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十幾年前的事了。“惜馀春”,這是一個多么典雅而又別致的名字,卻給揚州教場北首一爿極小的茶社用著,總是一件夠人注意的事呀。
茶社的里面,只有三五張桌子,也只有少數的老顧客每天在那里,極悠閑地看報、吟詩,或者著棋。茶社的主人姓高,因為生理上的缺陷,人都稱他高駝子。他聽到倒也泰然,因為呼牛呼馬,在他看來,是沒有什么榮辱在這里面的。他一面管賬,一面又偷閑參加到一些老顧客的群體中去看報、吟詩,或者著棋。據說他已集好了許多詩稿,還沒印出來問世,可是卻也有名句傳誦于人口,如“光陰似墨磨俱短,時事如棋劫更多”,這不是很尖新的嗎?
這惜馀春里面的陳設,都是古色古香。墻壁上除去一些字畫外,更有顧客們此唱彼和的詩稿,以及某某顧客征詩、征聯,以及征求詩鐘的小啟。有時還張貼著征求的結果,以及獎品分配的辦法。談到獎品,也很典雅而又別致。可以第一名是茶一壺、面一碗,第二名是茶一壺、干絲一碗,第三名是茶一壺,第四名以下是信封幾只、信紙幾張。因此,這里風雅的氣氛很是濃厚,那些著短衫肚里缺少黑墨水的人們,都像自慚形穢地不敢走進去了。
在這惜馀春里,也可以有飯菜吃,還不都極簡單,只是炒肉、燒豆腐之類。主人會代顧客們打算得很周到,不可做得多,也不可做得過好,恐怕顧客們吃不了,并且花費太多。如是顧客們有什么特殊的烹調方法,也可以親入庖廚,自行選材,自行制作。總之,主人總是站在顧客們一邊,十足地表示他自己不是惟利是圖的人,直似混跡朝市的大隱。
主人原籍是福建人,可是寄居在揚州卻已經很多年。他的叔父,據說在前清末年曾在揚州府署里做過房師。因為批閱文字喜歡用肥大的點子,于是便得到高大點子的綽號。后來家里也積聚了一些錢,并且由這位惜馀春的主人高駝子,在教場開了一爿很大的面館,這面館叫可可居。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上不是說過嗎?“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這就是可可居取名的根據了。
高駝子開設了可可居以后,因為他家里原也是些筆耕的人,所以顧客中的文墨之士,每每受到特殊的優待,這該是惺惺相惜的意思。主人除了照料店務,就和這些文墨之士談詩論文,倒很閑雅。可惜這些文墨之士,多不是富有的人,每日品茶吃面,大半記賬。日子久了,欠賬多,現金少,主人終于因此現金周轉不靈,沒法再撐,便只有將可可居閉歇了。到了可可居閉歇以后,那些欠賬的文墨之士,自然有些過意不去,可是如要為主人恢復原狀,又似乎力有未逮,便大家湊集了一些錢,由主人另外開設一爿小小的茶社。定名“惜馀春”,對于過去的可可居,實也懷著無限依戀的意思哩。
由可可居變成惜馀春,恰如從百花怒放的仲春,走向花事闌珊的春暮。馀春雖可愛惜,可是春光總要歸去的,這正象征惜馀春的命運,在抗戰以前隨著可可居又告閉歇了。唐人的詩歌里說:“三月正當三十日,春光別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想來愛慕風雅的高駝子當惜馀春閉歇時,會很容易地想念到這首詩,也有這首詩中所表現的情懷罷!
(《申報》1946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