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憩閣”內(nèi)，馮開泰眼神迷離，思緒不由得飄到幾十年前、那無數(shù)個被爺爺關(guān)在書房里要求精讀古書的日子。

那時候，他經(jīng)常偷摸在身上藏本小人書，選擇拋棄一屋子枯燥乏味的古書，轉(zhuǎn)而去看妙趣橫生、刀光劍影的武俠小說。

自己今天看不出這枚“大黎通寶”的來歷，或許就怪當年的松懈吧。

“唉~”

微嘆一聲，馮開泰搖搖頭，甩出那些雜亂的情緒，再將注意力放到手機照片上。

他能確定的是，這枚銅錢并不是真正的古代貨幣。

原因很簡單——大夏古代史中，從未沒有存在過一個名為“大黎”的朝代。

世界上不存在無根無源的古玩，每件古玩的背后，都爬滿了古代文化的痕跡。

比方禮器銅鼎的造型規(guī)制、花鳥畫意象表現(xiàn)的畫法流派、官服官冕的圖案紋飾含義...這些種種，皆是有由來、有跟腳的。

行家只要一眼，便能從跟腳中拼湊出古玩的“身份信息”。

沒有跟腳者，要么就是初面世的“新”古董，像是前段時間震驚全國的雒縣興古遺址，其中出土不少青銅器制式古怪，卻價值連城。

這個方向馮開泰有認真思索過，但很快就否決了。

畢竟，若是從未面世的“新”古董，年份不可能太近，更何況是銅幣——在古代，有資格有能力鑄幣的，唯有一國皇室。

可這枚“大黎通寶”無論是表面字形還是銅銹等細節(jié)，都只是少則一二百年、多則三四百年的模樣。

聯(lián)邦對這個區(qū)間的大夏古代史研究非常完整通透，不可能憑空藏匿一個未被發(fā)現(xiàn)的朝代。

排除掉“古幣是真”后，只剩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仿古”。

所謂“仿古”，用通俗點的話來講，就是故意作假做舊的贗品。

這門手藝違背聯(lián)邦法律，會被治安署緝拿；但因利潤實在是太大了，屢禁不絕。

不過，做得差的早被人看出破綻，順藤摸瓜送進聯(lián)邦監(jiān)獄了；剩下這幫能做好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古玩界行內(nèi)人。

他們很少會出手，只要出手就是奔著做局坑大魚去的，勢必掙個盆滿缽滿，然后卷款跑路，去其他地界混。

而面前這枚“大黎通寶”，毫無疑問，在仿古贗品中算得上頂尖做工，頂尖到不該出現(xiàn)在湖城這么一個小地方的程度。

若不是選擇了這樣一個從未出現(xiàn)過的朝代名，但凡換做任何一個市面上已有的古幣作贗，馮開泰只會認為是真品——百分百的真品、大開門。

換句話說，這“大黎通寶”擺明了是件仿古贗品，騙不到任何行家，賣不出價格。

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向馮開泰這樣的行家炫技，徹頭徹尾的炫技——仿佛在說：“我就是假的，但你挑的出哪不真嗎？”

念及此，馮開泰越發(fā)覺得難受了，在太師椅上如坐針氈。

他感到的，不僅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還有一種被針對到的毛骨悚然。

他可以肯定，這東西絕對是頭回在湖城露面，乃至是頭回在整個大夏聯(lián)邦露面——否則早就炸翻整個古玩圈子了。

頭回露面，還偏偏是在一個與之毫不相干、僅有自己能識貨的漫展小販群里。

巧合嗎？那未必也太巧合了吧？

不對勁。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對勁！

莫非...是試探？是有人要借這東西試自己的深淺？

看著手機屏幕里那枚自己壓根挑不出破綻的“大黎通寶”，明明是炎炎盛夏，馮開泰卻突覺渾身冰涼，滿腦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栽了！】

“過江龍？這是試探...不，是挑釁！”

念頭一起，便迅速擴大，病毒般飛速蔓延，很快占據(jù)了全部思維。

一場不存在的陰謀、一群不存在的敵人在馮開泰想象中顯露身形，他們隱藏于陰影之中，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

輪廓之下，是他使勁渾身解數(shù)也看不清的未知恐怖，就像這枚“大黎通寶”一樣。

馮開泰臉色逐漸發(fā)白，緩緩伸出手，關(guān)掉了那張照片。

指尖發(fā)顫，在聊天框內(nèi)敲出一行字，最后停滯于“發(fā)送”鍵上方，良久未落。

他面色掙扎，似正經(jīng)歷著某種巨大的內(nèi)心糾結(jié)。

...漫長的幾十個呼吸后，馮開泰終于下定某種決心，眼神變得堅毅。

即便是過江龍，他也不會就這樣認輸。

過去數(shù)十年在湖城積累的人脈、資源，他才不想供手讓人。

一個下馬威而已，見招拆招就是！

手指死死按著“刪除”鍵，將聊天框內(nèi)剛打好的文字完全清除。

隨后，馮開泰熟練地撥出一個號碼。

“滴——滴——”

“嘟！”

電話接通，對面響起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喂，孫子！找你爺干啥？”

聽到這略顯冒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的話后，馮開泰反而面色一松，長舒一口氣，如吃下一枚定心丸。

無他，只因?qū)Ψ秸媸撬麪敔敗唤椷h州古玩界尊稱為“馮老”的在世大師，馮戊寅。

“老爺子，我這遇到點情況，您要不來趟店里？”

“情況？你個孫子能遇到什么情況？”

“有點復雜，電話里不方便說——您先過來唄。”

馮開泰的語氣相當和緩，盡管隔著電話依然從椅子站起，微微俯身。

沒法子，有求于人就得當孫子，何況自己是真孫子。

“不方便說？不會又是像上回那樣，給我騙過去然后和一堆所謂的‘大老板’合照吧？”

電話里，馮老爺子聲調(diào)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還隱隱帶著一絲玩味。

顯然，這位年過古稀的老頭心思機敏、洞若觀火，聽出了自己孫子有求于自己。

難得抓住這么個機會，當然要好好算算爺孫間的舊賬。

“哼！就因這事兒，老趙他們可是笑話我有一陣了。丟面！”

“爺爺、我的親爺爺，上回是我不對，以后真不敢騙您了。這回是真有急事，您不出馬不行啊！”

馮開泰隔空陪著笑，姿態(tài)放得相當?shù)停粸榘醽磉@位自己的頂級救兵、通天代外援。

“呵，現(xiàn)在知道是親爺爺了？當初把你爺當東瀛人騙的那個龜孫去哪了？”

“老爺子，我真錯了，您就饒了我吧。下回我給您帶點朋友從西康弄到的特供好茶，您拿著和趙爺爺他們喝，面兒不就回來了？”

“得，還算你有點良心。我喂完鳥再動身，你先等兩刻鐘吧。”

“好好好！爺爺大度，路上慢些。”

“嗯，就這樣吧，掛了。”

“嘟——”

電話掛斷，馮開泰又點開那張照片，嘴角撇出一絲自信的冷笑。

哼！過江龍？

自己爺爺只要還在世一天，湖城古玩界這一塊，是龍你也得盤著！

既然對方不講規(guī)矩，要來跨界撈食，那就別怪他開掛了。

馮老爺子，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