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年七月
那年七月,劉先生要走,他在長沙的同學給他來信,告訴他黃埔軍校招生。他想去考黃埔軍校。他抓緊把自己掌握的知識灌輸給孩子們后,說:“老師要走了,老師要去考黃埔軍校。”老大、老三和老四聽劉先生說要走了,都歡喜得不得了。老大早不想讀書了,他十四歲了,覺得自己最討厭的事莫過于讀書寫字。老三、老四喜歡去山澗田頭捉青蛙、抓泥鰍或上污泥濁水的地方捉甲魚、抓黃鱔,要不就練拳,就是不愛寫作業。劉耀林對老大不愛讀書倒沒什么遺憾的,家里這么多田,需要男勞力耕作,老大長得壯實如牛,可以當勞力用了,就同意道:“不讀書也行,你隨我去田里忙活。”他對老三卻有期望,把老三叫進臥室:“老三,你不同呀,算命的講你是要做官的,你不讀書,長大了怎么做官?”老三一愣,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不做官。”劉耀林點燃煙鍋里的煙絲,狠勁吸口煙,緩慢地吐出來,失望地看著老三。他花這么多錢辦這個學堂,若說私心,多半是為了老三,沒想老三竟不是讀書做官的料。他說:“行,那你就在家里種田吧。”
表弟是周家的獨苗,治保主任中年得子,那還不把兒子捧在手心里養,就養得嬌慣、懶散、乖巧。表弟對劉杞榮說:“我娘要我考縣城初中。”劉杞榮想讀書,因為讀書能擺脫他從小就害怕的爹,爹的權力在家里至高無上,動起怒來,娘都怕得要死。他對劉先生說:“我想和表弟去縣里上初中。”劉先生說:“你們真想讀初中,我建議你們去省城考個中學。”劉杞榮看著老師想,若能去省城讀書那就逃離了爹的魔爪,說:“劉老師,怎么去?”劉先生望著這兩個少年:“我有個中學同學,前段時間與我通信,他在長沙的大麓中學教體育,姓吳,叫吳云龍,他是沅江縣城人。他爸在縣里是個官。我寫封信給你們,你們可以去省城找他。那是所私立中學,才辦的,學費、住宿費都不秀氣,你們有錢冇?”周進元說:“我問我娘要錢。”劉杞榮想,只要能離開家,做牛做馬都行,說:“我有錢。”
劉杞榮把這事跟娘說了,娘考慮到他體質弱,讀書也許是他最好的出路,說:“好呢好呢,娘跟你爹商量下。”吃午飯時,劉耀林從田間回來,聽堂客說老二想去省城讀中學,盡管他已不像以前那么討厭老二了,可一想到老二這條命能活多久尚是個未知數,就不愿把錢花在老二身上,說:“種個田,讀那么多書干么子?莫花那些冤枉錢。”劉杞榮嘀咕一聲:“我要讀書。”劉耀林瞪一眼他:“爹的話你冇聽見?聾噠?”劉杞榮不敢說話。娘替他說:“啊呀你兇么子呀?老二想讀書就讓他去省城讀嘛。”劉耀林已經端起了酒杯,又把酒杯一蹾,瞪一眼堂客:“我的話你冇聽見?”堂客也不敢再說了。
劉杞榮有十塊大洋,都是這兩年過年或他生日時,娘、舅舅和姨媽給的錢。每次給一塊大洋。他一分也舍不得花地存下來,也沒存在哪里,就藏在床墊下。他回到房間,從床墊下摸出十塊大洋,這十塊大洋仿佛長了腳,在他面前跳蕩,像十個小生命,閃著光。他想,得幸我有錢。那天下午,周進元跑來,煩躁道:“我娘不同意我去那么遠讀書,只同意我上縣城讀。”劉杞榮關上門:“我爹要我在屋里種田。”表弟看著他:“那我們還去不?”劉杞榮很懼怕爹那張說一不二的臉,堅決道:“我們自己去。”周進元望著他,想這個表哥看上去沒那么懦弱,心里就有幾分欣賞。劉杞榮說:“我有十塊大洋,你能拿出幾塊大洋來?”周進元說:“我有七塊大洋。”劉杞榮說:“加起來十七塊,讀一個學期的書應該冇問題。劉老師講他在省城讀中學時,在碼頭上打零工,在戲院門前賣過香煙。我們也可以打零工。”周進元眼睛一亮,對未來充滿好奇道:“表哥,去不?”劉杞榮說:“崽不去!”
兩個少年快樂地商量著,憧憬著未來,把衣服、紙筆打成包。那天晚上,劉杞榮把包裹丟到窗外,借口天黑了表弟一個人怕走夜路,他陪表弟回家,明天再回來。娘想都沒想,道:“那你去啰。”劉杞榮繞到自己臥室的窗下,撿起包,兩人頂著月亮快步向鎮街上走去。姨媽看見他,奇怪道:“咦,你何解來噠?”他說:“娘要我來住幾天。”姨媽也沒起疑:“那你跟進元困吧。”表弟一進房間就收拾衣物,短褲、背心、褂子、布襪子什么的。娘推門進來,見兩個少年鬼鬼祟祟的,警惕道:“你倆搞么子鬼哦?”表弟說:“冇搞么子鬼,找一樣東西。”表弟把娘推出門,兩人說著話,只是和衣打了個盹。清晨五點鐘,治保主任還在夢中,他倆溜出屋,于晨曦中相視一笑,快活地走向碼頭。兩人在碼頭上等了半個小時,天漸漸白了,躉船的竹柵欄門開了,兩個少年和著一些去縣城走親戚或辦事的人邁上了在水波中搖晃的機帆船。劉杞榮忽然有一種奔向了自由的喜悅,道:“表弟,好舒服啊。”表弟答:“是好舒服。”船開動了,噠噠噠地駛離了碼頭。他倆并不知道,這是一次改變兩人命運的啟航!中午,兩個少年又在縣城上了開往省城的客輪。劉杞榮站在船頭,感覺天空很高,世界很大,他看著兩岸的樹木和房屋,看著碧青的天空,感覺自己像鷹一樣飛了起來。
客輪駛到長沙,兩個少年興奮、緊張和畏縮地上了岸。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長沙十分破爛,但對于兩個鄉下少年來說,卻是天堂。街上車水馬龍的,行人來來去去,有的衣著考究,有的衣著普通,還有的衣衫襤褸。四個輪子的汽車從他倆身前駛過時,司機對這兩個不懂避讓的鄉下少年摁聲喇叭,嘀的一聲,嚇得他倆一跳。另一輛汽車駛來,差點把東張西望的劉杞榮撞飛,幸虧他反應快,向后退了一步。司機惱他道:“找死啊小鱉!”劉杞榮看著這輛裝滿貨物的卡車朝前駛去。這輩子,他和表弟還是第一次看見汽車!“呀咧,咯是么子怪物?冇得騾馬拉也能跑啊。”他驚奇地對表弟說。兩個少年站在街上,不敢朝前挪步。表弟茫然道:“咯么大個地方,我們上哪去找大麓中學?”劉杞榮比表弟大一個月,來長沙讀書是他的主意,就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起責任。他壯著膽子向路人打聽大麓中學,那人想了下說:“嗬喲,我早幾天還經過大麓中學,看到了學校的牌子,好像離咯里不遠,你問問別人啰。”
大麓中學是所私立的新式中學,初中部開設了國文、數學、英語、歷史、地理和體育等課程。沅江人吳云龍是該校的體育老師。他二十出頭,中等個子,一頭黑發,方臉,蓄著八字胡,著一身體育老師愛穿的藍運動服。他當時正站在傳達室門外看報,見有人向門衛打聽他,是兩個操家鄉口音的少年,就用家鄉話問:“你們找我么子事?”劉杞榮把劉先生寫的信遞給他:“劉老師介紹我們來找您。”吳云龍看完信,不動聲色地問:“你們有么子特長?”劉杞榮聽劉先生介紹吳云龍是體育老師,愛打拳,就答:“我們會打拳。”吳云龍老師感興趣道:“你們打一路拳給我看看。”劉杞榮和周進元便放下包裹,把賀新一師傅教的南少林拳打給他看。吳云龍老師笑了,看著周進元說:“你還行。你差點。南少林拳里除了剛猛的龍、虎、豹、蛇、鶴五形拳,還有牛、鼠、兔、犬、鴨、貓、蝦等十二形拳,你們學冇?”劉杞榮說:“師傅講練好龍、虎、豹、蛇、鶴五形拳就行了。”吳云龍老師覺得他們的師傅有些偷工減料,問:“你們的師傅姓么子?”周進元搶著道:“姓賀,叫賀新一。”吳云龍高興了:“賀新一是我大師兄。你們來長沙讀書帶了學費嗎?”劉杞榮說:“吳老師,我們有十七塊大洋。”吳云龍又問:“你們住在哪里?”周進元說:“我們還冇找到住的地方。”劉杞榮見吳云龍臉上有些猶疑,馬上說:“吳老師,我有個堂叔在省民政廳做事,我們去投奔我堂叔。”他沒有這樣的堂叔,是急中生智,怕吳老師拒絕他倆。吳云龍老師臉色松動了:“你們跟我來吧。”
學校開學幾天了,但私立學校沒那么死板,加上吳云龍又是該校體育老師,就容易通融。吳云龍老師跟某老師嘀咕了幾句,那老師給他倆做了登記,收了學費,對他倆說:“明天早點來,我帶你們領課桌椅。”兩個少年謝過吳云龍老師,走出學校。周進元說:“表哥,咯學校幾好啊,我們真的可以在咯里讀書了?”劉杞榮說:“我也不敢相信。”兩人走進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小巷里尋找住處。有一對中年夫婦愿意把一間房子租給他們,他兒子當兵了,房間空著,只是房里只有一張床。劉杞榮說:“有一張床就可以了。”這間房窗戶朝南,門朝北,窗前有一張舊書桌,桌上擱盞煤油燈。表弟一個大字攤在床上:“我喜歡咯里。你喜歡不?”劉杞榮說:“當然喜歡,離學校近。”那天晚上,兩個少年睡得很香。一早,兩人練完拳,來到街口的早餐店,一人一碗白米稀飯、一個饅頭和一根油條。吃完后,兩個少年挺起胸膛走進大麓中學,吳云龍老師看見他倆說:“來了就好好讀書。”
劉杞榮和周進元在大麓中學讀了三年。三年里兩個少年都不敢回家,怕一回家,爹娘就不準他們出來了。兩人寒暑假或星期天便去戲院前賣報,或提著皮鞋箱守在餛飩攤前給人擦皮鞋,見人坐下來吃餛飩,便迎上去問:“先生,擦皮鞋嗎?”若下雨,他倆就去一家熟悉的煙店租兩只煙箱,去酒店前擺煙箱或挎著煙箱四處游蕩。劉杞榮總比表弟要多擦幾雙皮鞋或多賣幾包煙,這是因為他比表弟勤快、主動,見人就迎上去問。賺了飯錢,兩人便去簡陋的面館嗍一碗酸辣面或嗍一碗不蓋碼子的米粉。六月下旬的一天,一早,兩個十五歲的少年背著書包步入校門時,周進元看到傳達室的黑板上有劉杞榮的名字。“你有一封信。”周進元推下埋頭走路的表哥。信是大哥寫的,信里說家里人手不夠,爹要他讀完這個學期就回家種田。劉杞榮郁悶地走到一株樹下說:“我爹要我回家種田。”周進元就有幾分遺憾:“看來,我們畢業就得回沅江了。”劉杞榮在大麓中學讀書的這三年,娘經常托來長沙辦事的人帶些做好的臘魚臘肉或錢來。沒有娘背著爹支持,他說什么也讀不完這三年。他望著那個早上七點鐘的天空,說:“表弟,我不回家種田。”
吳云龍老師走來,臉上帶著笑。劉杞榮說:“早上好,吳老師。”吳云龍老師見劉杞榮手里拿著信,皺著眉頭,就“嚯”一聲,問:“怎么啦你?”劉杞榮說:“吳老師,我爹要我讀完這個學期就回家種田。”吳云龍老師問:“你是么子態度?”劉杞榮說:“我想繼續讀書。”吳云龍老師覺得他聰明、刻苦,是個好學生,說:“大麓中學的高中學費很貴,如果你爹媽不支持你讀高中,你也讀不起。”劉杞榮就哀傷的樣子。吳云龍老師走開了,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來道:“哦,我給你們指條路,湖南剛成立了國術訓練所,正準備招首屆學生。”劉杞榮和周進元都望著他。他接著說:“國術訓練所設立了一個研習班和一個師范班,是公辦的,負責人向愷然和我是朋友。如果你們去國術訓練所就讀,學費和吃住費全免了。”劉杞榮感激道:“吳老師,那我想去國術訓練所讀書。”周進元說:“我也想去。”吳云龍老師道:“莫急,國術訓練所要七月份招生,到時候你們拿著我的信去找向愷然老師。”
七月份,劉杞榮和周進元初中畢業了,拿著吳云龍老師寫的信,去湖南國術訓練所找向愷然老師。國術訓練所設在中山路,之前是湘軍一個營的營地,很大幾片營房。這個營一年前遷到市郊的交通要道旁駐扎。訓練所不需要那么多營房,就拆了一大半營房,用那些磚瓦和木材修建學員室內訓練場館。劉杞榮和周進元忐忑不安地走來找向愷然老師時,場館建設已掃尾了。兩人不認識向愷然,卻在場館前遇見了向愷然。向愷然老師三十七八歲,中等個子,戴副眼鏡。劉杞榮見他一副當官的模樣,就向他打聽向愷然老師。向愷然說:“我就是向愷然。”劉杞榮把吳云龍老師寫的推薦信呈上,向愷然讀畢信,瞟一眼他倆,猜出這是兩個鄉下伢子。向愷然老師與吳云龍老師雖相識,但談不上有交情,說:“你們會南少林拳?”劉杞榮答:“我們會。”向愷然老師說:“打給我看看。”
兩人從八歲開始學拳,已練了七年,打得很像樣子了。向愷然老師看畢,對周進元說:“你差點。”轉頭對劉杞榮說:“你留下。”劉杞榮見向愷然老師只肯留他一個人,問:“向老師,我表弟呢?”向老師道:“我咯里是國術訓練所,不是收容所。”周進元臉紅了,來之前他不擔心自己,吳云龍老師多次表揚他的拳打得比劉杞榮好,怎么到了向愷然老師眼里,表哥反倒比他強呢?他認為自己出拳出腳都比表哥穩健,便覺得向愷然老師沒眼光,不愿多話,轉身向來的路上走去。劉杞榮追上去,拉住表弟的胳膊:“你莫走。”表弟甩開他的手:“他又冇要我,我回沅江去。”劉杞榮舍不得與表弟分開,兩人從八歲起就睡在一張床上,一起讀書、一起練拳,又一起來的長沙,就對表弟說:“要走都走,我不想一個人留下。”周進元滿意道:“好,我們一起走。”他跟著表弟走出訓練所的大門時,想起包還放在場館前,就說:“你等下,我去拿包。”他跑回去拿起包,正要走,扭頭一看,向愷然老師在場館里打掃衛生,覺得不跟向老師辭行就這么走不妥,便朝前走了幾步。他并沒想到,若他不辭而別,他的一生將和他哥與兩個弟弟沒什么兩樣,就是這幾步,他的命運便改變了。他走進場館,十分禮貌地對向愷然說:“向老師,我向您辭行。”向老師望一眼他:“你不學國術了?”劉杞榮說:“想學。向老師,我和表弟一起從老家跑出來的,一起上的初中,我不想一個人留下來。”向老師覺得這孩子講義氣,就愉快道:“叫你表弟也留下吧。”他激動道:“太好了,我去叫他。”表弟站在一株樹下等他,他大聲道:“表弟,向老師要你也留下。”
湖南國術訓練所是省府出資辦的,宗旨是提升湖南人的尚武精神。向愷然、王潤生等人都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日本的軍隊,大、中、小學和各種會所都講武士道精神,而中國當時軍閥割據、各自為政,老百姓不知所從,這讓留學回來的向愷然和王潤生等有識之士十分焦慮,覺得唯提倡國術精神、強健百姓體魄,國運才可能昌盛。這種提議得到了當時的湘軍主帥何鍵的支持,他撥了這塊營地和大筆經費給向愷然,并任命向愷然為國術訓練所主任。目的有兩個,一方面為軍隊培養武術教官,另一方面為湖南境內的中、小學培養國術老師。因此,國術訓練所不光開了武術、武術理論課,還開了國文、歷史、地理和軍事、書法、音樂等課。師范班五十個學生,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有四個女生,其中兩個女生相當漂亮。還有一個研習班,那是武術底子更好、年齡也大他們幾歲的青年班。這個班的學生畢了業可以去軍隊當教官或去市、縣的國術所當教練。兩個班各五十名學員,食宿和文武課程都是統一安排,每天上午練武,下午練打,隔天上文化課。
師范班四個女生中最漂亮的是賀涵。她有多漂亮呢?望一眼就不能忘。那張瓜子臉、那雙眼睛、那漂亮的鼻子和橘子瓣般紅潤的嘴唇——嘴唇左上邊有一顆芝麻大的美人痣(師范班和研習班的男生背后叫她“一粒痣”),拿什么漂亮的辭藻形容她都恰如其分。她坐著聽課、低頭做作業、說話的聲音或練武時的一顰一笑,都賞心悅目。她是一朵嬌艷的玫瑰,隨便坐或站在哪里都十分搶眼。另一個女孩叫柳悅,如果兩個姑娘不坐在一起,分開來看,柳悅也很漂亮,柳葉眉,丹鳳眼,高挺的鼻子,略薄且寬的嘴唇,笑時閃現一對酒靨和一排潔白的牙齒。男生給她取了個小名:“丹鳳眼。”不過,柳悅與賀涵坐在一起時,賀涵就搶了柳悅的光,就像一百瓦和六十瓦的電燈,你抬頭禁不住會被一百瓦的燈光吸引一樣。賀涵和柳悅都是有錢人家的千金,上文化課時穿的衣服件件好看,氣質也在一般姑娘之上,這惹得研習班的男生時不時來師范班找人比武,目的是想吸引這兩個漂亮女生。還有兩個女生,一個女生名叫楊湘麗,常德姑娘,略有些胖,圓圓臉,臉上的五官好像沒長開一樣。一口常德話,常德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特別好聽,男生都叫她“常德伢”。常德伢是“丹鳳眼”的對練,對練就是對打時的對手。另一個女生是賀涵的對練,她長相普通,皮膚黑黑的,說話嗲聲嗲氣,男生蔑稱她“嗲嗲屁”,真名叫宋曉麗。
研習班有個男生特別突出,叫曠楚雄,身高一米八三,即使在今天,這等身材也稱得上偉岸。他不光個子高大,為人也豪氣。訓練所南門的斜對面杵著一家很有名的酒店,叫“又一村”,他經常把教練或同學叫去大吃大喝。他父親在長沙開了個錢莊,允許他每個月上錢莊支取一百大洋,他就有“曠一百”的小名。這個小名在他身上沒停留多久,有天一個同學把“曠一百”叫成“曠百萬”,于是大家都這么叫他。曠百萬是衡東人,進訓練所時十八歲了。他父親是礦業主。曠百萬三歲跟其父學站樁——其父是地方上一霸,力氣大得讓你無法想象,二十歲時曾雙手把兩頭惡斗的公牛扳開。曠楚雄七歲時跟衡山下來的僧人學拳和劍術。研習班里,他的武功是最好的。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有錢了,因而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曠楚雄天生繼承了父親的神力,單手能舉起兩百斤重的鐵鎖。那鐵鎖是向老師請人做好模具澆的,渾然一體,運來丟在草地上,給學生練臂力。有天,曠楚雄來到師范班,扳了下劉杞榮的肩膀,要跟劉杞榮打。劉杞榮曉得自己打不過他,還曉得天生優越和驕傲的曠楚雄看他不來,說:“我打你不贏。”曠楚雄仍現狠地一伸腿把他鉤了個趔趄。劉杞榮惱他,又有點懼他,走開了。周進元愛觀場,待曠楚雄消失后,說:“他是現狠給一粒痣看。”劉杞榮不傻,曠楚雄不是來找他打的,他來無非是想引起賀涵的注意。他說:“表弟,我們練拳。”
劉杞榮和周進元等四個男生睡一間寢室。一早,他起床,來到松樹下,用左腿的脛骨踢樹,腦子里是教練的告誡:“習武之人首先要經得起打。練經打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兩腿的脛骨和手肘、手臂撞樹。”劉杞榮從小自卑,覺得自己是只跛鱉,必須花比別人更多的時間練才能趕上別人。他設定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要趕超表弟!每天一早起床,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左右兩腿的脛骨踢樹兩百下,再用左右前臂撞松樹兩百下,然后用手肘撞樹,也是左右兩百下。周進元見他用右腿的脛骨猛踢樹,說:“你未必不疼啊?”他說:“教練講,要練得脛骨和手臂同鐵棍一樣硬才行。”周進元曉得表哥想趕上他,走到另一棵樹前,用脛骨踢樹,才踢了一腳就齜牙咧嘴道:“好疼的。”劉杞榮說:“我開始練時也疼得要命,慢慢地就冇得那么痛了。”周進元看他一眼:“表哥,你再這樣練,我就打你不贏了。”他說:“表弟,你也練呀。”周進元是治保主任的獨子,沒吃過苦,踢了兩下就不踢了:“我怕疼。”
上午學摔跤招式,下午同學之間對摔。劉杞榮與周進元接連摔了三十跤。周進元贏十八跤,劉杞榮贏七跤,平五跤。周進元說“休息一下”,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著頭看別人摔。曠楚雄來了,穿著灰色對襟衫和黑燈籠褲——這種寬松的褲子對打時不會束縛腿腳。他一雙黑亮亮的眸子盯著賀涵,放著電,但沒電到正練摔跤的賀涵,反而射到別人臉上了。周進元說:“表哥,你看曠百萬望哪個?”劉杞榮順著曠百萬的目光尋去,看見了賀涵,對表弟說:“我們接著摔。”周進元不想動:“我要休息下。”曠楚雄一看見賀涵,心就蔚藍,要跟一個瘦高個男生摔跤,那男生不跟他摔。曠楚雄見劉杞榮與周進元沒摔了,就友好的樣子問:“劉杞榮,我們摔兩跤?”上午,教練跟師范班的學員上課時說“摔跤要跟比自己強的人摔才有提高”,這話徹底擊碎了劉杞榮心里的忌憚,他答:“好。”
劉杞榮比曠楚雄矮,力氣也不及對方大。兩人的手搭到彼此身上時,曠楚雄現狠地提醒說:“我發力了。”他答:“好。”曠楚雄右手一勒,腳下使個絆子,劉杞榮還沒反應過來就摔倒了。曠楚雄覺得他太不經摔了,拉起他:“還摔不?”劉杞榮說:“摔。”幾個同學圍上來,看他倆摔跤。曠楚雄睨一眼觀察他倆摔跤的賀涵,覺得這雙眼睛水靈靈的,很明媚。他一個轉體,同時腿一伸,一個背抱把劉杞榮撂在地上,問:“還摔嗎?”劉杞榮想從他身上學點東西,說:“摔。”兩人摔了十跤,劉杞榮都被他撂倒在地。曠楚雄看一眼走上來說“加油呀劉杞榮同學”的柳悅,嘿嘿一笑:“還摔嗎?”劉杞榮從沒和柳悅說過一句話,在他眼里柳悅是一只在天上飛的鳳凰,自己不過是條在泥地里鉆的泥鰍,不屬于同一類物種。鳳凰竟給他這條泥鰍加油,他心里感動,說:“摔。”曠楚雄就是要把狠現給賀涵看,伸出右腿給劉杞榮抱:“你抱好冇?”劉杞榮使勁抱著,想“這下你總弄我不翻”,說“抱好了”,邊發力,想把曠楚雄摜倒。曠楚雄借著他發的力一帶,把他拉倒了。旁邊那么多同學,他這一跤跌得有些狼狽,額頭在地上擦了下,破了點皮,有血滲出來。他爬起身時見柳悅和賀涵的目光里有憐憫,就惱自己不爭氣,給師范班的同學丟臉了,說:“再摔。”賀涵說:“你額頭上有血。”他沒想到賀涵也會關心他,舉手揩了下,手心上呈現了一點紅。他沒看賀涵,回答:“冇事。”曠楚雄難得有機會在賀涵面前顯本事,笑道:“好。”一上手,又把劉杞榮摔了個四腳朝天。劉杞榮輸得眼睛都紅了,便死纏爛打道:“再摔。”他跟曠楚雄摔了四十跤,都被曠楚雄撂倒在地。曠楚雄見他躺在地上不動了,才神氣地走人。
晚上,劉杞榮只身來到坪上練鐵鎖,他覺得自己的臂力太差了,曠楚雄給一條腿讓他抱他都抱不動,真是窩囊!鐵鎖很重,他咬緊牙關狠勁一提,兩百斤重的鐵鎖被他提起來了,但要他翻腕舉起來卻比登天還難。曠楚雄是可以輕易舉起鐵鎖的。他練了一氣,累了,絕望地躺在地上,望著天空,心里涌出自己被曠楚雄摔得東倒西歪的景象。他恨自己沒用,自己好像是只病貓,而曠楚雄卻是一頭威猛的雄獅,明顯不屬于一個級別。眼淚突然涌出眼眶,流過兩邊的鬢角,流到草地上。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像曠楚雄一樣強大啊?他悲哀地想,我是個沒用的人,永遠也贏不了曠楚雄。他對著夜空大叫了兩聲,像鳥兒哀鳴。表弟來找他:“你跟曠百萬摔么子摔,我都摔不贏他,你摔得他贏的?”他疲憊地伸出手,表弟拉著他的手一扯,他借著這股力坐起來,嘆口氣:“唉——今天我丟了師范班的臉。”表弟不待見地睨他一眼:“你曉得就好。他每次來都是現狠給一粒痣看,再莫跟他摔了。”劉杞榮看到了眾同學對他失望的表情,惱恨地驅趕開那一張張臉,說了句臟話:“怕卵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