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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盩厔縣尉

在登基之前的數年,德宗的繼承人順宗曾經受到兩個人物的影響,這兩人并不是統治集團的成員,但由于特殊的才能而位置顯赫。一位是書法家王伾,來自杭州,說話帶有濃烈的地方口音;另外一位是王叔文,越州(紹興)出身的圍棋高手,[1]后者經常向太子說明老百姓的悲嘆和苦惱。804年深秋,太子腦出血發作,永久地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并且無法做出決斷,這意味著他自己不能書寫,思想也不再受別人影響。這使他805年初登基后完全無法處理政事,大權掌握在兩位王氏的手中。他們兩人很聰明,不給自己安排很高的官位,而是通過出身名門、聲譽卓著的韋執誼來發號施令。王叔文和韋執誼關系一度很親密。

統治階層到目前為止已經習慣于宦官掌權,對于兩個有才能的平民突然發號施令感到憤怒。順宗朝的幾乎所有事情最終依賴韓愈寫的實錄。[2]這篇文章是對王氏以及依附者的生動的責難,以此來警告不能讓“小人”(與世襲的官員階層相對)來控制政務。但即使是在這篇文章和其他敵對的描述中,也有一些資料表明,無論如何王叔文(也包括他的同事)有一種真誠的愿望,企圖改善他們所來自的那個階級的命運。比如皇室成員、京兆尹李實,以殘忍和榨取知名。讓大家高興的是,他此時被解職。出京時他必須繞道溜出,因為害怕被憤怒的民眾攔截。另外一個例子是皇家養鷹(隼)者,他們養成了到處敲詐的習慣,通常的做法是把鳥網撒到老百姓家的門上或者墻上,不付錢就不移開。他們還擁入酒肆大吃大喝,然后不付錢就揚長而去。這類宮廷敲詐勒索行為現在也被彈壓。我們知道,王叔文認為財政是政權的關鍵。他讓一位被普遍信任的資深政治家杜佑(735—812)擔任財政長官,自己則充當他的副手。他還成功地將皇家禁軍的指揮權從宦官手中奪過來,交給長期在軍隊任職且軍功卓著的范希朝(約740—814)。王叔文這么做無疑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八個月后,宦官和上層政客合力讓生病的皇帝退位。他的長子,即后來的憲宗繼承了皇位,王伾和王叔文以及他們的合作者都被流放了。只有一個例外是宰相韋執誼,[3]他在王叔文被流放前的一段時間一直與他爭執不下,他同時又是杜黃裳(738—808)的女婿,而杜是激烈反對王氏集團的。但是韋執誼知道眼前只是短期的延緩,自己早晚會被處置,以至于每一個腳步聲都讓他充滿了恐懼。他總有一種預感:自己將在“嶺南”的貶謫地終老。有個故事,說他當了宰相后,發現自己衙署的墻上赫然掛著一幅地圖,有幾天他不敢正視它一眼。當他最終看過去的時候,他發現是一幅崖州地圖,崖州基本是中國的最南端了[4]。這是很險惡的,因為高級政治犯一般都流放到那里。王氏倒臺后他堅持了三個月,然后被流放到了崖州,在那里他很快去世了。

805年二月十一日,韋執誼成為宰相。十九日白居易寫了《為人上宰相書》。這里的“為人”當然是編造的,“宰相”很清楚是指韋執誼。[5]寫信者自稱“某游長安僅十年矣”。其實現在是白居易在長安的第七年(從799年算起),“僅十年”在中文表述中常常代表七年及以上。書信引用了韋執誼的任命書,其中順宗寫道:“其代予言,允屬良弼”,這清楚地說明了皇帝所遭受的病患的折磨。新的宰相被敦促采納建議,“唯以兩耳聽之,兩目視之,一心思之”。“古者宰相以接士為務,今則不接賓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開閣為名,今則鎖其第門而已矣。”宰相將會發現,如果他不怕麻煩及時了解信息,“天下之戶口日耗,天下之士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歸,托足于軍籍釋流者不知反。……田疇不辟,而麥禾之賦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價日賤。吏部則士人多而官員少,奸濫日生;諸使則課利少而羨余多,侵削日甚”。信的結尾處寫道:“目不識相公之面,名不聞相公之耳,相公視某何為者哉?豈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數千言塵黷執事者,又何為哉?實不自揆,欲以區區之聞見裨相公聰明萬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濟天下憔悴之人死命萬分之一分也。相公以為如何?”

韋執誼如何回復這封信,我們不得而知。白居易有一首詩,雖然可能是多年后寫的,但無疑指涉韋執誼的敗落:

賣藥向都城,行憩青門樹。

道逢馳驛者,色有非常懼。

親族走相送,欲別不敢住。

私怪問道旁,何人復何故。

云是右丞相,當國握樞務。

祿厚食萬錢,恩深日三顧。

昨日延英對,今日崖州去。

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

青青東郊草,中有歸山路。

歸去臥云人,謀身計非誤。[6]

除了上文中我引用的白居易贈給元稹的詩,還有其他幾首短詩(其中二三首的英譯文收入Chinese Poems第121頁)也寫于805年,但沒有給我們提供什么生平信息。806年一月二日,新皇帝憲宗從大明宮正南的丹鳳門樓上宣布大赦天下,同時宣布了一個褒獎名單,并下旨賜給老年人食物和衣服。我們不知道白居易是否看到了百官圍繞御樓祝賀的盛況。元稹醒得太晚沒能趕上,只和李建、庾敬休(后面我們還會講到他們兩人)一起在曲江邊靜靜地散了散步。

白居易和元稹將參加另外一場考試,在四月舉行。這是制科(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考試,主要是就時事寫一篇長文,回應一個問題(本身有一定的長度),一般認為由皇帝親自命題。

白居易寫道:“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退居于上都華陽觀,閉戶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應對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棄捐,次而集之,分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7]

后文在考察白居易的政治生涯時,我將討論白居易的這七十五篇文章,這里我只關注白居易和元稹實際在考試中提交的長文(策)。關于這些考試文章,元稹四五年后皮里陽秋地寫道:“舊說:制策皆以惡訐取容為美。予與樂天,指病危言,不顧成敗,意在決求高等。初就業時,今裴相公戒予,慎勿以策苑為美。予深佩其言,然而怪其多大擬取。有可取,遂切求潛覽,功費累月,無所獲。先是穆員、盧景亮同年應制,[8]俱以辭直見黜。予求獲其策,皆手自寫之,置在筐篋。樂天、損之輩,常詛予篋中有不第之祥,而又哂予決求高第之僭也。”[9]

皇帝給出的問題的大意是:自安史之亂(755—763)以來,國家每況愈下。如何恢復往日的繁榮?哪些過去的錯誤應該糾正?未來可能出現哪些問題必須預防?白居易的回答是:“人疲由乎稅重,稅重由乎軍興,軍興由乎寇生,寇生由乎政缺。”他沒有指出具體的“政缺”在哪里,只是從總體上要求政府“政教日肅”“誠信日明”,這樣做(熟悉的詞句!)“天下將萌之寇(指叛亂的將領)不遏而自銷”。[10]

人們期望他嘗試分析一下七世紀中期以來多次分裂運動產生的原因,特別是在東北長期存在的對政府的不忠。我們要想找出為什么有人做出對我們不利的行為,可能唯一的方法是暫時停止道德層面的判斷。否則我們可能將他們的所作所為僅僅歸咎于他們的邪惡,而看不到他們行為背后更具體的原因。我想這就是白居易的情況,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論證在我們看來在關鍵時刻跌入了抽象之中。

元稹對于同一問題的回答更詳細,也更具有原創性。他將王朝的衰落主要歸結為不切實際的選拔官員的方式,由此提倡一個全新的考試制度。禮部將輪流舉行兩種考試,第一種關于唐朝的禮儀和法律,考試內容是一種經典或者一部正史。那些只表現出記憶能力的考生將被放入一個低的層級。另外一個考試是針對那些希望測試自己文學能力的人。他們可以寫賦,詩和“判決文”,但他們如果通過考試,只能被稱為“文士”,只是表明他們具有文學才能,并不一定適合處理實際事務。對于這兩種考試,任何人,包括身份卑下的人都可以參加,并不是只有士族階層才能參加。吏部不再舉行第二次考試(拔萃考試),它只是根據前面考試的結果授予官職,然后根據考績表現給予提拔和降級。

這是一個革命性的建議。如果能夠實施的話,它意味著治理中國的是那些熟悉當時制度而不是古老神話和傳統的人,是社會上有能力的人而不是少數世襲貴族的成員。它意味著能寫華麗詩文只被認為是一種文學才能而不是管理才能。如果元稹的建議被接受,中國的歷史面目可能會大為不同。他把自己的文章看作一個實際的建議,而不只是一篇應付考試的文章。“伏愿陛下以臣此策委之有司,茍或可觀,施之天下,使天下之人曰:‘惜哉漢文,雖以策求士,迨我明天子,然后能以策濟人。’”[11]

白居易通過考試后被任命為盩厔縣的一個小官,盩厔縣位于長安以西大約五十英里的地方,白居易806年秋天赴任。元稹要好些,他在門下省任左拾遺,主要責任是對朝廷的政策提意見,[12]也可以解釋為通過他作為渠道將意見傳達上去。職位的名字是“拾遺”,原初的意思是任此職的官員對經他上傳的文件中的疏漏做出提醒。但元稹的行為從一開始就清楚地表明,他認為自己不僅要批評政策,而且要制定政策。他在被任命后不久就草擬了一份重振王朝的十點計劃:一、“教太子以崇邦本”,讓老邁重聽、做不了其他事情的文臣特別是武將擔任太子的師傅或隨從是非常不可取的,他在另外的文章中也曾批評過;二、“任諸王以固磐石”,由于安史之亂時有些王子的不忠表現(如永王璘),一段時間以來皇帝的兒子被禁錮在宮中,而此前他們經常擔任地方高官以保持邊遠地區和中央的聯系;三、“出宮人以消水旱”;四、“嫁諸女以遂人倫”;五、“無時召宰相以講庶政”;六、“序次對百辟以廣聰明”;七、“復正衙奏事以示躬親”;八、“許方幅糾彈以懾奸佞”;九、“禁非時貢獻以絕誅求”,一種常見的現象是,地方官員回京時向朝廷貢獻搜刮來的大量錢財以求晉升;十、“省出入畋游以防銜蹶”,皇家畋獵規模和花費巨大,常常雇用數以千計的農民來驅趕獵物,同時也占用了皇帝本來應該處理公務的時間。這些無疑都是元稹要求減少畋游的真正原因,他以皇帝的安全為由(“以防銜蹶”)只是一種委婉的措辭。元稹第三條計劃“出宮人以消水旱”的理由是,由于從民間奪走了太多的“陰”會導致旱災。但人類的行為能否影響到大自然的變化,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正如我們在上文看到的。但我想這里元稹只是為了說明自己建議的合理性,而同時不觸怒皇帝本人。[13]后來白居易擔任拾遺時,也討論到了元稹現在涉及的一些問題。

這些計劃得到了裴度(765—839)以及不少重臣的支持,但是根據元稹的說法,它們被宰相鄭珣瑜(738—805)錯誤地報告給了憲宗。元稹被憲宗召見,并被要求說明“十點”的意思。宰相很憤怒,根據元稹的《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中的幾句來看,他被抓起來并被投入監獄。[14]很可能裴度和其他支持者干預了此事,因為九月十日,也就是在憲宗接見幾周之后,我們發現元稹已經自由了,雖然被貶到洛陽一個很小的官位上(河南尉)。這項任命沒過幾天,他的母親去世了,接著是通常的守孝期,元稹從政壇上消失,直到809年的春天。

按照規定,白居易在盩厔縣的工作是分判眾曹、收率課調。[15]但他到達后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代理昭応(長安以東十英里)一位離任縣尉的工作,同時也履行自己在盩厔縣的職務。在寫給元稹的一首詩《權攝昭応早秋書事寄元拾遺兼呈李司錄》中,他談到了在兩處的工作,坦陳自己是“鉛刀”,也就是說,業績乏善可陳,上級越早找到代替自己的人越好。[16]元稹(此時還是拾遺)試圖安慰白居易,說事情應該倒轉過來。他本人位列朝班而白居易遠在縣城,就像“放鶴在深水,置魚在高枝”。[17]八月末白居易給另外一個朋友的詩中寫道,由于連續下了三天雨,“邑居尚愁寂,況乃在山林”。[18]也就在這一時期白居易病倒了,由此得到了他的第一個假期:

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閑。[19]

秋天白居易去駱口出差,駱口位于盩厔縣西南,去往漢中和四川的路上,利用這個機會他到山中漫游:

今日勤王意,一半為山來。[20]

這次游覽與白居易同行的是住在盩厔的朋友王質夫。王來自著名的山東“瑯琊王氏”家族,這一家族誕生了偉大的書法家王羲之(321—379)以及一批著名的學者和藝術家。王羲之繼承了“古風”的趣味和教養,以及“竹林七賢”的洗練風格,并將之傳于后世。806年冬,王質夫再次陪伴白居易訪問了南山的仙游寺。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位住在盩厔的年輕人——陳鴻,后來成為著名的作家。三個人談到了唐玄宗(762年去世)的晚年,王質夫建議白居易就這個題目寫一首詩。“樂天因為《長恨歌》[21]……歌既成,使鴻傳焉。”[22]

《長恨歌》是一首一百二十行的七言敘事詩。它講述了唐玄宗(685—762)迷戀楊貴妃(719—756)的故事。安祿山叛變迫使玄宗逃離長安,禁軍士兵拒絕前進,除非楊貴妃被處死,玄宗被迫同意。在四川流亡以及退位回到首都后,他一直沉浸在對于她的思念之中。一個道士借此蠱惑玄宗,聲稱可以和死者建立聯系。這個道士“上窮碧落下黃泉”,最終在一個道教仙宮中找到了楊貴妃的靈魂,她讓道士帶回人間送給玄宗的是“鈿合金釵”,以此“舊物表深情”。

就同一個主題進行詩歌寫作是常見的事情。白居易的歌行和陳鴻的故事同樣是以一種友好的競爭精神來完成的,白居易將故事和他本人的歌行一并收入了自己的文集,作為對陳鴻的表彰。《長恨歌》的譯本很多,最新收入Soame Jenyns的《唐詩二集》(Further T'ang Poems),很容易入手;另外一個譯本出自Witter Bynner,收入R.C.Trevelyan主編的《中國文選》(From the Chinese)。[23]經常有人認為該詩受到了當時流行歌謠的影響。確實,這首長篇歌行不屬于高雅文學的傳統,當白居易寫《長恨歌》的時候,他很可能想到的是《季布故事》這類藏于敦煌石窟中的曲詞,《季布故事》的梗概已被翟林奈(Lionel Giles)博士翻譯出來。[24]但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這類作品的差異仍然是巨大的。《長恨歌》流麗、優雅、纖細,而敦煌曲詞粗野、素樸、頑健。《長恨歌》結構勻整,而敦煌曲詞(一些僅是片段,但《季布故事》基本是完整的)只是勉強地堅持到故事結束。白居易缺少的是引發對于主要人物興趣的能力。皇帝、貴妃以及道士對我們來說顯得虛幻而不夠真實。這篇作品技巧嫻熟,非常優雅,但過于注重人為和外表的技巧,以致無法深刻地打動讀者。盡管如此,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白居易告訴我們,當高霞寓將軍(772—826,以自大、粗魯、語言粗鄙著稱)想要找一名歌女時,她說:“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25]于是提高了自己的價碼。

《長恨歌》應時而生,出現在一個恰當的時刻。玄宗晚年的浪漫傳說經過足夠長時間的沉淀已經成為可以利用的詩歌材料,而這不會冒犯皇室。另一方面,玄宗去世還不到五十年,他統治時期的事情還沒有被人遺忘。關于白居易對《長恨歌》的看法,我后面討論他對本人和其他人詩作的意見時還會討論。

807年春,我們看到白居易忙于料理他在盩厔縣小官舍的花園。他從鄉野帶來了一枝薔薇栽種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

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26]

為了訪友和散心,他偶爾騎馬去長安。我們發現,他在首都時和楊虞卿、楊汝士兩兄弟互相拜訪,楊氏兄弟住在靖恭里,位于白居易原先住處的南邊。在一首詩中,白居易描繪了幾天假期和長安朋友們觥籌交錯之后于一個春日騎馬返回盩厔:

金光門外昆明路,半醉騰騰信馬回。

數日非關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27]

夏天時期的公務使他再次來到駱口,他寫道:

今年到時夏云白,去年來時秋樹紅。

兩度見山心有愧,皆因王事到山中。[28]

同一個夏天白居易還寫了題為《觀刈麥》的詩:

……丁壯在南崗。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弊筐。

白居易問自己(就像他在其他詩中所做的那樣):“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在盩厔的工作讓他密切接觸到了窮困和重稅壓迫下的農民。在另外的詩中他描繪了自己看到手下人為了征收最后一把谷物而鞭打農民時的恐懼。我們將會看到,后來當他的地位可以影響政府決策時,他沒有忘記盩厔縣的老百姓。

盩厔縣在行政上聽命于京兆府。一天,白居易去長安辦事,寫下了另外一首有關花的詩,題為《京兆府新栽蓮》: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

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

下有清泥污,馨香無復全。

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

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792年,陳京(上文引用過白居易寫給他的信)曾提出大力削減集賢院的政策并付諸實施。集賢院是咨詢機構,擁有一個大型的圖書館。807年7月,陳京的政策被逆轉。新的安排包括恢復集賢院校理這一類的官員。[29]當年秋天白居易被召回集賢院擔任校理,同時名義上還保留盩厔縣尉的職位。要了解他在集賢院做些什么工作,看一個具體的例子可能要比讀唐代制度文獻中關于集賢院的記錄更為清晰。802年,皇帝問了一個關于神策軍來歷的問題,在過去一段時間里,宦官的權力就來自神策軍。宰相府中的人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于是被提交給了集賢院,蔣乂(747—821)詳盡地給予了解答。宰相高郢(800年白居易通過進士考試時的主考官)深受感觸。據傳聞,他說了一句:“集賢院確實有才人啊。”幾個月后——一月四日——白居易被召到了翰林院南面的銀臺門,被告知等待進一步的指示。第二天他被通知前往翰林院報到,并撰寫五篇應試的文章。

白居易成功地通過了考試,像通常的情況一樣,一位宦官來到他的住處宣布了這個好消息,白居易成為翰林學士。

翰林院的主要職能是起草文件,如任命狀、致外國君主的信件、為死者招魂的文書等,都是以皇帝的名義寫的。[30]白居易通過的五份寫作考試是:一、邊鎮節度使加仆射制;二、與金陵立功將士等敕書;三、與崇文詔;四、批河中進嘉禾圖表;五、太社觀獻捷詩。前三份要用顯示皇帝身份的浮夸古雅的字句來寫。808年至810年,白居易寫了幾百篇這樣的文字,現在仍然保存在他的文集之中。有些對于了解當時的歷史有所助益,但它們自然無法告訴我們白居易本人的感情和經驗。

807年秋,白居易制定了進士考試五篇文章的主題(進士策問五道)。第一個問題他請考生注意經典中明顯的矛盾之處(一種常見的做法),問考生是否認為“學者未達其微旨”。在第二個問題中,他引用了一系列矛盾說法(類似《道德經》第四十一章中的話),如“大信不約”,要求“眾君子試為辨之”。第三個考題是白居易本人非常感興趣也是他不斷思考的一個問題。他認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看法)在上古時代有到各處采集民歌的官員,他們將采集來的詩歌獻給皇帝,讓他知道老百姓都在想些什么。白居易告訴考生,現在“有司”迫切希望恢復這一制度,要求他們表態是否贊成這一做法。他本人的政治詩歌——五十首新樂府和十首《秦中吟》,[31]我將在下一章中討論——顯然可以作為一個范本,展示民間歌謠如何有效地喚起人們對于眼前腐敗政治的關注。最后一個問題有關經濟(和以往一樣)。他讓考生注意到谷物和絲綢價格的不斷下跌,以及由此造成的農民的困境,他問考生這是因為征收和分配商品的方式不正確,還是在貨物和貨幣之間沒有獲得良好的平衡。可惜的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沒有被保存下來。

808年四月末,白居易被任命為拾遺——元稹曾經擔任過的職務。他在謝表中明確表示有權對經手的文件中的政策提出批評。在寫于這段時間的詩中,我們發現他現在已經在新昌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新昌里位于他原先居住的常樂里的南邊。白居易最崇拜的兩位詩人陳子昂(656—698)和杜甫(713—770)最高只做到了拾遺,他在被任命幾周后寫的詩中提醒自己注意這一事實。他自己則前途未可限量,正處于從政生涯順利上升的階段。在八月十九日寫的詩中,他告訴我們他最近結婚了。[32]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他娶的是楊家的女兒,來自“弘農楊氏”,杜甫的妻子和《長恨歌》的女主人公楊貴妃都來自這一家族。雖然白居易和楊氏一起生活了三十八年,但我們對于這位白太太所知甚少。白居易至少有七首詩是寫給妻子的(分別在809年、811年、814年、815年、817年、821年和842年),但它們都包裹在缺少個性的語言當中,從中我們幾乎無法了解白夫人的情況及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在第一首詩中白居易要求妻子不要抱怨自己不富裕的經濟狀況,并且列舉了一連串著名女士的名字,她們都欣然接受丈夫的貧窮。他補充說,妻子“雖不讀書”,但一定聽人們講述過這些模范妻子的故事。[33]在第二首詩中他指責妻子不在身邊“秋搗衣”——她可能是回家省親去了。[34]在第三首中,他對她提出要求:“莫對月明思往事,損君顏色減君年。”[35]無論如何,她比黔婁的妻子更好過,黔婁的貧困是眾所周知的[36]。821年,當楊氏被封為“弘農郡君”時,白居易提醒她,這不是因為她有任何作為值得表彰,而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地位和影響。二十一年后,當他七十歲而她大約五十二歲時,他獻給她唯一一首表達了贊賞之情的詩歌:

偕老不易得,白頭何足傷。[37]

但是,白居易在詩的結尾自比梁鴻(公元一世紀著名的隱士),而把楊氏比作梁鴻之妻孟光。[38]這并不是熱情的贊美,因為孟光常被描繪成肥胖、丑陋、面色蠟黃。我們確實有這樣的印象,弘農郡君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可能是非常普通的女人,她深愛白居易,但無法分享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和感情。

大約在這個時期,白居易被要求作一幅畫像,[39]以便掛在集賢院里。畫家是著名的李放。在后來的歲月里白居易隨身攜帶的可能就是這幅畫像的復制品。817年時,他悲傷地發現自己的面容和早年的畫像已經大大不同,因此又找人重新畫了一幅,但這第二幅沒有再被提及過。842年,當他第三次坐在畫家面前時,他的思緒回到了當年李放的畫像:年輕的翰林學士多么神采奕奕啊。

注釋

[1]圍棋是在有361個點的棋盤上玩的復雜的游戲。——韋利原注。

[2]《順宗實錄》在韓愈之前已經有人撰寫,韓愈的文本也是經過部分修改的。——韋利原注。

[3]關于“宰相”這個職位,參看本書第六章中的論述。——韋利原注。

[4]在廣東以南的海南島。——韋利原注。

[5]無疑信是寫給宰相韋執誼的。信中的所有細節都能證明這一點,除了“主上踐祚未及十日,而寵命加于相公者”這句話有些問題。實際上,韋執誼被任命是順宗登基后十五天,所以很明顯“十日”應為“二十日”。——韋利原注。

[6]《寄隱者》。

[7]《策林序》。

[8]785年。——韋利原注。

[9]《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

[10]《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策》。

[11]《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策》。正如我們看到的,元稹希望其言辭激烈的建議可以確保他在考試中獲得成功(succès de scandale),但沒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出于真誠提出這些建議的。——韋利原注。

[12]關于拾遺這個職位的定義,參見《舊唐書》卷四十二“職官一”。在《新唐書》中這段話被大量刪減,以至于無法理解了。——韋利原注。

[13]詳見元稹《獻事表》。

[14]“……四五年前作拾遺,諫書不密丞相知。謫官詔下吏驅遣,身作囚拘妻在遠。……”徐松年將這首詩翻譯成了法文,見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1933年版)第188頁。

[15]白居易詩《新栽竹》第一句“佐邑意不適”說明他并不喜歡盩厔的工作,邑是“縣”的詩意的表達。——韋利原注。

[16]全詩如下:“夏閏秋候早,七月風騷騷。渭川煙景晚,驪山宮殿高。丹殿子司諫,赤縣我徒勞。相去半日程,不得同游遨。到官來十日,覽鏡生二毛。可憐趨走吏,塵土滿青袍。郵傳擁兩驛,簿書堆六曹。為問綱紀掾,何必使鉛刀。”

[17]元稹《酬樂天》。

[18]《秋霖中過尹縱之仙游山居》。

[19]《病假中南亭閑望》。

[20]《祗役駱口因與王質夫同游秋山偶題三韻》。

[21]這首詩在英文中以Everlasting Wrong最為人所知。但“恨”這里意味著“做錯事情的感覺”,也就是“悔恨”(remorse)。——韋利原注。韋利將此詩題目譯為Song of the Everlasting Remorse。——譯者注。

[22]陳鴻《長恨歌傳》。此文有多個版本,詳見《文苑英華》卷七百九十四。陳寅恪有關《長恨歌》的筆記(《長恨歌箋證》),見《清華學報》第14卷第1期(1947年10月)。——韋利原注。

[23]出版信息如下:Oxford:Clarendon Press,1945.——韋利原注。

[24]參見翟林奈的《敦煌六百年》(Six Centuries at Tun-huang)第20頁。張祜曾拿《長恨歌》中尋找楊貴妃靈魂的詩句開玩笑,說這讓他想起了佛教中目連地獄尋母的故事。“……張祜微笑,仰而答之曰:‘祜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白曰:‘何也?’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邪?’”(《太平廣記》卷第二五一)——韋利原注。

[25]《與元九書》。

[26]《戲題新栽薔薇》。

[27]《醉中歸盩厔》。

[28]《再因公事到駱口驛》。

[29]810年,韓愈在《送鄭涵校理序并詩》(《昌黎先生文集》卷第二十一)說,“校理則用天下之名士能文學者”。

[30]白居易以皇帝名義寫的任命書包含了811年四月至814年他不擔任任何職務時的一些文件。比如,任命張弘靖為宰相(811年四月),任命李絳為宰相(811年十二月),任命崔群為中書舍人(812年四月),贈裴垍(811年去世)的哀榮(811年七月),任命韋貫之為宰相(814年十二月),杜佑的退休令(812年六月),任命武元衡為宰相(813年三月),任命韓愈為比部郎中、史館修撰(813年三月)。情況似乎是這樣,當824年元稹為編文集時,白居易向翰林院申請自己所起草文件的副本,但被給予了一些錯誤的文本。奇怪的是,白居易沒有從頭到尾看一遍。——韋利原注。

[31]在《新樂府》序言中,白居易說寫于“元和四年”(809)。在《秦中吟》序言中,說寫于“貞元、元和之際”,這可能意味著是大約804年至810年,但是很模糊。在《傷唐衢二首》之二中他寫道:“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是時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這意味著《秦中吟》大約作于808年至809年。——韋利原注。

[32]在給妻子的姐姐寫的祭文(《祭楊夫人文》)中說的年份是“元和二年”(807),但根據干支紀年,實際應該是元和三年戊子(808)。——韋利原注。

[33]《贈內》。

[34]《寄內》。

[35]《贈內》。

[36]“譬如假谷于夷、齊之門,告寒于黔婁之家,所得者不過橡栗、缊褐,必無太牢之膳、錦衣狐裘矣。”(《抱樸子·祛惑卷二十》)——韋利原注。

[37]《二年三月五日齋畢開素當食偶吟贈妻弘農郡君》。

[38]“徒夸五噫作,不解贈孟光。”

[39]將白居易畫像的時間進行排列是很困難的,他自己的說明前后不一致。可能有四幅畫像,分別畫于807年、811年、817年和842年。——韋利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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