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酉水河漲得正好,青石碼頭浸在暖金色的晨霧里。竹生解開纜繩時,船幫上的露水打濕了補丁摞補丁的褲腳。這船自他爺爺手上傳下來,桐油刷過三遍,曬得泛出銀魚般的亮光。
對岸新來的女先生總坐他的船。她穿月白衫子,發間別著山茶花,懷里總抱著油紙包的課本,紙角被河風掀起時嘩啦啦響,像竹林里驚飛的斑鳩。竹生不敢抬頭看,只盯著她布鞋邊沿沾的野菊瓣——那黃比他昨夜新漆的船頭還要鮮亮。
“學生娃的船錢?!迸壬f來兩枚銅板,腕子上的銀鐲滑到小臂,映著水紋一晃一晃。竹生擺手要躲,船身跟著打轉,驚得舷邊的鷺鷥撲棱棱飛起,翅尖掃落她鬢角的山茶?;溥M竹篙攪起的漩渦里,打著轉沉向青荇深處。
白露那日,女先生捎來半籃野梨。“學生家長送的,你嘗嘗甜不甜?!敝裆自诖蚕骼嫫?,刀鋒貼著果肉游走,薄得能透光。女先生忽然說:“城里新派了先生來,我下月要調去保靖了。”梨汁順著竹生的指縫滴進河水,引來一尾紅鯉,咂著嘴吞了那點甜。
秋分夜的月亮大得駭人,竹生摸黑給船頭刷第四遍桐油。刷子刮到暗處,觸到道凹痕——是去年端午賽龍舟,女先生的學生扔粽子砸出的印子。對岸新起的學堂亮著汽燈,窗紙上晃著人影,再不是月白衫子的輪廓。
冬至前夜,竹生在渡口拾到個藍布包袱。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國文課本》《算術初步》,書頁間夾著干透的山茶,花瓣上凝著霜。壓箱底的油紙裹著二十枚銅板,正好是女先生坐船四百趟的數目。
開春河水泛桃花汛時,新來的男先生攥著地圖問路。竹生指完方向,忽然從艙板下摸出個竹筒:“麻煩帶給保靖學堂穿月白衫子的先生?!蹦邢壬嵙祟嵵裢玻镱^嘩啦作響,像是四百枚銅錢在唱歌。
男先生走后第七天,船頭桐油味里混進絲山茶香。竹生抬頭望去,渡口石階上站著穿陰丹士林布裙的女先生,發間別著朵絹做的山茶,黃得像是要融進夕陽里。她懷里油紙包的書換成了針線筐,腕上的銀鐲倒是沒變,只是多了道細細的裂痕。
“學生家長送的料子,給你縫件褂子。”女先生咬斷線頭,針腳細密地爬過竹生磨破的袖口。對岸學堂正在教《桃花源記》,童聲朗朗淌過河面:“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女先生忽然說:“我向教育局遞了辭呈?!?
竹生劃槳的手頓了頓,船頭撞碎半輪月亮。碎銀似的水波里,四百枚銅錢正在河底生青苔,山茶花順著暗流漂向沅水下游。女先生腕上的銀鐲又滑到小臂,這次他沒低頭,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的水珠,比酉水河的晨霧還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