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月球表面，松軟細密的月壤。

枯萎宮殿中的地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眼珠菌毯。

那是由無數密密麻麻細小的眼珠，堆疊排列而成的菌毯。

他們是如此地柔軟，只要輕輕地踩上一腳，腳掌便會不由自主地陷進去。

他們又是如此地堅韌，時刻有一股向上的彈性，在推著腳掌，讓人下一刻想要跳躍起來。

盧恩單手握持命定之死，行走在這由眼球構成的菌毯之上。

他走得很慢，眼睛半瞇著，細細地打量著宮殿中的陳設。

是的，就是陳設。

與盧恩先前預想的不同，這宮殿中到處都是尋常可見之物。

小到雕刻而成的茶杯，大到可以容納一人休憩的床榻。

既有孩童使用的玩具，也有老人拄著的拐杖。

連只有貴族才有暇彈奏的鋼琴，也堆疊在角落里，只可惜無人奏響。

而貧民家中最常見的，那種完全由圓木做成的凳子，也堆放在角落里。

盧恩緩緩地看著，看著這仿佛世上匯聚了人間一切煙火氣的陳設。

這些陳設，這些家具，這些物件，是如此地惟妙惟肖，是如此的精致真實。

可是……

盧恩走到鋼琴旁，看著琴蓋上密密麻麻遍布的細小眼珠，還是不由地輕輕嘆了口氣。

它們不是真的。

這些只是畢琪琪在月球這個牢籠中，用來減少痛苦的方法。

因為她到不了人間，她也見不了人間，她只能用這些擺設，去幻想人間。

囚徒的幻想，不過是一種奢望罷了。

盧恩仔細地端詳著，推斷著畢琪琪此刻的狀態。

雖然她已經成為了神明，但從自己登月以來的遭遇來看，她的狀態并沒有自己預想的糟糕。

先是枯萎森林的攻擊，這是在試探自己，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前進。

因為身處她的神國內，自己無法自如地使用文明的超凡之力。

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著一手劍術。

而當自己穿過枯萎森林，來到大殿前，她最后的騎士也出現了。

對于依靠著肉體戰斗的自己而言，老帥尼爾確實是最強大，也最棘手的對手。

可當這兩者盡皆落敗之后，畢琪琪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你也技窮了嗎……”

盧恩輕聲地呢喃，評估著畢琪琪此刻的后手。

她沒有在自己進入宮殿那一刻，就瘋狂地發起攻擊，正好說明了她的窘迫。

縱使這里是她的神國，她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而盧恩想要的，并不只有這些。

他低下頭，注視著自己手中的命定之死，注視著這柄足以弒殺神明的槍械，嘴角輕輕一咧。

提問。

對于一個經歷了萬年的囚徒，她突然看到了曙光，即將脫離牢籠的時候，什么事情最讓她絕望？

回答。

有人給牢籠重新加上了一把鎖。

此刻的盧恩自己，就是這把鎖，畢琪琪她永世無法超生的枷鎖。

而盧恩也準備好了，為這位囚徒，提供一個完美的解脫方法——

請她于此自盡。

想到這，盧恩緩緩抬起頭，注視著大殿最深處。

碩大無比的石質床榻，就擺放在那里。

它呈一個碩大半圓，將它的主人包裹在其中，不讓它的主人去面對貿然闖入的，失禮的訪客。

“您好，畢琪琪小姐。”

盧恩朝著床榻的主人，朝著宮殿的主人，朝著這被囚禁的神明，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問候。

聽到問候的畢琪琪肩膀一顫。

她……

確實是個可憐的美人。

光是看著她的背影，便會讓人忍不住發出輕輕的驚嘆。

不曾穿著衣物的身軀，赤裸地暴露在空氣里。

那白皙細膩的肌膚隨著她輕柔的呼吸，輕輕地震顫著。

她的身材很纖細，曲線在腰際狠狠地凹陷了進去，進一步襯托出了她下半身的豐腴。

她盤腿坐著，雙腿盤起。她小腿上均勻的肌肉，被臀部輕輕地擠壓著，導致只有小巧的腳漏了出來。

縱使看不到她正臉，縱使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也難免讓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纖細均勻的造物？

下一刻，畢琪琪輕輕地轉過了頭。

她并未將自己整張臉轉過，她只是微微地側了少許。

而就是這少許的側目，她那宛如瀑布般柔順的黑色長發，便被帶著悄悄地偏移，露出了她纖細腰肢上，那小巧而均勻的腰窩。

“您好，盧恩先生。”

畢琪琪未曾轉頭，只是平靜地回答著盧恩的問候。

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的憂郁，仿佛每一個音符后都藏著輕輕的嘆息。

是啊……

任誰在這樣的牢籠里，待上一萬年，不會難過，不會發出絕望，不會發出嘆息？

“雖然很抱歉，但您的愿望可能無法達成了。”

盧恩組織著語言，緩緩地朝著畢琪琪走去。

他們兩人皆是神明。

先前在地面上交戰了一場，后來又在月上爭鋒，彼此都已知道了對方的實力。

縱使畢琪琪已然成為了神明萬年，但她絕不是盧恩的對手。

她已然無路可退。

“我知道你有三個任務，殺死維多利亞，篡奪布列塔尼，成為此世的神明。”

盧恩緩緩地說道，語調輕松柔和，仿佛只是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在盡量避免刺激畢琪琪。

“可是只要我還存在一天，您的任務便無法完成。這并不是我有意與您為敵，只是身為守護神的我，絕不會放棄我的神職。”

盧恩緩緩說著，緩緩走著，走到了那石質床榻邊緣。

一股屬于少女的幽香緩緩繚繞，不經意間闖進了盧恩的鼻腔。

只是這股幽香，卻沒有帶來畢琪琪的回答。

她依舊在沉默。

盧恩知道，她在思索。

“神明的壽命，近乎無窮無盡。只要我還存在一日，您的任務便注定不可能完成。”

盧恩輕聲地說著，話語中滿是憐惜。

“您若是別的神明，而不是寄居在這月亮上的囚徒，我絕不會與您如此提議。”

“可是我們彼此僵持下去，對于您來說，除了忍受永無止境的孤獨與囚禁外，還有什么益處？”

盧恩越說，聲音越是輕柔。

他仿佛一位為友人著想的摯友，在竭盡全力地勸說著朋友不要執迷不悟。

“那……怎……么……辦？”

畢琪琪微微停頓，輕聲地問道。

“我們同為神明，自該有一個體面的退場。”

盧恩說著，緩緩看向手中的命定之死。

“以弒神的武器自盡，解脫這永無止境的牢籠，如何？”

如何……

聽到盧恩發話，畢琪琪呼吸突然變得悠長起來。

她肩頭不再顫抖，她仿佛在沉思，在思索自己在這世界的意義，在回憶被囚禁在此處萬年的光陰。

突然，一聲輕笑聲，在畢琪琪唇邊流出。

“您還真是出人意料的溫柔呢，盧恩先生。”

盧恩眼睛一瞇，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您來此一趟，走到我的面前，是為了確認我的實力，確保我已無法對維多利亞，對您在乎的世界發起攻擊了，對嗎？”

“您其實，現在就可以轉身離去的。如此一來，我將永生永世地被囚禁在這里，作為我對您忤逆的懲罰，對嗎？”

“可您還是為了我著想，給了我一個解脫的機會。我真的……真的萬分感激。”

畢琪琪說著，緩緩地轉過了身。

她全身赤裸地面對著盧恩，緩緩起身，用她的雙眸直視著盧恩的眼睛。

只是可惜……

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人類的痕跡。

密密麻麻的眼睛，在她的臉上擁擠著，時不時朝著盧恩眨動著。

“可是我想知道……您為什么不親手殺了我呢？”

“神明……自該有尊嚴的死去。”盧恩緩緩回答。

“哦……”

畢琪琪低下頭沉思。

繼而，盧恩聽到了，那無比熟悉，令他毛骨悚然的笑聲。

那來自畢琪琪的笑聲。

“嘻嘻。”

“管理員先生，您也是這么誘騙我的同伴，讓他們死去的嗎？”

“先是盛輝、然后是范海辛……”

“現在，終于輪到我了嗎？”

畢琪琪抬起頭，用眼珠在臉上排列出一個弧度，作為她的笑容，來回應盧恩的天真。

“您知道嗎？如果您親手殺了我們，他們會知道的。管理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