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坪村發生了一場械斗
一九二〇年夏,湖南沅江縣泗湖山鎮虎坪村發生了一場械斗,劉姓家族與汪姓家族為搶水大打出手,結果劉姓家族里七人受輕傷、三人被打成重傷、一人被打死。被打死的人叫大毛,大毛喜喝酒,但酒德差,一喝酒就好斗。那天大毛喝了大半瓶白酒,一個人沖在最前面,手舉一根扁擔橫劈豎砍。汪家老大有功夫,躲過砍來的幾扁擔,一腳把大毛踢倒了。汪家老六是個下得狠手的人,揮鋤挖下,那一鋤頭挖在大毛的后頸上,頸椎斷了,血帶著酒氣噴了汪家老六一身。大毛當場斃命。汪家老六跑了。這事發生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鎮公所出面調解,說人死了又不能復生,兇手既然跑了,抓回來抵命怕是驢年馬月的事,還不如賠點錢實惠。汪家就賠了十五塊大洋和三十擔谷,這事就了了。
安葬完大毛,族里有頭有臉的人便擁到祠堂里議事。祠堂的堂屋很大,三米五高,四根粗壯的樟木柱頂著橫梁,中間擺了圈靠椅。議事時,族里的男丁可旁聽,站或蹲在墻邊,但不許插嘴。劉耀林是虎坪村的大戶,有百多畝田,三十多歲,臉盤黝黑,人孔武有力,生有四子,今年又添了個女兒。此刻,他坐到一張原木太師椅上,抽著長長的銅鍋煙袋,不露聲色地看著一個個族人。村里人,誰是什么性格,誰大方誰小氣,誰膽大誰怕事,誰好色誰好斗,他心里一本冊。坐在他右邊的老滿是老族長的兒子,矮矮壯壯,生一張黧黑的臉,大鼻子、厚嘴唇,為人小氣但是個直性子。左邊坐著的老七,四十出頭,生得人高馬大,當過幾年兵就見了些世面。老七祖上留下了幾十畝田,又讀過幾年私塾,還是個習武之人。族里,除了劉耀林能與他匹敵,其他人都不在話下,所以威望僅次于劉耀林。老七正低頭吸著水煙袋,吸得嗬嘍嗬嘍響。
劉耀林宣布大家議事后,村里與大毛關系最鐵的劉老八第一個發言:“族長,虧就咯(方言:這)樣白呷了?講句良心話,咯仇不報,都冇得臉活在世上呢!”劉老八在這次械斗中腦袋被鐮刀砍開了,頭上裹著紗布。劉耀林很討厭劉老八,瞪他一眼:“汪家賠噠錢。還打么子打?”三毛繃著臉:“族長,你的意思是我大哥的仇不報噠?”劉耀林說:“三毛,你大嫂收噠人家的錢和三十擔谷,再打就冇得理由噠?!比珢灺暤溃骸拔覄翊笊┌褨|西退給汪家。”劉耀林是族長,考慮問題的角度不一樣,說:“縣警察局局長撂下話,哪個再挑起事端就抓到縣里蹲班房。到時候哪個去蹲班房?”三毛粗聲道:“我去。”劉耀林眼睛一瞪:“閉嘴,收了錢,咯事就畫上句號噠。”他鎮定地看著大家:“今天議事不是討論報仇!汪家半年前請了拳師教族人打拳。我們呢,都只有一身蠻力,真打架,一身蠻力頂個屁用!”他望一眼老七:“老七你表個態?!崩掀咭娮迦硕及涯抗鈹S到他臉上,說:“族長講得好,咯事可以打住了。”三毛氣惱道:“你們不打,我和四毛去打?!眲⒗习苏驹谌贿叄骸八闵衔??!?/p>
劉耀林鄙夷地盯一眼劉老八,講狠話道:“你咯呆卵能打贏幾個人?打死了,冇得人給你收尸!”他把冷峻的目光投到三毛和四毛臉上:“你們兩個聽噠,族里有規矩,你們姓劉就得守規矩,再敢惹禍,莫怪我劉耀林對你們不客氣!”他虎著臉把銅煙鍋里的煙灰磕掉,看一眼族人,提高聲音:“大家聽我講,我們要吸取咯次呷虧的教訓,我去縣里請個拳師來教大家練練拳,大家都要來學,都莫懶,以后還遇到咯樣的事,不至于只有挨打的份兒。都聽見冇?”眾族人連連點頭,小聲議論開了。老七捻捻山羊胡子:“我看先就咯樣,三毛、四毛,你們聽族長的,莫再節外生枝噠。”
沅江縣地處湖南東北部,是洞庭湖濱,那個年代清朝滅亡不久,人人都愛習武。劉耀林四歲時就開始練武,七歲時一手南拳就打得很漂亮了。他清楚賀家的南少林拳全縣排第一。這天上午,他一身青布長衫趕到城關鎮,賀家住在城西,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練拳。那時候因怕別人偷學武藝,練拳都是隱蔽的。賀家長輩見一個模樣孔武有力的人一進來就施禮,問道:“你有么子事?”劉耀林抱拳道:“晚輩姓劉,名耀林,家住泗湖山鎮虎坪村。在下久聞賀家拳承襲南少林寺,特來貴館請拳師教我們劉姓族人打拳?!辟R家長輩打量他幾眼,問了問事項和報酬,就讓自己的大兒子賀新一隨劉耀林去。賀新一二十七八歲,高高大大,一臉機警、自信。清末時,縣衙舉辦的最后一屆比武,他打了冠軍,當時才十七歲。劉耀林也參加了那次比武,只打了第七名,與冠亞季軍無緣。他見賀新一如此健碩、彪悍、疾步如飛,打心眼里欣賞:“賀兄,鄙人癡長你幾歲,你有么子要求?”賀新一嘿嘿一笑:“習武之人不講究,一張長板凳就能困覺?!眲⒁诌B聲道:“好好好,賀兄如此氣度,那就好。”
劉家屋前有塊很大的坪,鋪了三合土,用來曬谷的。一早,劉姓男丁全來了,劉耀林請賀新一師傅坐到太師椅上,對族人說:“咯位師傅名叫賀新一,習得一手南少林拳,十七歲就打過冠軍,大家都要好好地跟賀師傅學拳?!彼┮谎劾掀吆臀_大嘴笑的老滿,宣布:“現在大家開始拜師?!彼叩劫R新一面前,率先跪下,老七、老滿、劉老八和三毛、四毛等五六十個男人紛紛跪下,向賀新一師傅跪拜。賀新一師傅對劉姓眾弟子說:“大家請起?!彼缺娙硕颊酒饋砗螅@才大聲道:“練拳先練樁,樁穩拳才有力。練拳時都要跟著我喊,要把聲音喊出來才有氣勢?!北妱⑿盏茏舆B聲道:“好!”
劉耀林的次子劉杞榮,幼年時患了“脹肚病”——實際上是血吸蟲病——除了一顆腦袋和一個鼓脹脹的肚子,就剩了瘦得皮包骨頭的四肢,感覺上像一只大蜘蛛。他八歲了,仍不能走路,腆著個大肚子,蒼白著一張尖臉,移一下凳子,身子才扶著凳子挪半步,猶如蜘蛛爬動。劉耀林是族長,最要面子,很厭惡二崽,覺得這個崽活著是劉家的恥辱。他給二崽單獨一間房,不準二崽出門。誰要是在飯桌上問:“你家老二呢?”他都陰著臉回避道:“不講他。你多呷點。”有天,他不悅地問堂客(妻子):“老二何解還不死?”堂客肖合珍聽丈夫這么說,臉都白了:“看你講的么子話!老二就不是你的崽?”劉耀林黑著臉:“我有老大、老三、老四,老四都能跑了。有他不多,無他不少?!毙ず险湟娬煞蛘f得如此輕巧、刻薄、冷酷,就傷感道:“老二可憐呢,你可不能做傷害他的事,那會遭報應的?!薄澳懵牶茫眲⒁职褵熷伬锏臒熁铱牡?,頭也不抬地講狠話,“只要他出現在我覺得不合適的地方,老子就一腳踢死他?!毙ず险鋸恼煞虻难劬锟吹搅撕輨?,緊張著臉說:“虎毒都不食子呢。”劉耀林用一支銅耳勺清理著煙鍋里余下的煙灰,漠然道:“我又不是老虎,叫這個小畜生莫出門?!?/p>
劉杞榮六歲時,家里請來一位算命先生,那先生在沅江縣很有名,都說他算命算得準。劉耀林不信神鬼,卻信命,花大錢請來算命先生給全家人算,當所有的人都算完后,肖合珍才把骨瘦如柴的老二抱到椅子上,請先生也算一算。先生根據劉杞榮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卻不說話。劉耀林把煙鍋里的煙灰磕干凈,催問:“你講噻,我二崽命相如何?先生何解不語?”先生支支吾吾。劉耀林說:“你只管講,莫避諱?!毕壬挪豢蜌獾溃骸皷|家能否恕我直言?”劉耀林心一緊,嘴里道:“只管直言?!毕壬溃骸澳慵依隙舨皇嵌堂?,就是討債鬼。是你前世的孽緣,找你討債的?!眲⒁帜樕伊?。先生看一眼坐在一隅的劉杞榮,又安慰他道:“不過也冇么子要緊,他活不過十歲。”肖合珍覷著可憐的二崽,難過道:“先生,有么子法子可破嗎?”先生道:“一個命薄之人,你們盡可能善待他吧?!毙ず险涞溃骸跋壬?,您神通廣大,想個法子破解吧?!毕壬f:“咯是命,古人說,命里沒有莫強求。隨緣吧你們?!眲⒁忠娞每瓦€要說什么,青著臉吼堂客:“莫問噠?!?/p>
從那天起,劉耀林再也不愿看老二一眼了。有時候,老七和老滿來說事,遇到吃飯時留下來吃飯,問及老二時,劉耀林都是淡淡道:“我有老大、老三、老四,夠了?!崩洗笫畾q,長得像劉耀林小時候,個子在同齡人中算高的,很結實,腦子也活泛,常跟著比他大的堂兄弟去小河里撈魚,或去河灘上捕殺野鴨子,那反應和機靈勁兒比同齡人都強;老三六歲,虎頭虎腦的,生著雙兩邊眼角往上翹的眼睛,算命先生撂了話:“你家老三有官相?!彼犃诉@話甚喜,想將來家里有個當官的,那他不成了鎮長家的座上賓?老四四歲,長相像娘,寬額、圓臉、大耳。先生看過老四的面相后說:“老四是天生富貴?!边@話讓他快慰,想一定是祖上積了德,得好好去祖墳上多燒幾炷香。老七啜口酒,不太相信算命先生的話:“也許那先生算錯了呢?”劉耀林說:“他能算錯?縣長都說他算得準呢。”老滿抿口酒:“我不信咯些。一個算命的給我爹算命,講我爹能活八十歲。卵,我爹還冇到六十歲就死了?!崩掀哔澩骸笆遣灰??!眲⒁肿畈辉父掀吆屠蠞M討論二崽,道:“呷酒。”
有天,劉杞榮聽見坪上一片喊叫聲,就搬把椅子,移一下椅子走一步地來到堂屋。坪上眾族人正在練武,因腳步踏起的灰多,娘把堂屋門關了。兩扇木門之間,有一條一指寬的縫。劉杞榮從門縫里往外瞧,瞅見坪上站著的人里有他十分畏懼的爹和七伯、滿叔等大人,哥哥和兩個弟弟站在最前面,正跟著拳師練拳,一邊“嗨、嗨、嗨”。他看了會兒,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不覺跟著“嗨”起來,手也學著動。劉耀林練拳出了一身汗,有些口渴,就從飯堂門進屋喝茶。喝完茶,他步入堂屋,見二崽不自量力地腆著個肚子,“嗨嗨嗨”,一只手扶著椅子一只手做動作,模樣非?;?,不覺邪火一飆,走攏去就是一挑腿,把二崽踢飛得沒看見人了,傳來“嘭”的一聲響。他用腳背鉤開門,出去了。
劉杞榮被爹那一挑腿踢進了爹媽的臥房,頭砸在裝米的水缸上,人暈了過去。為防止老鼠偷米,劉耀林把能裝上千斤米的大水缸放在臥房里,再在水缸上蓋了幾塊老鼠咬不爛的鐵板。娘從菜地里回來,抱著淘米盆走進臥室,見二崽暈倒在米缸旁。娘心疼地抱起二崽,二崽的額頭上有個腫塊,血流了右邊一臉。地上也血跡斑斑。娘以為他快死了,傷心道:“老二啊,娘跟你講過多遍要你莫出來,你何解不聽話啊?!眲㈣綐s在娘的呼喚聲中醒了,看著娘。娘見他如此可憐,抱起他,步入他的房間,放到床上。劉杞榮睡的這間房很小,原是放農具的雜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娘轉身去臥房拿來治跌打損傷的藥,給兒子敷上,說:“娘跟你講,你爹是暴脾氣,千萬莫惹你爹。”劉杞榮腦海里閃現了爹面色猙獰地踢他的模樣,嘴里嘀咕:“我長大了要報仇?!蹦锷攘怂欢猓骸澳愕屇慊畹浆F在,已經夠寬容了?!眲㈣綐s恨爹不讓他上桌吃飯,恨爹不許他出現在客人面前,更恨爹下狠力踢他。他知道娘心疼他,但爹的權威像一座山那么高,娘只能仰望。他忍著痛說:“娘,我要練拳。”娘答:“你咯鬼樣子練么子拳?”他心里記恨著爹踢他的那一腳,決心就很大:“我要練拳?!蹦镉X得他怕是絆壞了腦殼,說:“娘不跟你講咯些,娘要淘米煮飯噠。”
有個與劉杞榮年齡相仿的男孩姓周,名進元。周進元是劉杞榮姨媽的獨苗,姨父是鎮公所的治保主任,手里有點小權,在鎮街上開了家日雜店。周進元長得俊俏,腦子活泛,人也活潑。這天,他推開門,見表哥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便對表哥擠出一臉笑:“二表哥。”劉杞榮招手:“進來呀?!敝苓M元步入房間。劉杞榮問:“你怎么來了?”周進元答:“我娘要我來上學堂?!眲㈣綐s一時沒說話。周進元說:“二表哥,大表哥和表弟都去祠堂上學了,你何解不去?”劉杞榮白著臉:“我有病,我爹不讓我上學。”周進元同情地覷了他一眼:“不上學也好,我娘硬要我來上學。”劉杞榮想,姨媽對表弟真好。周進元瞧著二表哥鼓脹脹的肚子:“你肚子疼不?”劉杞榮說:“脹,不疼。”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在賀新一師傅的指導下打完拳,吃過早飯,爹去田里了,大哥和兩個弟弟去學堂讀書了。劉杞榮在房里悶久了,心里慌,移一下椅子挪一下腳地走出房間。娘在灶屋里收拾,看見他,說:“你何解出來噠?快進屋去。”劉杞榮在房里快悶死了,瞧著娘:“娘,我要讀書?!蹦镎f:“咯事你想都莫想,崽,你咯樣子你爹不會允的。”劉杞榮在娘面前好強道:“表弟都來祠堂讀書了,我何解不能讀?我要讀書?!毙ず险湎耄忝恼f了,老二的命長不過十歲,可憐的老二!于是她說:“你先回屋,等你爹回來,娘跟你爹商量商量?!眲㈣綐s回到房間,看著窗外的杉樹,陽光落在杉針上,杉針綠亮亮的。他突然恨恨地想,何解不讓我上學堂?我又不是沒腳,爹不許,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