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仁不再多言，只是順手解了外衫。

肩臂一展，露出一副結實干凈的上身。

“杜老大。”

開口聲不高，卻字字清晰：“勞煩，取條最結實的繩來。”

見杜三浪還怔著，便接著道：

“一頭縛在我腰間，另一頭拴在桅桿上。”

“倘若半炷香我還沒上來，又或是繩索沒了動靜，你們便全力往上拽。”

先前話雖說得篤定，但凡事留一線，總歸是穩妥些。

這水底下的鬼東西，畢竟透著邪門。

杜三浪瞧著那雙黑沉沉的眼，知這小子心意已決，再說也是白搭。

也只得一跺腳，咬著后槽牙，粗聲道：

“他娘的！老黑！快去，把庫里那根上好的蛟筋繩取來！”

熊老黑答應一聲，三兩步竄下艙。

不多時，便捧著一卷油潤光澤的繩索回來。

眾人也不多話，動作麻利。

一頭牢牢拴在主桅之下，幾名粗壯船工齊齊合力把住，攥得虎口泛白。

另一頭縛在姜仁腰間，結是老水手的活結，收緊如鉗。

一應妥當。

姜仁走到船舷邊，轉身望了眾人一眼，只輕輕點了點頭。

隨后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鼓起，身子如燕子掠波，干脆一躍而下。

“撲通……”

水花不大，卻濺得甲板一片寂靜。

海水頃刻間將姜仁吞沒，卻并無窒息，也無滯重。

反倒生出一股久違的親切感。

腦海中的無形感知，悄然鋪展開去，在水下緩緩張開。

周遭的一切，不需眼去“看”，也無需耳去“聽”。

一切浮動與異動，皆由皮膚、脈搏、骨節來“感”。

冰涼的水流拂過肌膚，三浪號船底布滿刮痕的輪廓，不遠處一艘友船傳來的顫動……

以及那貼伏在船殼上，冰冷滑膩的觸手怪物，明晃晃傳來一股子惡意。

姜仁微微一動手掌，水流在指縫間生出細小阻力。

仿佛指尖真生出了蹼，連骨節都變得柔軟流滑。

腰身輕輕一擰，腳下一蹬，手臂向后一劃。

“嗖。”

整個人便如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飚了出去，在水中拉出一道極細的波紋。

那份靈巧與迅疾，連水里的魚兒都要汗顏。

姜仁心頭一片澄明。

這大海深處，于旁人是絕地，于他卻是主場。

緩緩沉下身子，宛如一名海中獵手。

下一瞬，身形微晃，幾乎看不出動作。

憑借對水流近乎本能的掌控力，連一縷水痕都未攪動，便已悄然接近一條腕足怪物。

那東西尚在低頭猛扯船板，渾不知厄運將臨。

姜仁眼中寒光一閃，內勁鼓蕩，筋骨如弓。

憑著一抹直覺，鎖定了主干與側肢之間，最為薄弱的關節要害。

五指并攏，指尖微吐，若蛇信乍出，輕飄飄地刺了出去。

“噗嗤。”

一聲細不可聞的水下響動，像針刺破了水囊。

那觸手怪身子猛地一僵，緊接著劇烈抽搐起來。

一股墨綠發黑的汁液，自創口噴涌而出，帶著腥臭的氣泡，在水下化成一片濃云。

這邊動靜一起，四周怪物登時躁動。

似一窩受驚的水蜂，扭著那一身腥滑肉褶，亂哄哄地朝姜仁這邊撲將過來。

可此刻的姜仁，身形滑溜得不似凡人。

只一擰腰、一擺臂，便從那密密麻麻的觸須中穿將出去，連水波都未曾帶起半縷。

那群怪物雖多，卻亂作一團，形若有威，實則無章。

姜仁身形再進，指掌翻飛。

或點或戳，或劈或削，招式平平，落點卻毒。

有怪物正沖來勢猛，姜仁不退反進，一記掌劈順著腕骨砍下。

“咯啦”一聲脆響，像斷了根搟面杖。

那些觸手怪原還張牙舞爪，此刻卻鬼使神差地朝后縮了縮。

不是識得厲害，而是本能畏懼。

姜仁見狀，再無遲疑。

身子一矮，猛地扎入最密集的怪群之中。

如猛虎入羊圈，掌風如刀，指氣若鉤。

每一次出手，都直取要害。

指落汁濺，掌下骨斷，殘軀斷須抽搐著，緩緩朝海底飄落。

姜仁神色不動，氣息不亂。

冷靜得不像是在搏命，而是在甲板上揀魚。

沒幾息功夫，貼伏在船底的腥滑玩意兒，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

姜仁這才緩了口氣。

心神稍斂，放出感知，往更深更遠的水域一探。

只“見”四周影影綽綽，皆是同行之船。

多數境況并不好，甚至慘不忍睹。

有的船破開數道大口，船工們忙著堵漏搏殺，人人臉色如土；

有的早已船破人沉，被怪物啃得精光，只剩幾片破布，在海面上兜兜轉轉。

然而，就在這混亂與絕望交織的海域之中。

卻忽有一股強橫無匹的氣息，自濃霧深處，緩緩逼來。

氣勢沉沉，如大岳行海，一路破浪前行，竟不見遭遇多少怪物糾纏。

姜仁心念微動，順著水勢稍一辨別，目光微凝。

那是主力大艦的方向。

一念及此，便已心知肚明。

看來人家早有準備。

這些被征調來的漁船、貨船，不過是誘餌與炮灰，專為引怪出水、吸聲走火之用。

而真正的主力艦船，則趁亂穿行，直插這片詭海心腹。

倒也打得一手好算盤。

甲板之上，還無人知曉這些彎彎繞。

“吱……哧……”

船底那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像貓爪子在心口抓，雖比先前疏了些，卻仍不肯絕跡。

杜三浪死死攥著那根蛟筋繩，手心早就濕透，指節發白。

一雙牛眼瞪得渾圓，死死盯著那片翻涌的海面，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

熊老黑、周十三，還有幾個拉繩的壯漢，也都緊繃著臉，一動不動。

半炷香的工夫，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杜三浪額角的青筋一跳再跳，牙縫緊咬著，眼看就要下令死拉。

“唰。”

船底那惱人的異響，忽然之間，停了。

四下一靜，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就在眾人心頭提到嗓眼時，蛟筋繩輕輕拽動了三下。

“……信兒到了！快！快拉！！”

杜三浪先是一怔，隨即喜從心涌，幾乎是吼著將這話丟出口去。

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哪還敢怠慢，咬牙切齒，手腳齊動，絞繩如風。

蛟筋繩在水中拉出一道白亮水痕，幾息之間，便已收得七七八八。

“嘩啦！”

水面陡然炸開，一道人影破浪而出，身姿挺拔如槍。

正是姜仁！

眾人趕忙一擁而上，將他一把拽上了甲板。

此時的姜仁，渾身濕透，水珠順著發梢與下頜，一串串往下滾。

面色比下水前略顯蒼白，呼吸略重。

唯獨那雙眼，清亮得瘆人。

“姜……姜小哥……”

熊老黑憨著一張鐵塔臉，此刻卻怔怔出聲，語氣里透著真切的惶恐：

“底下那些……那些玩意兒……”

“都清了。”

姜仁隨口一句，語氣輕描淡寫。

甩了甩手，水珠迸飛。

眉目間半分驕矜也無，只淡淡補了一句：

“至少扒在咱們船底下的，已經沒了。”

甲板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吼哇啊啊啊！！！”

不知誰先喊了聲，霎時間一片山呼海嘯似的歡呼爆開，震得繩帆都跟著顫了三顫。

“誒……別急著高興。”

姜仁抬手按了按，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下了這陣騷動。

目光轉向舵房那頭，神情陡然凝肅，聲調一沉：

“立馬轉舵！往……”

說到這，忽然一頓，略一遲疑。

目光一抬，抬手朝船頭偏左那邊一指，補上道：

“就這個方向，快馬加鞭，開！”

正是方才在水下感知中，主力大艦突圍離去的方向。

這片水域詭異得緊，多停一刻都徒增風險。

只有趕上那幾艘真主力船，才有活路。

主舵手一愣。

這次卻不等杜三浪開口。

迎上姜仁那道冷靜的眼神，頓時心頭一凜。

“是！”

重重點頭，拔腿小跑著進了舵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