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纏上瓦片的。陳三白在裱畫案上打了個盹,醒來時聽見檐溜敲銅盆的叮——咚聲,像誰在慢悠悠數更漏。桐油燈芯爆了個花,照亮案頭那幅揭到一半的《荷花鴛鴦圖》,蟬翼宣上的金粉反著潮氣。
敲門聲夾在雨縫里。陳三白拔開門閂,渡口的啞女阿滿渾身精濕,懷里襁褓卻用油布裹得嚴實。她比劃著往東門方向指,濕漉漉的麻花辮甩出銀亮水珠子。陳三白這才看清她腳上的蚌殼鞋,青苔綠的緞面,分明是清明那日漂在河面上的那對。
“造孽喲。”陳三白把銅吊子架到炭爐上,阿滿已經蹲在灶膛前吹火。火苗竄起來時,他看見她耳垂上的朱砂痣,紅得像是師父當年點在《嬰戲圖》里的石榴籽。嬰孩突然哭了,聲音細得像裱畫刷上脫的狼毫。
襁褓里掉出個纏絲白瑪瑙鐲子,正滾到陳三白補了一半的《麻姑獻壽圖》前。阿滿慌忙去撿,腕子上的銀鐲碰著畫缸,驚得缸里睡著的虎紋貓炸了毛。陳三白卻盯著瑪瑙鐲里游絲般的紅髓——二十年前師父接的那單活計,鹽商姨太太的陪嫁里就有這么件東西。
“米湯要文火熬。”陳三白往吊子里撒了把粳米,想起師父總說裱畫如熬粥,火急了紙就皺。阿滿忽然扯他袖子,指著梁間燕巢咿呀叫。才驚覺那窩春燕不知何時已孵出乳燕,嫩黃的喙從泥巢里探出來,接住瓦棱滴落的雨珠。
子時的梆子聲混在雨里。阿滿靠在畫案邊打瞌睡,嬰孩蜷在她懷里吮手指。陳三白用棉紙吸那胎發上的水珠,紙紋里漸漸顯出一幅山水——原是裱畫時滲進去的墨痕。炭盆里埋的素馨香餅泛了潮,散出的煙像阿滿今早撐船時的霧。
后巷傳來酒釀擔子的竹梆聲。阿滿倏地驚醒,從懷里掏出個荷包塞給陳三白。打開是曬干的鳳仙花瓣,摻著兩粒降真香。當年師父接生鋪掌柜的秘畫,收的就是這種香。陳三白要攔,阿滿已經抱著孩子鉆進雨簾,蚌殼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水花。
雨勢忽然收了。陳三白立在門邊看阿滿的背影,她鬢角粘著片柳葉,隨步子一顫一顫。裱畫案上的瑪瑙鐲子還在,映著將熄的炭火,倒像浸在霞光里的半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