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鎮的水總比別處慢半拍。周家酒坊的青瓦檐角挑著幾綹酒糟氣,混著秋露凝在瓦當上,日頭一照,倒像掛了串琥珀瓔珞。
周老三踩著寅時的梆子聲推開門板,后頸那道疤在晨霧里泛紅。五八年大煉鋼鐵時,他抱著曲模跳了酒窖,被鐵鉤劃出的疤倒比曲模上雕的鳳凰還鮮亮。如今那方花梨木曲模供在神龕里,鳳凰翅膀上還沾著高粱渣。
“七蒸七晾的火候,差半柱香就敗了酒魂。”周老三拿銅鏟攪著木甑,蒸汽漫過墻上那張泛黃的獎狀——八二年全省名優特產交流會,他的紅糧液換回個玻璃鏡框。那天兒子出生,酒坊外的老柳樹抽了新芽。
臘月二十三祭灶,酒坊來了不速之客。穿皮夾克的臺商遞來本《江淮物產志》,乾隆年間刻本里赫然寫著:“河灣周酒,色如金波,列為貢品。”周老三的手指在貢字上摩挲,忽然聽見梁上傳來咯吱聲,像有什么在舊木紋里翻身。
兒子結婚前夜,曲模不見了。周老三舉著馬燈尋到河灘,見新買的粉碎機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糖化酶袋子堆成小山,印著日文的鐵罐滾到老柳樹根下。他蹲身抓把泥土,驚飛了汲水的白鷺。
臺商的訂單救活了酒坊。周老三卻常在半夜驚醒,摸著空蕩蕩的神龕發呆。孫子從省城帶回的玻璃瓶酒標上印著二維碼,掃出來是段視頻:穿漢服的姑娘在仿古酒坊跳舞,背景音樂蓋過了木甑的咕咚聲。
白露那日,周老三在柴房發現被鼠啃的曲模。蟲蛀的鳳凰翅膀上落滿星灰,他拿黃酒調了香灰補縫,補著補著忽然笑出聲——曲模夾層掉出張民國地契,藍墨水寫著“酒稅折抵”,倒比現在的納稅單還工整。
河灣鎮改造前夜,周家三代在院里對飲。粗陶碗碰玻璃杯,新酒老酒各分一半月光。老柳樹的影子爬上西墻時,周老三摸出曲模塞給孫子:“鳳凰該換個方向飛了。”
拆遷隊進場那天,周老三獨自在酒窖封壇。最后一滴秋露墜入陶甕時,他仿佛看見年輕時的自己抱著曲模躍進窖池,水花驚起滿河白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