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云影 一
馬海平成年后, 又見過娘兩次。
剛過中秋, “ 噼噼啪啪” 如水鞭子的秋雨停了, 葉片被洗刷得晶瑩透亮, 閃著寶石般的光芒, 風吹在臉上, 軟硬正好。
這么好的秋天, 老伴卻愁緒洶涌。 她說, 年怕中秋月怕半。 這中秋一過, 年就快來了。 老伴已經鬧到用不吃飯的手段逼著馬海平接娘回家, 這事鬧了有一陣子了。
馬海平從家里出發后, 一路上不停地深呼吸。 他感受不到這恰好的風, 卻覺得空氣又變得稀薄了。這么多年來, 他只要一想到娘, 就開始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
他生活的城市, 海拔只有四米。 有時他在與人交談時, 猛然就來幾口深呼吸, 大多數人認為馬海平心臟不好。
馬海平選擇步行去養老院, 他腳步沉重, 仿佛有鐵鐐銬著。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一鼓作氣把娘接回家, 他更怕自己后悔, 轉身, 回家。
可不接娘回家, 怎么向老伴和兒子交代呢? 兒子開的超市面臨倒閉, 事情的確很急, 但事情如果都和預想的一樣, 那就不是急不急的事, 而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從家步行去養老院需要四十分鐘, 穿過中山路大街, 就到了濱溪公園。 馬海平想到公園歇歇腳。
中山大街不是很長, 可馬海平像在長途跋涉, 每一步都邁得那么艱難。 兒子的超市就在中山大街上, 馬海平經過超市門口時, 扭頭朝超市里看, 時間是下午三點多, 超市里一個顧客也沒有。 兒子在給四五個店員訓話。
看著清清冷冷的超市, 馬海平賊一樣縮回頭, 匆匆走開。 兒子的超市不大, 商品品種不夠齊全。 在離兒子超市幾百米的地方, 上個月又新開了一家大超市, 這是致命的打擊。 父母幫不上兒子的忙, 沒錢給兒子投資, 確實有錯。
馬海平繼續埋頭趕路, 路兩邊長著高大的梧桐樹, 可空氣中像是源于秋季的本能, 到處飄著桂花香。 這香氣撩撥得大街上的行人神清氣爽。 只有馬海平像個病人, 他神情陰郁, 皺著眉頭,雙唇緊閉, 似乎被這香氣熏得想吐。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到濱溪公園, 在靠近公園大門的長椅上坐下, 耷拉著眼皮, 幾口深呼吸過后, 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草一木。
右前方的那棵銀杏, 是馬海平童年最重要的玩具。 他抬頭仰望銀杏樹那寬大的樹杈, 以馬海平目前的視力, 已經看不出那樹杈是不是還那么光滑。 童年時的暑假, 馬海平在大街小巷竄著竄著, 就爬上了這棵銀杏樹, 那寬大的樹杈是他納涼的好地方, 他甚至可以在上面睡午覺。
馬海平生于 20 世紀 60 年代, 那時他們家沒有電視沒有手機, 大把大把的無聊時光沒處打發, 他就干走街串巷、 爬樹捉鳥這等事。
馬海平望著那棵銀杏, 他聽見了自己童年的笑聲。 他小時候是調皮鬼, 最快樂的事是欺負弟弟馬毛毛。
他揪一下馬毛毛的耳朵, 然后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這棵銀杏樹, 坐在樹頂的枝丫上,晃蕩著兩條腿, 朝樹下胖乎乎的笨熊樣的馬毛毛大笑。
馬毛毛兩手抱著樹, 兩只腳底像裝著滑輪, 一步都上不去, 只能放棄。 除了踢著樹干喊 “ 你有本事就下來” 之外, 別無他法。
馬毛毛在樹下叫, 馬海平在樹上叫: “ 小爺我要撒尿了。” 說罷, 他去解褲帶子。 馬毛毛趕緊皮球似的滾遠了。
馬海平在樹上笑得整個人連同樹枝一起顫抖。 想到這里, 馬海平嘴角一動, 不禁滑出一個微笑。 如果馬毛毛不溜, 他會做出什么促狹事? 他不確定。 他小時候很渾蛋的。
童年的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欺負馬毛毛。 馬毛毛比馬海平小一歲, 可長得比馬海平大一圈。 于是在穿衣服這事情上, 馬海平就吃虧了, 只能穿馬毛毛的舊衣服。 從前日子艱苦, 衣服是新老大舊老二, 這不是什么稀奇事。
馬家是新老二 舊老大, 誰讓你馬海平長得沒個老大樣兒呢, 只配穿馬毛毛嫌小的衣服。 新衣服馬毛毛先穿, 馬毛毛塊頭大, 穿舊了, 馬海平的身體也正好長到舊衣服那么大, 舊衣服就歸馬海平了。 馬海平沒有身體上的優勢, 卻偏偏喜歡欺負馬毛毛。 不欺負馬毛毛, 他的怨氣怎么出?
馬海平十歲后, 就不再欺負馬毛毛了, 而是恨, 當然更多的是愧疚。
這么多年來, 每逢暴雨天, 馬海平無論是在陽臺看雨,還是在窗前看雨, 馬毛毛都會從暴雨里冒出來, 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別看馬海平人長得瘦小, 可他最喜歡稱自己是男子漢, 他小時候就沒哭過。 誰給他委屈, 他就還回去。 所以才有了后來的事。 后來的事是他欠娘的, 欠馬毛毛的。
馬海平成年后第一次見娘, 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也就是四年前。
父親一咽氣, 老伴就讓馬海平即刻去料理父親的后事。 她說, 馬毛毛死在九歲的那場雨里, 父親的兒子就剩你一個了, 你去是順理成章的事。
馬海平當然清楚老伴的意思, 她不就是惦記著父親的那點遺產嗎? 十歲后, 他沒踏進過老家一步, 現在忽然親兒子似的, 馬海平有點心虛, 但不管怎么說, 他確實當過他們十年的兒子。
父親咽氣的第二天, 馬海平非常忐忑地出現在娘家里。 娘茫然地看著馬海平。 馬海平艱難地叫了一聲, 娘。 馬海平話音剛落, 娘就老淚縱橫, 不一會兒娘哭暈了過去。 他和娘的這次相見, 居然沒說幾句話, 不知道娘是不是還恨著他。
娘年紀大了, 父親的喪事由馬海平操辦。 父親生前的親朋好友并不多, 前來悼念的也沒幾個真正傷心的。
在馬海平離開的這幾十年, 父親是怎樣對待生活的呢? 跪著燒紙錢的馬海平使勁回憶著父親對自己如何, 卻忽然發現他對父親沒什么印象, 也就是說, 他來給父親辦喪事, 不是親情使然, 他潛意識里也是和老伴的意圖一樣?
他不禁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親慈祥地看著他, 他羞愧地低下了頭。
聽說人死后, 還有不死的靈魂, 父親那只剩二十一克重的靈魂是否就藏在眼前絲絲縷縷的煙霧中, 一絲不差地看穿了他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