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這日,窯火格外清瘦。趙土根把最后半捆稻草塞進窯眼,青煙順著八丈高的煙囪往上爬,爬到半空讓北風劈成兩綹,倒像戲臺上老生的髯口。
知青小林捧著筆記本過來,鼻尖沾著窯灰:“趙師傅,氧化焰轉中性焰的溫度臨界點...”老窯工沒接話,蹲下身扒開窯門邊的浮土,露出幾片青黑色的碎蚌殼。“記住這個,比記洋碼子管用。”碎殼在他掌紋里泛著冷光,是去年清淤時從運河底挖出來的老蚌。
窯廠會計踩著露水來送熱水。搪瓷杯里浮著兩朵茉莉,被熱氣一蒸,舒展開蜷縮的花瓣。趙土根望著杯身上剝落的“大辦鋼鐵”紅字,突然想起五八年那會兒,公社讓磚窯改煉鋼爐,結果煉出三爐鐵疙瘩,全堆在窯后頭生銹。
“爹!”穿棗紅棉襖的姑娘從草垛后閃出來,胳膊上挎的竹籃里冒出熱氣。趙土根瞪起眼:“死丫頭,學校停課就跑來野!”春妮笑嘻嘻掰開烤山芋,橙紅的瓤子裂成六瓣,甜香混著窯火的熱氣往人鼻孔里鉆。
后半夜飄起毛毛雨。小林突然拍著大腿叫起來:“測溫錐化了!”趙土根抄起鐵釬往窯頂跑,雨絲在窯口被烤成白霧,透過觀察孔,他看見磚垛間騰起幽藍的火苗——二十年前師父說過,這是窯娘子梳妝時打翻了胭脂盒。
開窯那天來了好些人。春妮擠在最前頭,忽然“呀”了一聲。晨光里,幾塊藍汪汪的磚頭躺在灰撲撲的磚堆里,磚面浮著銀白色冰裂紋,像凍住的河面讓魚尾拍碎了。趙土根脫了棉襖包起藍磚,轉身壘在窯神廟墻根下,接縫處嚴絲合扣,遠看像幅沒畫完的青綠山水。
臘月里古建隊的人圍著藍磚墻轉悠。隊長遞上牡丹煙:“老趙,這磚送我們修文廟吧?”趙土根瞅著廟檐下化了一半的冰溜子:“磚是窯娘子的嫁妝,得留在本鄉本土。”春妮噗嗤笑了,她辮梢上的紅頭繩掃過藍磚,顏色比煙囪里冒的晚霞還艷。
第二年開春,運河邊的柳絮落進晾坯場。小林蹲在泥塘邊記筆記,突然喊:“趙師傅,蚌殼粉比例調多少?”趙土根把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你伸手攪攪這泥漿,啥時候覺著像摸大姑娘的辮子,就成了。”
暮色爬上窯背時,新點的窯火把春妮的側影投在磚墻上。那影子越拉越長,最后和煙囪冒的煙纏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青絲哪是暮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