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再次穿透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比昨日更清晰、更溫暖的光帶。房間里不再只有冰冷的死寂和散落的藥片,還彌漫著淡淡的油墨清香。那本淡藍色的書,被林默小心地放在了床頭柜上,書頁在晨光中微微泛著光,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林默沒有像昨天那樣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她靠在床頭,雖然身體依舊沉重,疲憊感如同浸透水的棉絮包裹著四肢百骸,但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改變正在發生。昨夜書頁帶來的認知震撼和門外父母那場笨拙低語的余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
手腕的紗布下,鈍痛依舊清晰,但不再是唯一占據感官的存在。胃部傳來熟悉的空虛感,提醒著她需要進食。更重要的是,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沖動,像破土而出的幼芽,在她荒蕪的心田里掙扎著冒頭——她想走出這個房間。
不是因為“不得不”,而是因為一種混雜著回應、試探、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微弱的渴求——渴求確認門外的世界,是否真的因為那本書和那場低語,有了一絲改變?渴求確認那份笨拙的靠近,是否真實?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她掀開被子,動作比昨天更加堅定一些。走到門邊,手指搭在門把手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停頓了一瞬。門外很安靜,沒有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沒有小心翼翼的碗碟聲。
她擰開了門鎖。
“咔噠。”
聲音在清晨的寂靜中依舊清晰。
她拉開了房門。
客廳里,陽光明媚,比昨天更加盛大。母親林淑芬正背對著她,站在餐桌旁。這一次,她沒有在僵硬地擺放碗筷,而是微微彎著腰,似乎在專注地……插花?餐桌上,一個簡單的玻璃花瓶里,插著幾支剛從樓下花壇剪回來的、帶著露珠的雛菊,嫩黃的花瓣在晨光中生機勃勃。
聽到開門聲,母親的身體猛地一顫,手里的剪刀“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她迅速轉過身,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愕和……一絲猝不及防的、真實的慌亂?但很快,那慌亂被一種巨大的、小心翼翼的驚喜取代。她的眼睛依舊帶著疲憊的紅腫,但此刻亮得驚人。
“默…默默?”母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輕顫,嘴角努力地想往上揚,卻又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你…你起來了?餓不餓?早飯…早飯剛弄好…”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林默的臉,確認她的狀態,然后才敢落在她手腕的紗布上,眼神里那份心痛依舊清晰,但不再有昨日的崩潰,而是混合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克制和關切。
林默的目光掠過母親,落在餐桌旁。父親林建國已經坐在那里了。他面前的粥碗冒著熱氣,但他并沒有動筷。他手里依舊拿著一份報紙,這一次,報紙是正著的。然而,他的視線并沒有落在字上,而是直直地、毫不掩飾地看著林默。那目光,不再是審視,也不是茫然,而是一種深沉的、專注的觀察,帶著一種笨拙的、試圖理解的認真。當林默看過去時,他的目光沒有躲閃,只是微微抿緊了嘴唇,喉結習慣性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著什么難以言說的情緒。
餐桌上的早餐依舊簡單:清粥,幾碟小菜,水煮蛋,還有一小碟切好的蘋果塊。但多了一瓶帶著露珠的雛菊,讓整個空間都明亮、生動了幾分。碗筷擺放得很整齊,熱氣氤氳。
林默沉默地走過去,在昨天的位置坐下。椅子被拉開的聲音響起,父親的目光依舊跟隨著她。母親則立刻拿起公筷,這一次沒有猶豫,夾了一個水煮蛋放進林默面前的空碟子里,又夾了些她平時愛吃的醬瓜絲。
“快…快吃吧,粥是剛熬好的。”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種努力維持的平穩,但那份小心翼翼依舊清晰可辨。
林默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溫度正好。她慢慢地吃著。粥的味道依舊寡淡,但吞咽下去時,身體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絲暖意和能量。她沒有拒絕母親夾過來的食物,默默地吃著雞蛋和醬瓜。
餐桌上的沉默依舊存在。但與昨日那種令人窒息的、布滿裂痕的冰層不同,今天的沉默里,多了一些東西。空氣不再那么緊繃,冰層似乎被陽光和雛菊的生機融化了一層薄薄的表面。
母親不再絞著圍裙帶子,而是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視線在林默和食物之間來回移動,帶著一種安靜的、克制的關注。父親放下了報紙,折疊好放在一旁。他沒有吃東西,只是看著林默吃。他的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審視,更像是一種笨拙的守護。他沒有說話,但那沉重的、無聲的注視本身,就傳達著一種信息:他在。他在看著。他在嘗試理解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是如何一口一口地進食,如何承受著身體和心靈的痛苦。
林默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的重量。父親的注視依舊讓她感到壓力,但不再僅僅是恐懼和負擔,那壓力里似乎摻雜了一絲……笨拙的陪伴?母親的關切也不再讓她只想逃離,那目光里的小心翼翼,似乎包裹著一種失而復得般的、不敢驚動的珍惜。
她小口地吃著,胃部的充實感帶來一絲奇異的平靜。她拿起一片蘋果,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口中彌漫開。她咀嚼著,吞咽下去。
當她放下勺子,表示吃飽了時,面前的粥碗空了,雞蛋吃完了,醬瓜也吃了不少。只有那碟蘋果塊,還剩下一小半。
“再…再吃點蘋果?”母親立刻問道,聲音輕柔。
林默搖了搖頭。飽腹感帶來的疲憊感更加洶涌,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說要回房。
她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桌面上那瓶小小的、金黃色的雛菊上。陽光透過花瓣,仿佛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金邊。那勃勃的生機,刺眼又溫暖。
客廳里一片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樓下模糊的人聲。母親沒有立刻收拾碗筷,父親也沒有起身離開。三人就這樣,在一種奇異的、沉默的平靜中,共享著這片被陽光浸透的空間。
林默的視線,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從雛菊移向了父親。
林建國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看過來,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眼神里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緊張,但很快又被一種強裝的鎮定覆蓋。他沒有移開視線,只是喉結又滾動了一下,下頜線微微收緊,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林默看著父親。看著他眼角的皺紋似乎在一夜之間加深了許多,看著他緊抿的嘴唇和緊鎖的眉頭里藏著的巨大疲憊和困惑,看著他努力想要維持平靜卻依舊泄露出一絲無措的眼神。
她沒有說話。
沒有質問昨夜。
沒有解釋自己。
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父親也沒有說話。他承受著女兒的注視,那目光不再空洞,不再逃避,帶著一種他無法完全解讀的復雜情緒——有心碎的余痕,有被理解的震顫,或許還有一絲……微弱的探尋?他笨拙地回視著,眼神里的困惑依舊深重,但那份想要穿透迷霧的專注卻更加清晰。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
這一次,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閡。
它像一條緩慢的、無聲的河流。河底是昨日暴風雨留下的尖銳碎石和沉痛淤泥,但河面上,陽光灑落,雛菊的倒影輕輕搖曳。河流的兩岸,站著兩個傷痕累累、不知所措的靈魂,隔著水面,笨拙地、沉默地,第一次嘗試著真正地“看見”對方。
母親林淑芬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著這一幕。她不敢出聲,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打破了這脆弱而珍貴的平靜。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卻閃爍著淚光——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看到堅冰終于被撬開一道縫隙時,那混合著巨大心酸和微弱希望的淚光。
林默收回了目光,低下頭,看著碟子里剩下的那幾塊蘋果。她沒有再吃,也沒有說要離開。
父親林建國在她移開目光后,似乎也松了一口氣,但緊繃的肩膀線條卻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拿起自己面前早已涼透的粥碗,舀了一勺,送進嘴里,機械地咀嚼著。他的視線不再停留在林默身上,而是落在了窗外明亮的陽光里,眼神依舊沉重,卻似乎少了一分昨日的狂躁和茫然,多了一分沉靜的思索。
陽光溫暖地灑滿餐桌。
雛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碗碟靜靜擺放。
沉默的河流在三人之間無聲流淌,沖刷著昨日的廢墟,帶來一種全新的、帶著巨大痛楚卻孕育著微小生機的寧靜。
冰層融化的水滴,在陽光下,折射出第一道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