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復診路上的沉默同盟
- 瓶中囚
- 任不苦
- 3752字
- 2025-07-23 22:54:42
餐桌上那瓶金黃色的雛菊,在接連幾日的晨光中,仿佛汲取了某種微弱的生機,開得越發舒展。它們不再是刻意的點綴,而成為這間曾被絕望籠罩的客廳里,一個無聲卻堅定的存在象征。
林默依舊沉默,依舊疲憊。但那份沉入骨髓的麻木和死寂,被一種緩慢流淌的鈍痛和細微的知覺所取代。她能感受到手腕紗布下愈合帶來的新癢,能嘗出母親熬煮的粥里米粒的微甜,能注意到父親看報時,目光停留在報紙上的時間似乎比停留在虛空中的時間更長了。
那本淡藍色的書,被父親放在客廳茶幾最顯眼的位置。書脊上那幾個字——《走出陰霾》——不再刺眼,反而像一枚小小的徽章,宣告著這個家庭笨拙而艱難的轉向。林默偶爾能看到父親在飯后,坐在沙發一角,皺著眉頭,極其緩慢地、如同研讀深奧的工程圖紙般,翻閱著那本書。他看得很慢,手指有時會無意識地在某個段落上摩挲,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咀嚼那些拗口的醫學名詞和心理學術語。母親則會坐在稍遠一點的椅子上,手里織著永遠織不完的毛線,視線卻時不時飄向丈夫手中的書頁,帶著一種專注而渴求的傾聽姿態。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壓低聲音討論“書上說”,但一種無聲的、共同學習的沉重氛圍,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和茫然。
第三天清晨,當林默像前兩日一樣,沉默地坐到餐桌旁時,母親端上早餐的手不再那么僵硬,眼神里的小心翼翼也褪去了一層,多了幾分克制的平靜。她將一碗溫度正好的粥放在林默面前,然后,用一種盡量自然的、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張的語氣說:
“默默…今天…是不是該去換藥了?醫生說的三天。”她說完,立刻看向林默,觀察著她的反應,像是在等待一個重要的宣判。
林默拿著勺子的手頓住了。換藥。這意味著要走出這棟房子,走進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帶著冰冷審視目光的醫院世界。意味著要再次面對那道傷口,面對可能的詢問,面對外界……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一種熟悉的、想要退縮的沖動瞬間涌起。胃部一陣發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看報(雖然報紙拿倒了)的父親林建國,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他沒有看林默,目光落在桌面上,聲音低沉卻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經過深思熟慮的沉穩:
“我開車送你去。”不是詢問,是陳述。仿佛這早已是板上釘釘的決定。
林默抬起頭,看向父親。父親的目光也正好從桌面抬起,與她對視。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暴怒和恐懼,也少了些前兩日的沉重審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笨拙的、卻異常堅定的擔當。他似乎在用眼神告訴她:外面那個世界,那個可能充滿審視和不適的世界,他會擋在前面。
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林默心頭。抗拒,恐懼,還有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羞于承認的依賴?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喉嚨干澀,發不出聲音。
母親林淑芬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好…好…我…我去拿你的外套和包。”她立刻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
早餐在一種比前兩日更加“正常”的沉默中結束。林默吃完了粥和水煮蛋,甚至多吃了幾片蘋果。父親也沉默地吃完了自己那份。母親收拾碗筷時,動作不再那么遲緩沉重。
出門前,母親將林默的外套遞過來,又仔細檢查了她手腕上的紗布是否包好,動作輕柔。父親已經換好了外出的鞋,站在玄關,手里拿著車鑰匙,沉默地等待著。
林默穿上外套。熟悉的布料包裹住身體,卻帶來一種陌生的、暴露在外的脆弱感。她跟在父親身后,走出家門。單元門打開,深秋微涼的空氣夾雜著灰塵和枯葉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陽光有些刺眼。
父親那輛黑色的轎車就停在樓下。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沒有像以前那樣催她,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林默遲疑了一下,坐了進去。座椅的皮革帶著涼意。父親關上車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引擎發動,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車子平穩地駛出小區,匯入上午不算擁擠的車流。
車廂里一片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鳴和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囂。林默靠在椅背上,側頭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行人、車輛、店鋪……一切都顯得那么匆忙而陌生,仿佛另一個世界。手腕的傷口在紗布下隱隱作癢,提醒著她此行的目的。
她能從眼角的余光里,看到父親專注開車的側臉。他的眉頭習慣性地微鎖著,下頜線繃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他沒有試圖找話題,沒有問“感覺怎么樣”,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抱怨路況。他只是沉默地開著車,像一座移動的、沉默的山巒,隔絕了外面那個讓她感到不安的世界,也隔絕了車廂內可能出現的任何令人不適的交流。這種沉默,不再是隔閡,而是一種帶著巨大包容的、笨拙的守護。他用沉默告訴她:不想說話,就不用說。害怕,有我在。
紅燈。車子停下。
父親的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他微微側過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林默的臉,又迅速移開,看向前方的紅燈計時器。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沒說出口。
林默的心微微揪緊。她能感受到父親那份想要表達關切、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的笨拙和掙扎。這份笨拙,在沉默的車廂里,比任何華麗的安慰都更讓她感到一種沉重的心酸和……一絲奇異的安慰。
車子再次啟動,駛過十字路口。離醫院越來越近了。消毒水的氣味仿佛已經提前鉆入了鼻腔。林默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繃緊。
“別怕。”一個低沉、沙啞、極其短促的聲音,突然打破了車廂里長久的沉默。
林默猛地轉過頭,看向父親。
林建國依舊目視前方,專注地開著車。仿佛剛才那兩個字不是他說的。他的側臉線條依舊緊繃,耳根卻似乎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紅。他沒有再重復,也沒有看林默,只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收得更緊了。
那兩個字,短促得像石子投入深潭,卻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別怕。”
不是命令,不是敷衍,而是父親用盡力氣,從他那沉默厚重的世界里,笨拙地擠出的一點笨拙的、卻無比珍貴的勇氣,遞給了她。
林默迅速轉回頭,看向窗外。眼眶瞬間發熱,視線變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窗外的街景在淚光中扭曲變形。
車子最終駛入了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冰冷的空氣、昏暗的光線、消毒水的氣味瞬間變得濃重起來。停好車,父親拔下鑰匙,動作利落。他解開安全帶,率先下車,然后繞到副駕駛這邊,替林默拉開了車門。
“走吧。”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
林默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冰冷空氣涌入肺腑。她下了車,站在父親身邊。父親高大的身影像一道屏障,隔絕了停車場里其他匆忙的人影和冰冷的視線。他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站著,等著她。
林默邁開腳步。腳步有些虛浮,但不再像離開蘇晴家那天那樣如同踩在棉花上。父親跟在她身側半步之后,保持著一種守護的距離。他的存在感很強,沉默卻堅實。
走進門診大樓,消毒水的氣味更加刺鼻。人來人往,嘈雜聲浪瞬間涌來。穿著病號服的人,神色焦急的家屬,步履匆匆的醫護人員……所有的一切都讓林默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和想要逃離的沖動。她下意識地往父親身邊靠了靠。
父親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安。他沒有伸手扶她,只是微微側身,用自己寬闊的肩膀為她擋開了一些擁擠的人流。他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指示牌,尋找著換藥室的方向,步伐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導向力。
掛號,排隊。等待區冰冷的塑料座椅上坐滿了人。空氣渾濁。林默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父親站在她座位旁邊,沒有坐下。他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將她籠罩其中。周圍的嘈雜似乎被隔絕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周圍偶爾投來的好奇目光,但那些目光在觸及父親那沉默而帶著無形威壓的身影時,大多會迅速移開。
叫號屏幕跳動著數字。每一次跳動都讓林默的心跳加速一分。
終于,電子音冰冷地報出了她的名字和診室號。
林默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向診室的方向。那扇緊閉的門,仿佛通往一個需要再次剖開傷口的審判室。
父親也聽到了。他低頭看了林默一眼,眼神復雜。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林默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沉默地等待,而是向前邁了一步,走到了林默面前。他微微彎下腰,那張平時顯得嚴肅甚至有些古板的臉,此刻離林默很近。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將那張小小的、印著診室號的掛號單,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林默沒有受傷的那只手的掌心。
掛號單帶著他指尖微弱的溫熱。
他的動作很慢,很鄭重。仿佛遞過來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盾牌,一把鑰匙。
他依舊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是用那雙帶著血絲、藏著巨大疲憊卻努力保持鎮定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林默。那目光里,有鼓勵,有守護,還有一種無聲的承諾:無論門后是什么,我都在外面等你。
林默緊緊攥住了掌心里那張微溫的掛號單。紙張的邊緣硌著皮膚,帶來一種清晰的觸感,將她從恐懼的漩渦中短暫地拉了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迎著父親的目光,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然后,她站起身,拿著那張沉甸甸的掛號單,朝著那扇緊閉的診室門,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父親站在原地,目光緊緊跟隨著女兒纖細而挺直的背影,直到她抬手,敲響了那扇門。他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節泛白。診室的門被從里面打開,林默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診室的門關上了。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父親沉默卻如山的守護。
林建國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掌心全是冰涼的汗。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嘈雜的候診大廳,落在診室門上那個小小的、冰冷的號碼牌上。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是巨大的無力感,卻也比之前,多了一份笨拙的、沉重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