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姜仁領了軍伍里的第一樁差事。

帶著十來個兵卒，沿著蒼青嶺衛所轄下，那段二十里長的海岸線，來回踏勘。

遇著落單的海獸，便順手了結。

撞見小股的，回去知會一聲，召集人手清剿。

若是瞧見成群結隊的上岸，那便要發響箭示警，死守衛所，等瑯琊城的大隊人馬過來。

腳下的灘涂帶著濕意，每一步都陷得實在，留下個清晰的窩子。

姜仁的感官隨著腳步鋪開，悄無聲息地罩住這片岸線。

雖不及在海里那般通透，卻也已遠勝常人。

灘涂下、礁石后，哪怕有只巴掌大的海獸一動，氣息浮動，也逃不過他的感知。

一個不落地揪出來，一拳了斷。

拳風卷起腥氣，血濺沙灘，眨眼又叫潮水舔得干凈。

只留下一具尚帶余溫的尸體，等著后頭的人來收拾。

這一天的蒼青嶺衛所，倒是比往日添了幾分活氣。

隔不多時，便有兵卒押著獵物回來，死的、帶喘的，一路拖曳，留下一道腥濕的痕跡。

營地里，那些得閑的兵士，操著刀子，麻利地剝皮剔骨。

血肉堆在燃盡的篝火邊，蟹殼、鱗片、骨節，樁子似的堆了起來，風一吹，帶著股咸腥甜膩的味道。

這是衛所里扎扎實實的軍糧，能吃出氣力，打熬筋骨。

也是這群兵卒，拿命換來的盼頭，每塊甲殼，都壓著一份軍功。

巡至日暮，天色帶了幾分倦意。

姜仁領著十個兵卒，沿著來時的海岸線，一步步往衛所方向歸去。

一日下來，說不上多累，真正叫人乏的，是那股繃著不敢松的勁頭。

兵卒們的腳步，已帶了幾分沉重。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嘯聲，陡然劃破了長空。

姜仁猛地抬頭，只一眼，便鎖定了方向。

不遠處，一枚響箭破空而起，拖著一縷鮮明的紅煙，在暮色里刺目如血。

身后的兵卒神情一變，方才那點疲態蕩然無存，眼底燃起戒備與緊張。

“是東陽嶺方向。”

有人壓低了嗓子，像是確認，又像自語：“出事了……”

姜仁沒作聲，眉頭緊鎖。

闔上眼，心神如潮，悄無聲息地向四周鋪開。

海岸上的感知，終究有限，觸不到十數里外的東陽嶺。

但近旁氣息的細微變化，卻清清楚楚地印入心神。

潮聲里，帶了股隱隱的躁動，不似尋常的濤聲。

而那些原本成群結隊的低等海獸，此刻卻像被抹去了一般，悄無聲息。

姜仁猛地睜開眼，神色凝重如鐵。

“趕緊回衛所通報！”

他語聲雖輕，卻帶了股不容置疑的急促。

身影已如箭般掠出，與身后一眾兵卒相反，朝著海岸方向狂奔而去。

四下靜得詭異，連蟲鳴鳥噪都無聲息。

姜仁心神如網，緩緩鋪開，踏著潮濕沙地，一步一步逼近海邊。

潮水沒過腳背的瞬間。

鋪天蓋地的妖獸氣息，如潮水般轟然闖入心神。

密密麻麻，無可計數。

仿佛海下藏著一座死而未腐的尸山，正張開黑暗的大口，緩緩吞吐。

盡管主力不在此向，可就算是散逸出來的余波，也絕非百十號人能抵。

其中不乏強橫氣息，絲毫不比昨兒那頭妖蟹王弱。

姜仁臉色驟變，不敢停留，趕忙朝著衛所方向折返，比來時更快了幾分。

趕回蒼青嶺衛所，營地里早已枕戈待旦。

兵士們手執兵刃，肅然列陣，簡陋的防御工事前，滿是森然的人影。

李云飛立在望樓上，身影瘦削如槍，目光死死鎖著東陽嶺方向。

眉心緊蹙，臉色沉得像能滴出水來。

他沒姜仁那般直通心神的感知，可沙場里打滾摸爬出來的直覺，卻早已叫人警醒。

響箭既起，東陽嶺勢必有變。

這近在咫尺的蒼青嶺，又怎能獨善其身。

眼下最要緊的，是摸清局勢，決斷要不要發響箭，向瑯琊城求援。

這是一道能壓死人的抉擇。

若真有大批海獸撲來，信號慢了片刻，衛所便是孤舟入海，連骨頭都得喂了魚蝦。

可若事勢未明，貿然響箭，亂了城中主力調動，壞了全局，那也是砍頭的罪過。

暮色壓著營地，火光映著每個人的臉，都像罩了一層鐵青的光。

李云飛站在望樓上，目光凝在那紅霧消散的天際，眉間的褶皺一寸寸加深。

半晌，終于沉聲下令：

“劉一彪率一衛隊，鎮守營地，不得擅離。其余兩隊，隨我往岸上細探。”

話音未落，姜仁已快步折返，也不繞彎子，拱手疾言道：

“衛正，海里氣息有異。”

語氣急促，不帶半點商量：

“有大批海獸朝衛所這邊壓過來，數量不小，且其中有些氣息強橫，非是尋常海獸。”

他說得干脆，聲雖不大，每字每句卻直扎人心。

“請衛正速發響箭求援！”

李云飛猛地回頭，眼里閃過一抹震驚，還有那么一瞬的不敢置信。

姜仁卻懶得理他心思，只自包袱中摸出一物，抬手遞到李云飛眼前。

那物暗紫沉郁，仿佛淵海深處滴下的一點濃墨，森森冷氣撲面而來。

正是欽海司的淵引印璽。

李云飛何等老成，只一眼，心頭便是一凜。

上頭雖打過招呼，只道是文司歷心尖上的人物，要小心照拂，可用之，卻不可輕陷于險地。

彼時還想著，是文司歷家哪門子侄。

如今這枚淵引印擺在面前，哪里還有半點含糊。

十五六歲的淵引潮師，便是欽海司里，也是捧在掌心護著的。

怎么偏偏到了這刀頭舔血的前線……

心中念頭一閃而過，李云飛立刻收斂心神，袖袍一振，沉聲道：

“劉一彪，去！”

劉一彪得令，如箭脫弦，轉瞬不見。

不多時，一道響箭破空而起，拖著長長的赤色煙尾，直上天頂。

營地里頓時收了聲音，唯余兵甲輕響。

兵卒們默默整頓甲胄，縛緊護腕，試著兵刃，個個神情肅然。

暮色之下，火光映在甲片上，照出一片沉沉的鐵光。

半個時辰過去。

遠處潮水后方，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震得人心頭一跳。

緊跟著，沙地微微震動，像有巨獸自地底翻身。

海面黑沉沉一片，只能隱約瞧見無數細碎蠕動的暗影，正沿著潮水，一寸一寸，悄無聲息地爬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