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七月十五的晌午。日頭毒得能曬化柏油路,她偏穿著件紅緞子夾襖,蹲在河堤柳樹蔭下剝毛豆。豆莢爆裂的脆響混著蟬鳴,倒像在炒一鍋翡翠珠子。
村長家的黑狗經過時突然夾緊尾巴,尿了半泡在石碑上。那碑是光緒年間立的貞節牌坊,前年修路時讓拖拉機撞裂了縫,裂縫里長出的狗尾巴草正掃著她繡花鞋幫。
“大妹子,討碗水喝?”我把自行車支在路碑旁。她抬頭時我才看清,左眼角有道月牙疤,生生把丹鳳眼扯成了吊梢眼。遞過來的粗瓷碗底沉著幾粒高粱殼,喝起來竟有股子血腥氣。
當晚我發起高燒。夢里全是紅夾襖在麥浪里翻涌,麥穗上結的不是麥粒,而是一串串青白色的眼珠子。村西頭老光棍王瘸子來衛生所打針,瞥見我床頭掛著的避邪紅布條,突然嘿嘿笑起來:“你也見著那娘們了?”
王瘸子缺了根小指的右手比劃著:“二十年前修水庫,挖出個描金棺材。里邊躺著個大肚子女人,身上纏著七七四十九道紅綢。”他吐出的煙圈在月光下變成螺旋狀,“第二天全村的井水都泛紅,跟那女人指甲油一個色兒。”
我再去河堤時,紅夾襖女人正在給石碑描金。她用的不是毛筆,是自個兒的頭發梢。金粉混著血珠子往下淌,滲進貞節牌坊的裂縫里,竟開出幾朵指甲蓋大的曼陀羅。我湊近了瞧,那花芯里蜷著個蠶豆大的嬰孩,正吮吸著金紅色的汁液。
中元節那夜,水庫突然決了口。混著魚腥的洪水沖垮了半座貞節碑,碑座底下裸露出半截描金棺材板。村里老少爺們舉著火把趕來時,看見那紅夾襖女人端坐在浮木上,懷里抱著個青紫色的死胎。她的紅綢腰帶在月光下舒展成一條血河,河面上漂滿了腐爛的麥穗與生銹的銅錢。
第二天清晨,王瘸子被發現吊死在老柳樹上。他缺了手指的右手緊攥著半幅紅綢,綢子上用金線繡著“冤”字,每一筆都像條扭曲的蚯蚓。而那個穿紅夾襖的女人,自此成了河堤上的一蓬野蓼,每逢陰雨便滲出暗紅色的漿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