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仁定住了身形，心神探入海中，水脈如絲如縷。

那邊有數十道氣息，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處，像是同乘在一艘船上。

順浪而行，卻不隨浪。

偏偏逆著這潮水洶涌的獸潮，硬生生往遠海破浪而去。

孤舟突進，刺眼得緊。

真正叫姜仁心頭一跳的，是那船上之人的氣息。

除了少數幾道氣息稍顯溫和，約莫與文逸一般。

余者個個兇悍深沉，俱已踏入神力之境。

其中更有數道，氣勢森然，不比石定山稍弱，甚至隱隱凌駕其上。

這般陣仗，便是滅座小國，只怕也綽綽有余了。

此刻擠在一艘船上，乘風破浪，不避潮獸，不顧風浪，行勢如刀。

妖獸兇狠，似看不見這船的厲害，一個個悍不畏死地迎頭撞上。

換來的，便是血骨紛飛，肉沫四濺，被這一船人殺得如秋風掃葉。

那船就這么橫沖直撞，在狂潮間撕出一條裂口。

頭也不回地扎入遠海，干脆利落，殺氣十足。

姜仁心念一轉，便猜出了幾分。

瑯琊城那些大人物，也不是光會窩著守死門。

也知道派出精銳，去探究獸潮根源。

不消多時，那艘殺意騰騰的海船，便已遠出感應之外。

只留海中余波未平，血腥未散。

姜仁輕輕吐了口氣，心緒收攏，復又巡查四周。

確認周遭無異，便自海中躍出，回岸穿衣，返身歸營。

說來也怪，自那一船精銳破浪遠去。

海岸邊的獸潮，攻勢竟一日比一日緩了下來。

姜仁照舊每日入海，神念鋪開，如蛛絲拂水，細細探查四周海域。

往常近海奔突的妖獸，如今稀稀疏疏，竟是消停了不少。

其他幾處海岸線的獸潮，也跟著泄了力，只剩幾聲遠遠近近的廝殺，聽來更像是風中殘響，虛有其聲。

整個蒼青嶺衛所，便也落進了片刻安寧里。

連著半月風平浪靜，莫說潮涌血戰，連只帶鱗的水怪都沒見探頭。

仿佛先前血海尸山的景象，不過是一場睡重了做的惡夢。

兵卒們臉上的狠勁兒散了不少，眼角眉梢透出點人氣來。

營房里久違地熱鬧起來，吃飯時多了笑聲。

有人已開始算起了回家的時辰，說到自家婆娘那一臉橫肉、卻手藝極好的模樣，嘴角都不自覺地翹。

眾人都覺著，這場折騰許久的海獸潮，怕是要見底了。

只等鎮海司發個調令，便可打點行李，各自回鄉。

或升遷調任，或娶妻生子，一道血雨腥風，總算也落了帷幕。

姜仁卻是沒這般樂觀。

他每日入海，目中看似平靜如鏡，心下卻知這鏡下藏著深淵。

那一層層海水之下，依舊有妖獸蟄伏，成群結隊，只是不吭聲罷了。

像是被誰按住了殺念，在等待，又或醞釀著下一場更大的動靜。

這等死寂，反叫姜仁警覺。

熱鬧易擋，沉默最難應對。

好在這段時日，他也不曾閑著。

巡邏如舊，拳法未停，日復一日。

蛇毒入體，內勁化形。

體內的勁力愈練愈重，如百煉精鋼般凝實密透，內勁翻騰如江海，拳出風生。

底子一點點地夯得結實，拳勢一日緊過一日，已隱隱摸到了某道門檻的邊。

只可惜，好景不長。

轉眼數日過去，海面安靜得過了頭。

連帶著岸上的蝦兵蟹將，也給清得干干凈凈，連根須都不剩。

一只妖獸不上岸，姜仁最惦記的，倒不是守衛安危，而是那條鐵籠里的黑影妖蛇。

沒肉可喂，毒液便斷。

那蛇如今雖還吐著信子，精神卻明顯差了幾分，眼神里都沒了先前的陰冷，只剩點可憐兮兮的油滑。

軍糧是不能動的，風干獸肉更不行。

拿軍需喂私養妖蛇，不說傳出去丟人。

怕是李云飛躺在病床上，都得跳起來跟他拼命。

只是內勁精進，如逆水行舟。

先前毒血打熬得正好，猛地一停，只覺四肢百骸都發癢，拳意如烈馬困欄，悶得慌。

思來想去，靠人不如靠己。

頂著那“姜代衛正”的名頭，照常領人出營巡邏。

沿著海岸晃了一圈，連個浪頭都沒起，海風都是冷淡的，吹得發尾亂飄，卻吹不動半分殺意。

姜仁心里嘆了口氣，面上卻淡淡笑著，沖身后一眾兵卒一擺手：

“今兒個清靜，都回營歇著去吧，留我一個人在這吹吹風。”

眾人答應一聲，撤得倒也利落。

待人影盡散，岸邊就只剩一人，背對著海，立在風中。

一如舊日那般，卸去外衣，挽起袖口，赤著上身走向水邊。

撲通一聲輕響，浪花濺起，身影已沒入水中。

如一尾蓄勢待發的魚龍，朝著先前神念鎖定的方向，一頭扎了出去。

身形電掣，勁力收斂，只在水中泛出一道虛影。

虎形拳一入精通，姜仁在水中行動起來，便更顯靈動活泛。

手腳并用間，劃水如切布，勢疾而不亂，水紋貼著肌膚滑過，竟有種破浪分潮的氣派。

姜仁自信，如今再碰上那混沌巨獸，就算打不過，也能拖它個一天半天。

以如今水性，在這水底，反倒比陸地更叫人安心。

感知如潮，水性如龍，心靜如爐。

認準方向，挑了處妖氣稀薄、氣息散亂的區域，仿佛去菜場挑便宜貨。

周遭海底昏昧幽深，珊瑚如林，海藻飄搖，浮光在水中閃爍，

姜仁卻似一道水銀瀉地的電光，穿梭其間，快得連水草都來不及側身避讓。

藏在縫隙里的妖魚妖蝦，還未來得及窺他一眼。

便已在凌厲勁力中碎成幾片，血肉隨波流散，給水底添了點顏色。

拳腳交加，式簡而意猛，內勁翻涌如濤。

那些海獸或是游得慢，或是皮糙肉嫩，頂多能撐過一個起手式。

短短一盞茶光景，已有十數具殘尸，在水中悠悠浮蕩，引來成群小蝦小蟹，爭先恐后地啃咬。

姜仁也不嫌惡，動作嫻熟地摸出繩子，將一只只死獸串了個整齊。

倒提在手，如漁夫趕早歸舟。

在水中一蕩，身形一擰，往回游去。

那串死獸在身后，拖出一道彎彎的痕，像是掛滿魚的竹竿，又似拖了條水下鞭子。

攪得一尾小鯉魚驚起逃散，掀起幾枚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