, 看見那吊在半空中的收音機, 我有要流淚的感覺, 思緒一下子回到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