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燒餅
凡是住居在揚州比較久的人,該都知道陳小四家的燒餅是很好吃的。這燒餅如蟹殼黃、徽州餅等等,不論甜咸,在戰前有時竟會賣到一毛錢一只,可是生意卻隨著昂貴的價錢更興隆起來。他的燒餅店開設在左衛街,這是揚州的金融區,那邊的銀行、錢莊,每天吃點心,總會想到他家燒餅的。
陳小四家的燒餅雖好,可是陳小四的脾氣卻很大。向他買燒餅,就同到醫院去掛號就診一樣,有先來后到,必得按照次序。你要爭先,或是催促一下,他會很不客氣地把錢退還給你:“請你到別處去買罷!”他這戇直的舉動,自然不會討人喜歡,可是為了要吃他做的燒餅,也就只有服服貼貼隨他的便了。
他因為生意興隆,掙了很多的錢,便盡心竭力地培植自己的三個兒子,并且他還有一位很賢惠而又識得幾個字的老婆。至于自己,勉強能夠讀報,又能喝得幾杯酒。每天晚上,在他停止了工作以后,先是看看報,接著便是很安閑地喝著酒。他常是帶著朦朧的醉眼,看看自己的賢妻佳兒,便做著美麗的好夢。他覺得自己每天做的燒餅,就同一方方的磚頭一樣,正在不斷地鋪著一條平坦的大道,終會送他到幸福的境地。在他想,現時的辛苦,還能換不到將來的快樂嗎?可是三十年來,他這好夢卻完全醒了?,F在回想起來,這又是如何慘烈的一場噩夢呀!
噩夢的經過是這樣,他的大兒子在小學里讀完了以后,竟能托人介紹到電話局里去做練習生,又由練習生升到話務員。這是他到達幸福境地的第一座橋梁,當然很是喜歡,誰又料到這大兒子竟會患肺結核死了呢!接著他那很賢惠而又識得幾個字的老婆,又因肺結核的襲擊永遠地離開了他,這真給與他心靈上極大的創傷。可是他這極大的創傷,隨著時間,也像漸次痊愈了。原來他的二兒子由中學畢業以后升到大學,又由大學畢業以后,做了中學教師。這中學教師的地位,誰都知道比他大兒子曾經做過的話務員要高得多。并且他的三兒子也居然進了大學,還能自己掙扎著到日本去研究文學。這不是兩座使他到達幸福境地更可靠的橋梁嗎?
可是陳小四就更沒料到,他那在日本的三兒子又是患的肺結核,于抗戰發生的前幾年死在日本。這個噩耗,他的二兒子沒有敢告訴他,怕他再受不住這種打擊,不過卻時時為著自己憂慮,憂慮這結核菌的魔鬼也會來襲擊。接著抗戰開始,戰爭的火焰,很快地就燃燒到這揚州古城。他二兒子含著眼淚,隨著千千萬萬的人們流亡到后方??傁胗幸惶炷軒е鴦倮麣w來,好安慰多年辛苦的老父,然后再告訴他早已經死在日本的弟弟的噩耗。就因抗戰的時期太長了,他二兒子竟沒等到勝利的來到,憂慮變成事實,也被結核菌的魔鬼所吞噬了。這么,就結束了陳小四美麗的好夢,顯露出一場慘烈的噩夢了。
陳小四的二兒子和三兒子的死亡,到了勝利后的現在,陳小四該都已完全地清楚了。他在抗戰前幾年,因為二兒子已經做了中學教師,收入足以維持家庭生活,便也不再做燒餅,把那燒餅店讓給別人去開,不過最近卻又在原處做燒餅了。這和輟演已久的名角忽又下海一樣,生意依舊會興隆的。只是他卻再沒有什么美麗的好夢了?,F在在他眼前的剩了寡媳和孫女,他又能有什么,或者說又敢有什么希望寄托在她們身上呢!他只為了幸而被結核菌的魔鬼所遺棄下來的幾口,忙著維持生活的費用。他那手頭做的燒餅,像已幻化成砌造自己墓道的磚頭了。他在生活的道路上,爭斗了幾十年,卻被結核菌戰敗,并且敗得很慘。他自己沒有想到,喜歡吃他燒餅的人們也沒想到。想來他現在做的燒餅該已有許多血淚點染在里面,可是誰又會嘗到這異樣的滋味呢!
(《申報》1946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