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忽然下起來的。
阿滿端著茶盤往二樓雅座送,瞥見后門天井里堆著新劈的柴火。青桐木截面泛著金絲,雨水一浸,倒像是抹了層桐油。他蹲下身抹了把碎木屑,指尖忽然觸到塊冰涼的物件。
徐三白來時,那堆柴火已經挪到廊檐下了。老人把長衫下擺往腰里一掖,蹲在青磚地上拼那堆碎木片。梅子黃時雨順著瓦檐往下滴,在他藏青布鞋上洇出深色斑點。
“徐師傅,您看這還能修么?”茶樓掌柜捧著紫砂壺直轉圈,“昨兒個鄉下送來兩車柴火,誰曉得里頭裹著這么個物件...”
老人拈起塊弧形木板,就著天光細看。雨水在木紋間積成細流,順著蛇腹斷紋往下淌。“松木底,梓木面,鹿角灰胎。”他忽然笑起來,“掌柜的,您這可是得了件寶貝。”
暮色爬上窗欞時,阿滿蹲在門檻上看老人點漆。生漆混著鹿角霜在瓷碗里攪拌,泛起琥珀色的光。“小兄弟,勞煩把西邊窗子掩上。”徐三白往漆里添了撮金粉,“這陰干講究個不見風日,跟養閨女似的。”
后廚飄來燉蹄髈的香氣,老人鼻尖卻始終粘著那縷若有若無的桐木香。阿滿端來的陽春面坨在案頭,挑面的竹筷倒被他拗成挑漆的骨針。子夜打更聲里,那堆碎木漸漸顯出一張琴的輪廓,十三枚徽記在月光下泛著螺鈿的幽光。
寅時三刻,徐三白忽然停了漆刷。手指在琴額處摩挲片刻,竟從木紋中挑出粒干癟的松子。“這是當年斫琴人特意留的彩頭。”他將松子浸在茶碗里,“你瞧,遇水便顯出朱砂描的紅線。”
阿滿湊近了看,果然見那松仁上刻著芝麻大的“松風”二字。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歇了,老琴師的話頭卻像開了閘的春溪:“琴名松風,該是南宋光宗年間的制式。你摸摸這琴背,流水斷里藏著梅花斷,必是常置船頭經江風浸出來的...”
茶爐上的銅銚子咕嘟嘟響著,老人用馬尾刷蘸了青鹽,順著木紋輕擦。碎漆簌簌落下,露出琴腹里一行小楷:“咸淳三年春,楚州琴匠徐松制于蘄州。兵禍連年,攜琴南渡,愿后世知音珍之。”
阿滿遞漆碗的手頓了頓。徐三白用竹鑷夾起片云母,貼在雁足處的殘缺:“當年徐松大師為避戰亂,怕是好容易才保住這張琴。你聞這灰胎,摻了珍珠粉的,定是江船過鄱陽湖時現取的蚌珠。”
五更天光微明時,老琴師開始上弦。冰弦觸到琴面的剎那,廊下鐵馬忽然叮鈴作響。阿滿去關窗,忽見東南角積云散開,漏下一柱月光正照著琴軫。
“松風遇月,該醒了。”徐三白輕撥宮弦,余韻驚飛了檐下棲雀。掌柜的拎著袍角跑來,卻見老人倚著琴臺打盹,懷里抱著半罐漆,嘴角還沾著金粉。
后來茶館里常能聽見這張琴。有說是徐師傅用了秘法,也有說是古琴通靈。只有阿滿知曉,那夜老琴師最后補的朱漆里,混了他珍藏的武夷巖茶末——原是七百年前徐松攜琴南渡時,在閩江畔收的一包春茶。
梅雨季過,松風琴掛在東墻。琴穗子底下總墜著顆泡發的松子,里頭隱約可見朱砂描的紅線。偶爾有熟客問起,阿滿便指著墻上說:“您且聽,這琴聲里可藏著江船夜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