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藤院
- 那些歲月里的故事
- 長江之友
- 803字
- 2025-03-13 00:18:29
我家的西墻外原有一片廢園,生著齊腰的野艾和蒼耳,土垣上爬滿木蓮與何首烏。母親說這里曾是個敗落鹽商的別院,如今只剩半截石井欄,井沿長滿墨綠的苔,井底沉著碎瓷與月光。
春日的午后,我總翻過斷墻去找阿蘆。他是花匠的兒子,懂得把覆盆子的漿汁染在指甲上,知道哪種蟋蟀的翅膜最透亮。我們翻開潮濕的磚塊,看鼠婦蜷成青灰色的小球;掐斷斑蝥的脊梁,聽它后竅發出“啪”的抗議。阿蘆說井底鎖著龍女的魂魄,每逢雨夜便能聽見環佩叮當,為此我們特意在芒種那晚蹲守,卻被露水打濕了褲腳,只捉住兩只昏睡的螢火蟲。
秋霜降時,父親請來一位周姓先生。拜師那日,我對著中堂《松下問童子》的立軸磕頭,眼角瞥見案頭鎮紙下壓著張泛黃的紙,墨跡洇出個“慎”字。后來才知,那是二十年前某個學生留下的——他因偷折了塾后老梅的枝條,被罰抄《顏氏家訓》百遍,最后一頁的朱批殷紅如梅蕊:“慎獨者,心自有矩”。
周先生授課時愛仰在藤椅里吟《楚辭》,聲音像曬裂的竹篾。有回我壯著膽子問:“既曰‘路漫漫其修遠’,為何要‘上下求索’?”他捻須的手頓了頓,突然把書卷一摔:“讀而不思,如蠶食桑而不吐絲!”嚇得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散。
我們最愛他打盹的時辰。女生們用鳳仙花瓣包指甲,男生溜到后園掘蟬蛻,我則趴在青磚地上描《山海經》里的刑天,畫到那執干戚的斷頭武士時,一滴松墨落在眼眶,竟像極了流淚的模樣。某日這畫被鄰桌的錫箔店少爺瞧見,他塞給我三枚銅元:“我爹說,晦氣東西能鎮宅。”
深冬某晨,我因給咳疾的母親煎藥遲到,硯臺里的墨汁已凍成冰片。周先生卻破天荒沒取戒尺,只指了指檐下將熄的燈籠:“燈火五更寒,文章一寸心。”那天起,我的書箱里總躺著一塊生姜——阿蘆說,這是驅寒的秘方。
如今青藤院早塌了半邊墻,野艾叢中卻生出幾株極艷的虞美人。周先生前年歿了,聽說臨終前還念叨著“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倒是那錫箔店少爺真成了鄉紳,上元節時派人送來幅《青松傲雪圖》,題款處赫然寫著:“慎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