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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年苦學

公元772年[1]正月二十日,白居易出生于新鄭縣祖父家中,新鄭是河南[2]的一個小縣,位于黃河南岸。祖父白锽于773年去世,大約此時全家搬至新鄭西邊約二十英里的滎陽(鄭州)。多年以后,白居易說自己“生長在滎陽”,直到“十一二”才離開。[3]由此可知,他一定是在782年或783年被帶到了他的下一個家——下邽,這是渭河邊的一個小地方,位于當時首都長安以東約三十英里處。白居易的曾祖父白溫住在下邽,白居易很可能是去和一位舅爺或是和堂兄弟們住在一起。是誰將他帶到下邽我們不清楚,他的父親當時遠在江蘇的徐州任職,他的母親可能也在那里。

這是一個政治動蕩時期。東北部地區正在反叛唐朝,782年四個地方節度使(朱滔、田悅、李納、王武俊)建立了獨立行政權,并且僭用“王”的稱號。[4]783年,德宗調遣西北邊塞的一支軍隊鎮壓第五個反叛的節度使(在河南境內割據的李希烈),[5]但該支軍隊在首都長安外圍駐扎時,因不滿他們的長官而發生了嘩變,他們沖進長安大肆洗劫宮殿,和他們一起作亂的還有當地的居民。唐德宗被迫西逃。“四王”之一的朱滔的兄長朱泚據長安稱帝,看上去大唐王朝氣數已盡,就像二十年前安祿山叛變時一樣。但到784年秋天,組織渙散的叛軍就偃旗息鼓了,德宗得以回到了長安。

正是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代,白居易逐漸成為一名詩人。他告訴我們,早在五六歲的時候他就開始學習寫詩,到九歲的時候已經“諳識聲韻”。[6]在他的文集中有一組詩,被標記為寫于800年二月以前。其中一首是為一位返回四川的武先生[7]送行,顯然寫于783年至785年他在陜西期間。這是一首常見的送別小詩,開篇是這樣的:

花落鳥嚶嚶,南歸稱野情。

月宜秦嶺宿,春好蜀江行。[8]

該詩最后一句是“人羨別時榮”。確實是這樣,因為武士曹要去的成都遠離北方的戰亂頻仍。屬于同一時期的詩作還有《涼夜有懷》,排在白氏文集中上面引用那首的前面:

清風吹枕席,白露濕衣裳。

好是相親夜,漏遲天氣涼。

需要說明的是,“裳”并不是只有婦女才穿,“漏”是一種水鐘,最后,這首詩顯然不是一首愛情詩。

連續幾年農業歉收。785年夏天和秋天發生了大旱災,長安的井都干涸了。白居易在后來寫的一首詩中告訴我們,因為“時難年饑”,大約在786年時家人分散了,“弟兄羈旅各西東”。[9]他大約“十三四”時被帶到遠離北方動亂的長江下游的蘇州和杭州。正是在這一帶(“江南”)他寫出了第一首有明確時間標識的詩《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這里“兄弟”包括堂兄弟,很可能就是他叔叔白季殷家的孩子,叔叔當時是江蘇西部離徐州不遠的沛縣的縣令。

故園望斷欲何如!楚水吳山萬里余。

今日因君訪兄弟,數行鄉淚一封書。

最后一行是老生常談。此外白詩中的一些詞句幾乎一字不落地出現在二流詩人李端(732—792)的作品中,[10]后者當時在杭州任職。此后白居易有明確時間標識的作品是關于王昭君的兩首小詩,這是一個傳統的題材。故事是這樣的:一位漢朝皇帝讓畫師為所有宮女畫像,其他人都賄賂畫師以求美化,只有昭君自信自己的美貌,沒有行賄,畫師惱怒之下大大丑化了昭君。沒多久匈奴單于呼韓邪請求與漢朝通婚,在畫像中尋找中意的妻子,皇帝覺得他正好可以借此打發昭君。當昭君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時,皇帝才發現他失去的是宮女中的第一美人,想挽回但為時已晚。下文是兩首之一,當時白居易才十六歲:

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

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11]

除此之外,在早期作品中,白居易明確標明日期的只有《病中作》(789):

久為勞生事,不學攝生道。

少年已多病,此身豈堪老?

“攝生道”的意思是我們所謂的“照顧好自己”,或者說得更寬泛一些,“保健”。首聯白居易說的“勞生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很可能是指他在為鄉試做準備。當時白氏家族經濟困難,我們知道,經年內戰,物價上漲了三倍。白居易這段時間很可能在當地官府做一些抄抄寫寫之類的雜役。

白居易早期的不少詩作都與離別相關,其中一首與眾不同,不是真正地與遠行者說再見,而是作為寫詩的練習,題目是《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12]

此外,還有幾首是關于朋友的離世,以及痛苦的“寒食節”——在這個時節所有的燈火必須熄滅:

路旁寒食行人盡,獨占春愁在路旁。

馬上垂鞭愁不語,風吹百草野田香。[13]

白居易作品中首次涉及佛教,可能是一首關于芍藥的詩,獻給了一個叫正一的和尚: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

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14]

他還給另一個和尚寫過一首詩,是在一次旅行途中寄宿于彭城(徐州)[15]的景空寺:

不與人境接,寺門開向山。

暮鐘鳴鳥聚,秋雨病僧閑。

月隱云樹外,螢飛廊宇間。

幸投花界宿,暫得靜心顏。[16]

“病僧”估計是因為得了瘧疾,這個病在當時很普遍。

白居易早期詩歌中的一個主題是和“骨肉”兄弟的分離,他們“羈旅各西東”“流離道路中”。另外一位詩人此時的詩作也多以此為主題,雖然他比白居易年長四十五歲。我是指韋應物,白居易于785年至786年在蘇州時,他是那里的地方長官,“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多年后白居易回憶韋應物以及杭州刺史房孺復時說,“尤覺其才調高而郡守尊”。[17]當時,書籍流通范圍有限,白居易可能很晚以后才讀到韋應物的詩作,但他肯定聽人吟誦過一些。韋應物《寒食日寄諸弟》和白居易早期的作品很相似:

禁火曖佳辰,念離獨傷抱。

見此野田花,心思杜陵道。

聯騎定何時,予今顏已老。

白居易早期詩歌中沒有快樂的篇章。一次,他和一位名叫崔存度的朋友在浙江東北桐廬的山館中喝酒,寫下一首詩來“散窮愁”,但這只是暫時的:

江海漂漂共旅游,一尊相勸散窮愁。

夜深醒后愁還在,雨滴梧桐山館秋。[18]

白居易在一首標記寫于越州(今紹興,距杭州東南大約四十英里)避難時期的詩中,說自己已經在滄海畔住了十年,但是在夜晚的夢中“歸秦”,秦是陜西的舊稱。[19]“十”只是一個概數,因為793年時他已經在位于紹興西北四百英里的符離,顯然是和自己的兄弟們在一起。戰亂使大家族四分五裂,但至少有一個好處:讓旅行者們涉足中國的不同地區。

794年,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在湖北北部的襄陽(符離西南二百英里)去世,六十五歲去世時只做到襄州別駕并不算成功,但白季庚有其榮光時刻。781年,約兩萬叛軍從山東進攻徐州,他組織起了由地方官吏和農民組成的兩千人志愿軍,堅持抵抗了四十二天,直到政府軍隊的到來。這一事件導致徐州與發生叛亂的東平郡(治所在山東西部)從此分屬兩個行政區。

我們不知道父親去世時白居易是否在襄陽。他早期的詩歌中沒有提到這個地方,也沒有提到浙江西部的衢州,在任職襄陽之前白季庚曾在此任職。關于白居易和父親的關系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他見父親的機會一定很少。我們從高彥休寫于白居易去世三十年后的《闕史》中得知,父親去世后,母親艱難度日,白居易和弟弟“常索米丐衣于鄰郡邑”。這看上去是他們向外人乞討,但我認為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兄弟倆(弟弟白行簡生于776年)無疑是在不同的親戚那里寄食。白居易在哪里度過了大約兩年多的服喪期,我們不清楚。799年春,他和長兄在江西東北部的浮梁縣,此前的行蹤我們同樣一無所知。三月底前他動身前往東都洛陽,在路上開始寫《傷遠行賦》,快到洛陽時完成了。[20]該賦語言刻板,在文學方面沒有什么亮點,但提供了白居易這段時期生活的諸多信息。其中第一次提到了他的母親,這時臥病在洛陽,白居易此行的目的是送去銀兩,以便她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顧。大哥白幼文從自己的“微祿”中拿出了這筆錢,弟弟白行簡在洛陽侍奉,盡心盡力,但“詎當我之在傍”。白居易感到母親自從他“行役”后一直很擔心。[21]從此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出,白居易這段時間在做一些小事。

《燕詩示劉叟》似乎是一個隱喻,白居易以此來為自己離家辯護。他要求燕子不要為雛燕離巢而怨恨,而是應該記得自己“為雛”時“高飛背母”的情形。白居易是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他在詩中提到“一巢生四兒”,顯然是用來對應自己和兄弟們的。[22]但為了要讓雙燕的雄與雌相對仗,白居易這首詩應該寫于父親去世之前。

從浮梁到洛陽的途中,白居易繞道去了安徽中部的宣州,799年秋天,參加了那里的鄉試。他和宣州的聯系大概來自叔叔白季康,后者在附近的溧水任縣令。考試題為《射中正鵠賦》和《窗中列遠岫詩》。這兩部作品都保留下來了,用于考試的賦相當奇特。除了題目,還給出一句話,其中每一個字都必須作為韻腳來使用。這次考試給出的句子是“諸侯立戒眾士知訓”八個字,白居易的賦只有十一行,但他把這八個字都用上了。

白居易應試詩的主題異常契合當時的情形。“窗中列遠岫”是謝朓(464—499)詩中的一句,謝大約于490年任宣城太守,寫了很多詩描繪從他官邸看出去的風景,以及在宣城北部敬亭山的漫游。如果不知道這個典故,白居易肯定會被卡住。但這對他來說絲毫沒有難處,因為謝朓的這首詩收入了《昭明文選》,這部六世紀的作品選集是科舉應試者的常備讀物。白居易應試詩的最后幾行是:

碧愛新晴后,明宜反照中。

宣城郡齋在,望與古時同。

白居易的應試作品讓考官很滿意,由此獲得了第二年春天在長安參加省試的資格。考生在正式文件中稱為“貢”,和荔枝、柑橘、象牙等物品是一樣的。新年之際這些物品會展示在皇帝的面前,而考察所貢之人則在此之后,至少唐朝早期的情況是如此。白居易早年詩歌中有一首標示為寫于洛陽,可以確定是即將出發前往首都之前,題目為《冬夜示敏巢》:

爐火欲銷燈欲盡,夜長相對百憂生。

他時諸處重相見,莫忘今宵燈下情。

詩名的構成說明他很可能是楊家的一員,[23]白居易最終成了楊家的女婿。

白居易在后來的一首詩中告訴我們,他一個人出門前往首都,“弊裘瘦馬”,到長安時宵禁的鼓聲已經響起:

冬冬街鼓紅塵暗,晚到長安無主人。[24]

799年最后的日子里(幾乎已經到了“春天”),他寫了一首詩描繪了新建的馬燧將軍的墓。[25]馬燧在平定781年至785年的叛亂中居功厥偉。795年秋天他去世后,宦官們誘騙他的兒子把在長安的園苑(后來更名為“奉誠園”)獻給了皇帝。九世紀的詩人常常用這個園子來象征世俗財產和榮耀的轉瞬即逝。白居易寫道:“原上新墳委一身,城中舊宅有何人?妓堂賓閣無歸日,野草山花又欲春。門客空將感恩淚,白楊風里一沾巾。”[26]這不算太好的詩。但值得注意的是,它明確地攻擊了那些奪取馬燧財產的人,也是對宦官的第一次抨擊,可以視為白居易的首篇政治詩。

在那個時代,如果考生的姓名沒有被一個有影響力的人在主考官面前提及,他成功的機會是很小的。作為一名資深官員,陳京在如何安排皇家墓地問題上具有最大的發言權,800年元旦,白居易將下面這封信呈送給了他:

正月日,鄉貢進士白居易謹遣家僮奉書獻于給事閣下:伏以給事門屏間請謁者如林,獻書者如云,多則多矣,然聽其辭,一辭也,觀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過有望于吹噓剪拂耳。居易則不然,今所以不請謁而奉書者,但欲貢所誠、質所疑而已。……大凡自號為進士者,無賢不肖皆欲求一第、成一名,非居易之獨慕耳。既慕之,所以竊不自察,嘗勤苦學文,迨今十年,始獲一貢。每見進士之中,有一舉而中第者,則欲勉狂簡而進焉。又見有十舉而不第者,則欲引駑鈍而退焉。

……

伏以給事天下文宗,當代精鑒,故不揆淺陋,敢布腹心。居易鄙人也,上無朝廷附離之援,次無鄉曲吹煦之譽,然則孰為而來哉?蓋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今禮部高侍郎為主司,則至公矣,而居易之文章可進也,可退也,切不自知之,欲以進退之疑取決于給事。給事其能舍之乎?

……

謹獻雜文二十首,詩一百首,伏愿俯察悃誠,不遺賤小,退公之暇,賜精鑒之一加焉。可與進也,乞諸一言,小子則磨鉛策蹇,騁力于進取矣。不可進也,亦乞諸一言,小子則息機斂跡,甘心于退藏矣。進退之心,交爭于胸中者有日矣,幸一言以蔽之,旬日之間,敢佇報命。塵穢聽覽,若奪氣褫魄[27]之為者,不宣。居易謹再拜。[28]

這封信給人印象不佳。白居易之所以寫,部分出于獲取剪拂和照顧,雖然他聲言自己并無此意。信的語氣帶有諂媚卑下的味道,讓人不舒服。但我們必須理解當時的風氣。一個年輕的無名之輩給一位大人物寫信只能如此,[29]如果不采取謙卑奉承的態度將被認為是無禮的。他是否收到了給事的回信,我們不知道,即使收到了也不會是鼓舞人心的,這從白居易考試前的最后一首詩可以看出,該詩很可能寫于他二十八歲生日那天。

軒車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簾愁,日暮青山望鄉泣。

風吹新綠草芽坼,雨灑輕黃柳條濕。

此生知負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30]

“向隅立”用我們的話來說,意味著“遭受冷落”(left out in the cold)。白居易在長安找到了什么樣的住處,境況如何,我們都不清楚。

幾周后,他寫了一篇《中和節頌》,中和節是二月的第一天,[31]從794年起成為一個公共節日,此前這段時期的假日只有三月三日的上巳節,而上巳節常常和寒食日疊加。

巍巍我唐,穆穆我皇。

纂承九葉,照臨八方。

白居易在文中寫下了很多這類常見的愛國頌詞。

當時在制度上設有多種考試,但實際進行的只有兩種:明經和進士。前者的考試范圍是五經,后者只考一部經典,但需要寫詩賦各一篇。兩種考試都需要就道德原則和現實的政府管理寫出策論文。參加明經考試的人很少,只有官方認可的解釋才被接受,所以這個考試主要靠記憶力。而進士考試則被認為是對才能和創造力的考察,通過的人會看不起明經,認為他們只是在做苦工。白居易的父親和祖父都曾參加明經考試,但通過考試后個人的上升渠道很窄,白居易自然選擇了參加進士考試,這可以給他的詩賦寫作才能提供發揮的空間。賦的題目是《論語·陽貨》中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用于作為韻腳的格言只有六個字,[32]但必須按照順序依次出現,不像在宣州參加鄉試時那樣可以隨意使用,篇幅則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

詩題為五個字的《玉水記方流》,這是顏延之(384—456)一首詩[33]中的第一句,在上下文中的意思是“河中有玉水流轉角成方”。如果應試者不知道這句的出處,很可能會出現多種誤解。比如,“玉水”是山東的一條河流,也完全可以是住在河邊的某人的筆名;而“方”除了“正方形”也意味著“當地”。這句詩很可能被理解為:“玉水先生記錄下了當地河流的情況”。就像鄉試中的詩題一樣,這一句所在的詩篇也出自《昭明文選》,對此白居易無疑早已爛熟于心。他的應試詩在很大程度上不好翻譯,其中包含了一些優美的對仗,如:

似風搖淺瀨,疑月落清流。

考試還需要寫五篇論文(“策”)。前四篇是關于總體原則。雖然進士考試的要求是熟悉一部經典,但是這四篇論文的題目均含有典故,如果考生不熟悉《周易》《尚書》《論語》及道家經典,就不知道如何下筆。

考題是根據漢代經學(約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一世紀)的觀點設計的,認為老子是孔子的師父,并且企圖融合老子的形而上學體系和孔子的倫理學體系。考生們需要知道如何調和兩種學說之間的矛盾。白居易面對的是這樣的問題,老子說“絕學無憂”,而孔子說“不學將落”,[34]如何解決呢?他的答案是沿著我們可以預期的思路:老子的話乃是對博學者發出的警告,而孔子的話則是警告那些“廢圣哲之道”的人。

道家的自然觀是機械的,尤其表現在王充(公元一世紀)百科全書式的作品《論衡》中,考官問道,既然“天地有常道,日月有常度,水火草木有常性”,那為什么鄒衍(公元前四世紀)吹律而寒谷暖,為什么魯陽公可以揮戈回日,為什么《莊子》中的那個人可以在呂梁蹈水仿佛走在平地上。[35]白居易站在了流行傳統的一邊,認為“天地無常心,以人心為心”。

另一個考題與《詩經·大雅·烝民》中的兩句有關: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這和《論語·衛靈公》中的“無求生以害仁”如何協調呢?我們的答案是兩者無法協調。詩歌中的主人公仲山甫,生活在公元前九世紀,根據當時的標準是一個好人,因為他按照規矩祭祀自己的祖先,而作為回報祖先也給予他佑護。為原則而獻身是后來才有的概念。白居易肯定不能以此作答。他采取的解釋路線是,仲山甫效力于明君,無須為自己的原則做出犧牲。進一步說,在任何情況下,犧牲自己的原則為了存活,實際上在道德上已經死亡了;而為了自己的原則犧牲生命則可以獲得永不磨滅的榮耀,從而“存活”在人們的心中。這樣的解釋并不能令我們滿意。

另一個考題(實際上是五道中的第一道)和現實事務有密切的聯系。《周禮》中的一段似乎忽略了商業和貿易的存在,[36]而《論語》中“因人所利而利之”(《堯曰》)的話被認為是贊成商業和貿易的。此外,《周易》中說神農(中國的文化英雄)確立了“日中為市”的制度。[37]考生被問如何協調《周禮》與《周易》《論語》之間存在的明顯的矛盾之處。白居易的回答是,田畜蠶績是到處都可以從事的活動,而貿易只適用于產于一地的物品,這就是為什么《周禮》只列出了普遍的農活,目的是反對游手好閑。白居易很可能認為這樣的問題是毫無意義的。《周禮》開篇將商人列為社會九個階級中的第六個,[38]《論語》中談到“利”也是在一般意義上,不是專指貿易。因此,幾個文本之間并無特別的矛盾之處,關于貿易在國民生活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也沒有什么爭論。統治階級利用他們的地位已經取得了各種貿易壟斷權(比如酒的專賣),所以一致反對商人階級,主張非官方的貿易應該予以彈壓。

第五道題完全關系當下。736年,唐政府采取了一種稱為“常平”的政策:在豐年以高于市場的價格收購谷物,防止農民受到低價的損害,而在荒年以低于市場的價格賣出。考生需要回答是否贊同這一政策。白居易當時還沒有什么行政經驗,采取了完全贊同的態度。多年后,他認識到(詳見下文),如果賣給政府谷物是強制性的,而政府支付的不是貨幣,而是價值不明的物品(如幾匹數量不少、質量低劣、已經不值錢的絲綢之類),那么常平買賣很容易演變成變相的征稅。[39]

前四個考題為觀察那個時代的思想生活提供了有趣的視角。一大批著述,雖然時間相距千年,內容涵蓋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但都被作為智慧的淵藪平起平坐地看待。這些文本放在一起比對時,自然會顯示出一些令人尷尬的矛盾。人們越來越感到需要建立統一的思想體系。方案之一是在儒學內部尋求“正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已被一些論調和異端思想所遮蔽。但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佛教此時已經抓住了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心,以至于任何思想信仰如果不融合佛教形而上學的基本理念,就不會在中國獲得普遍認可。一批改革者已經準備融合儒家思想和佛教哲學,到后來發展成為人們所說的“新儒家”(理學)。我們將會看到,白居易和這一運動有所聯系,但始終處于邊緣,并且越來越傾向于全盤接受佛教。

由于父親去世和家庭經濟困難,白居易參加科舉考試比一般情況晚了八年。但他是幸運的,因為此前很多年考試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私人關系——考官的偏愛和考生的游說。800年的主考官高郢(740—811)是一個剛正無私的人,他決心“拒絕請托”,也不理會考生們各種自賣自夸的行為,包括事先散播自己的文學創作(在這方面白居易同樣未能免俗)。800年是多年以來一個難得的機會,讓貧窮且無朝廷援手的人有了成功的可能。

白居易在不自信和壓抑中生活了很多年,其影響不是馬上就能克服的。即使被錄取張榜揭曉后,白居易仍念念不忘自己的“固陋”“懼不克副公之選”。發榜后的第十天,他寫了一份《箴言》,其中充滿了這類文字:“公之德,之死矢報之。報之義靡他,惟勵乃志,遠乃猷,……庶俾行中規,文中倫;學惟時習,罔怠棄;位惟馴致,罔躁求。……無曰擢甲科,名既立而自廣自滿。”

這個時期,考試上榜者與考官之間形成了緊密的聯系。成功的考生成為考官的政治跟隨者,即使他們后來位高權重,也不能忘記舊恩。他們實際上構成了考官的一筆政治投資。有一則關于白居易的朋友崔群(772—832)的故事:他的妻子問他為什么不像其他成功人士一樣投資地產,崔群回答說自己已經做了更好的投資,意指經他之手剛剛通過進士考試的學子。不用說,考生彼此之間的紐帶也是同樣緊密的,會由此形成政治團體和陰謀團伙的基礎。

幾周后,白居易出發去洛陽。《及第后歸覲留別諸同年》一詩結尾處用歡欣雀躍的語氣一掃早年生涯的持續陰郁。我們必須從寬泛的意義上理解“親”,因為大家一定記得,白居易的父親在794年已經去世了。

十年常苦學,一上謬成名。

擢第未為貴,賀親方始榮。

時輩六七人,送我出帝城。

軒車動行色,絲管舉離聲。

得意減別恨,半酣輕遠程。

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

注釋

[1]我這里所說的“772年”是指西歷,雖然比中國舊的紀年法中的772年早一點,但基本上是對應的。——韋利原注。

[2]現在的省份,如河南,在九世紀是不存在的。我使用現在省份的名稱只是為了方便對于中國地理有所了解的讀者。——韋利原注。

[3]白居易在《宿滎陽》中寫道:“生長在滎陽,少小辭鄉曲。迢迢四十載,復向滎陽宿。去時十一二,今年五十六。……”

[4]朱滔、田悅、李納、王武俊自稱“冀王”“魏王”“齊王”“趙王”。

[5]李希烈自稱天下都元帥,平息叛亂的是姚令言。

[6]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寫道:“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

[7]白居易在題下注中說,這個武先生是被刺殺于815年的宰相武元衡的哥哥(“士曹即武中丞兄”)。他可能是《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提到的“武譚”。——韋利原注。

[8]該詩題為《送武士曹歸蜀》。根據清朝學者汪立名的《白香山年譜》,該詩作于元和元年(806),地點是長安。

[9]該詩為《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于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時難年饑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吊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10]如李端《江上逢司空曙》:“共爾髫年故,相逢萬里馀。新春兩行淚,故國一封書。”又如《晚夏聞蟬寄廣文》:“故國白云遠,閑居青草生。因垂數行淚,書報十年兄。”

[11]《王昭君二首》作于貞元四年(788),詩題下白居易自注:“時年十七”。另外一首為:“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

[12]詩的尾聯將“離別”與“春草”聯系起來,化用了著名的《楚辭·招隱士》(約公元前二世紀)中的語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篇作品收入《文選》卷第三十三。關于這首詩有一個故事(存在不同版本):白居易十四五歲時將《賦得古原草送別》呈送給著名詩人顧況,后者雖然對年輕詩人一直心存偏見,但被這首詩深深打動。這個故事很可能不足為憑,因為如果確有其事,白居易一定會在某個地方提及,比如《與元九書》。——韋利原注。

[13]《途中寒食》。

[14]《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

[15]有一種觀點認為該詩為貞元十年(794)在襄州作。

[16]《旅次景空寺宿幽上人院》。

[17]詳見白居易《吳郡詩石記》:“貞元初,韋應物為蘇州牧,房孺復為杭州牧,皆豪人也。韋嗜詩,房嗜酒,每與賓友一醉一詠,其風流雅韻,多播于吳中,或目韋、房為詩酒仙。時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尤覺其才調高而郡守尊。以當時心言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

[18]《宿桐廬館同崔存度醉后作》。

[19]《江樓望歸》:“滿眼云水色,月明樓上人。旅愁春入越,鄉夢夜歸秦。道路通荒服,田園隔虜塵。悠悠滄海畔,十載避黃巾。”

[20]“賦”常常以散文開始,漸漸進入韻文。——韋利原注。

[21]《傷遠行賦》有如下相關信息:“貞元十五年春,吾兄吏于浮梁。分微祿以歸養,命予負米而還鄉。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自鄱陽而歸洛陽。……況太夫人抱疾而在堂,自我行役,諒夙夜而憂傷。惟母念子之心,心可測而可量。雖割慈而不言,終蘊結于中腸。曰予弟兮侍左右,固就養而無方。雖溫清之靡闕,詎當我之在傍?……”

[22]全詩如下:“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弊,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饑。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23]這是一種可能,因為白居易的妻兄名為楊慕巢,但也有可能是白居易自家兄弟。

[24]《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

[25]所有版本的白氏文集都稱他為“高將軍”(此詩題為《過高將軍墓》),顯然是“馬將軍”的誤寫。“高”“馬”兩個字在草書中很相似。這兩個姓氏的混淆在其他地方也出現過,如孟浩然《醉后贈馬四》一詩的題目,《唐百家詩》本、活字本等作《醉后贈高四》。白居易在《秦中吟》第三首(《傷宅》)中對馬燧園苑被騙取充公再次進行了批判。——韋利原注。

[26]《過高將軍墓》。韋利此處只翻譯了大意。

[27]“奪氣褫魄”出自張衡《東京賦》,收入《昭明文選》卷第三。——韋利原注。

[28]《與陳給事書》。

[29]三年后韓愈的《與陳給事書》(《昌黎先生文集》卷第十七)也是如此。——韋利原注。

[30]《長安早春旅懷》。

[31]貞元五年(789)設立。

[32]“君子之所慎焉”。

[33]《贈王太常》,收入《昭明文選》卷第二十六。

[34]分別出自《老子》第十九章和《左傳·昭公十八年》。

[35]詳見《論衡·寒溫篇》《淮南子·覽冥訓》《莊子·達生》。

[36]“凡庶民不畜者,祭無牲;不耕者,祭無盛;不樹者,無槨;不蠶者,不帛;不績者,不衰。”(《周禮·地官司徒下》)——韋利原注。

[37]《周易·系辭下》。——韋利原注。

[38]“以九職任萬民,一曰三農生九谷,二曰園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蕃鳥獸,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六曰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嬪婦化治絲枲,八曰臣妾聚斂疏材,九曰閑民無常職轉移執事。”詳見《周禮·天官冢宰上》。

[39]白居易更詳細的回答,參見《禮部試策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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