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斜著織進青石板縫里，沈師傅往門楣上掛出“修傘”的杏黃幡子時，檐角銅鈴正叮咚作響。竹篾在蒼老的指間游走，剖開的淡青色內(nèi)瓤滲出細密水珠，讓他想起戴女士綢傘骨里藏著的晨露。

戴女士是踏著申時的雨腳來的。象牙傘柄讓雨水沁得半透明，湘妃竹傘骨上斑痕深淺，像拓著誰人眉心的褶皺。“勞駕換塊襯綢。”她摘黑紗手套的姿勢像在褪蟬蛻，露出無名指上褪色的戒痕，“南洋的潮氣最蛀傘面。”

沈師傅在桐油罐底撈出塊邊角料。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余下的杭綢，原本要給女兒裁嫁衣的。那年梅子黃時雨，戴女士撐著新傘從橋上過，嫩柳色的綢面映著水里白鵝，晃得后生們直揉眼。

“傘面換過七茬，傘骨倒還硬朗。”沈師傅往接榫處點蜂蠟。竹香混著戴女士身上的檀香味，在傘面上凝成細霧。他記得頭回修這傘時，戴女士鬢角別著白蘭花，說丈夫在檳城教國文，等木棉花開就歸家。

小滿前的暴雨來得急。戴女士的傘被刮翻在橋墩上，三十六根傘骨折了半。沈師傅把女兒備嫁的紅綢裁成八寶紋，對著日頭比量經(jīng)緯走向。巷口傳來塑料傘骨劈啪的爆裂聲，五金店小伙計踩著水洼喊：“新到自動折傘咧！”

白露那日，戴女士沒來取傘。沈師傅把修好的傘掛在臨河窗前，紅綢在秋風(fēng)里忽閃忽閃，像團將熄未熄的火。對岸新漆的“修拉鏈換鎖芯”招牌下，塑料傘架堆成小山，映得河水泛起油彩似的虹光。

冬至頭場雪壓塌了傘鋪的杉木棚頂。沈師傅蜷在炭盆邊煨黃酒，瞧見墻角躺著柄斷骨的塑料傘。傘面上印的鴛鴦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喙角那抹朱紅倒比戴女士的綢傘更艷些。他忽然想起女兒嫁去上海前，曾把紅綢傘收進樟木箱底，說如今時興透明傘，看得見雨絲才叫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