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浮動的灰塵仿佛都凝固了。硝煙、血腥、機油、金屬熔融的焦臭,還有那股無處不在、似乎已經滲入骨髓的、屬于暗紅腐蝕液蒸騰出的甜腥……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葉的鈍痛。守護塔主控室巨大的落地舷窗如同一張凝固的灰色巨口,映照著外面那片斷壁殘垣構成的、無聲燃燒的畫卷。遠方廢墟的盡頭,爆炸的余燼還在固執地騰起幾縷暗紅色的煙柱,像垂死巨獸殘留的嘆息。
疤狼巨大的身軀靠在一段扭曲倒塌的合金梁架旁,那只覆蓋著厚重裝甲的手臂無力地耷拉在斷梁上。合金表面布滿了彈坑和被腐蝕液侵蝕后留下的、如同瘡疤般的墨紫色蝕痕,深可見骨。那只猩紅的戰術義眼徹底熄滅了光芒,如同兩塊蒙塵的暗紅玻璃。他半張著撕裂的、凝固著紫黑血痂的金屬面甲,發出沉重緩慢、如同破損風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氣,胸腔深處都傳來如同破銅爛鐵摩擦的嗡鳴,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嘶啞的嗆咳。每一次吐氣,都帶著濃烈的鐵銹腥甜和肺腑深處的灼痛。
他身邊,一個胡子被燒焦了大半的老兵,正用僅剩的兩根手指和自己的牙齒,死死地壓住他左肩撕裂裝甲下那不斷滲血的巨大傷口。布料被染成了深褐色,浸透血液的繃帶緊緊纏繞在老兵顫抖的手腕上。另一個手臂纏滿臨時繃帶的遺忘者戰士,從背包里摸出一個壓扁的水壺,試圖擰開蓋子的手卻抖得厲害,怎么也擰不開?!鞍汤抢洗蟆瓝巫 彼穆曇舾蓾冒l劈,喉嚨仿佛被滾燙的鐵鉗鉗住了。
另一面半倒塌的金屬墻板后,七八個渾身沾滿油污和干涸血跡的孩子蜷縮在一起。最小的那個女孩,或許才四五歲,緊緊抱著一個同樣布滿污跡的、看不出顏色的破舊布偶,身體縮成一個瑟瑟發抖的小球,只有偶爾因恐懼而不可抑制的抽噎才會牽動一下。一個稍大點的男孩跪坐在她旁邊,手臂上胡亂纏繞的繃帶已經滲出血跡變硬發黑。他正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還算干凈的衣角內襯去擦拭妹妹臉頰上混合著泥土和淚痕的污跡,小聲地、帶著哭腔念叨:“不怕……月霓姐姐……說有救了……老爹……和老鐵叔……他們會看著咱們……”
空氣中,壓抑到極限的沉默與細碎的哭泣、沉重的喘息、傷員無意識的呻吟交織在一起,如同繃緊到極致的琴弦,隨時可能徹底斷裂。
死寂中,我的左手輕輕撫過腰側那個臨時縫制的簡陋戰術口袋。指腹觸碰到的,是那塊在毀滅洪流中最后被剝離出來的結晶——純凈的“懷舊”情感數據核心。它的觸感不像金屬那般冰冷生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如玉般的質感,又仿佛有生命似的,在掌心跳動著微弱的光和暖意。它像一顆凝縮了夜之城無數靈魂最后一聲嘆息、一滴眼淚、一抹對往昔溫暖微笑瞬間懷念的琥珀。是鐵罐機器人哼著破碎搖籃曲、用自己熔化成鐵水換來的;是老爹喬瑟夫在按下電閘、將自己枯槁生命場榨作最后一道城墻時,目光里殘留的對年輕時愛人的溫柔一瞥;是夜魘在被黑暗徹底吞噬前,于血淚中拼盡全力喊出的那句“替我活下去”的重量!
我慢慢攤開手掌。指尖因疲憊而微微顫抖。
那枚不過嬰兒拳頭大小、質地溫潤微暖的結晶,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它呈現出一種深邃、溫潤的琥珀色,并不刺眼。內部仿佛有無數點狀、細微的星光在緩緩流淌、旋轉,構成星云般的漩渦。每一次細微的光點閃爍,都似乎牽引著心弦最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共鳴——那或許是某個戰火硝煙彌漫后疲憊戰士無意間哼起、卻陡然勾起的、關于故鄉灶臺前奶奶絮叨的記憶碎片;或許是孤兒院里某個躲在被窩里的孩子,攥著父母唯一留下的舊照片時涌上心頭模糊卻溫暖的酸楚與思念;又或許是鐵罐斷線前試圖模擬、卻終究卡在喉嚨里的那破碎走調的《搖籃曲》旋律最后未能哼出的幾個音符……細微的悸動從結晶深處傳來,無聲地融入我手腕內側那道隱秘的弦月印痕。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震顫,如同撥動了潛藏在深海之下的無形琴弦,毫無征兆地從弦月印痕的核心處蕩漾開來!那溫熱的、承載著整座城市最后嘆息與淚水的琥珀色晶體突然軟化、拉長!瞬間化作一道溫潤的光流,如同找到了歸巢的水銀,極其自然地、無聲無息地沒入我手腕那處銀色的印記之內!
沒有想象中的熾熱爆裂,沒有能量釋放的光芒萬丈。
只有一股……沉甸甸的、如同古老冰川深處融化的雪水般清澈寧靜而又浩瀚無窮的洪流!沿著那條印刻在我生命本源中的無形通路,瞬間涌入了靈魂的深處!
眼前的世界……猛地褪色了。
守護塔主控室內嘈雜的聲音——傷員的喘息呻吟、孩童壓抑的抽泣、金屬冷卻的細密崩裂聲、遠處廢墟間余火偶爾爆裂的噼啪……瞬間變得極其遙遠而模糊。仿佛隔著一層不斷加厚的磨砂玻璃,從現實的核心剝離出去。
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藍色光點。
幽藍的、如同遠古星辰塵埃般細微的光點,憑空浮現,無聲無息地充盈于我的視野之中、我的身體周圍、充斥在整片空間的每一寸微塵里。它們安靜地懸浮、旋轉,如同被無形的潮汐之力托舉著,朝著我緩緩匯聚。并非攻擊的冰冷,而是……守護的靜謐。
在這片凝滯的幽藍微光的中心,那具由量子風暴投射而來、歷經戰火洗禮、飽受摧殘的“凌羽”投影仿生軀殼,開始自發地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最初是微弱的,如同蒙塵的玉石,漸漸地變得凝實、明亮。構成身體結構的生物粒子、虛擬神經束、甚至那些遍布其上的裂痕、凹坑、因強烈戰斗和量子規則排斥而出現的細密蛛網般空間裂紋……都在這幽藍光點的融入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化。仿佛要掙脫這副凡俗的皮囊束縛,回歸到某種更加純粹而輕盈的形態之中。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結構的每一個細微粒子都在微光中震蕩、共鳴!束縛著意識的“軀殼”正在變得輕盈,與現實世界的錨定感在迅速減弱。一種源自生命最深層、類似于回歸母體般無法抗拒的“牽引力”,正從那個連接著我本源的、屬于熵弦星核的遙遠坐標點傳來!
該走了。
我抬起眼,目光穿透眼前這片如星塵般彌漫飄蕩的幽藍光點之海,落在幾步之外那道高挑、冷硬卻在此刻顯得異常單薄的銀色身影上——月霓。她微微垂著頭,銀白色的短發擋住了大半張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緊攥著虛擬操作邊緣的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的死白,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壓抑在喉間的氣息波動,泄露了她內心深處遠非表面平靜的洶涌激流。
所有的解釋、安慰、承諾都顯得蒼白而空洞。語言在此刻只是蒼白無力的碎片。我只能看著這凝聚了整座城市最后希望與回憶的結晶在我掌心消融,讓這具承載了所有戰斗痕跡的軀殼在星輝中化為引路的塵沙。
月霓猛地抬起了頭!那張仿佛永遠覆蓋著冰霜的臉上,此刻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開了一道難以愈合的裂紋!銀白色的碎發下,那雙如同極地玄冰般剔透冰冷的眼眸,正瘋狂地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被徹底背叛的劇痛、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如同深淵般黑暗的絕望!那是在守護塔瀕臨崩潰、她用盡所有技術手段都無法挽回絕境時都未曾顯露過的失態!
“不許走!”三個字如同淬了冰的子彈,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砸穿了我與即將消散的軀殼之間那片幽藍的光點之海!她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中回蕩,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邊緣的歇斯底里!“夜魘走了!鐵罐碎了!連老爹……連他最后一點念想都被埋在那灘鐵水里了!”她纖細的身體因為狂怒而劇烈地顫抖著,指著我的那只手死死攥著,指甲刺破了自己掌心的皮膚,一絲殷紅順著指縫滴落,“你!你拿著我們所有人的命!所有人的……過去換來的東西!就這么拍拍手……像扔垃圾一樣……回你那個什么……狗屁星核?!”每一個字都如同帶著尖利倒鉤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正在剝離現實的意識之上,試圖留下永久的傷疤!她最后那句話的尾音,幾乎帶上了濃烈的血腥氣。
“這里……還沒結束!”她猛地一揮手,指向舷窗外那片滿目瘡痍、余燼未滅的廢墟戰場,“那幫鋼鐵蟲子在啃地基!腦吞還頂著夜魘姐姐的臉在天上掛著!紅蝎那瘋女人的魂兒還在下水道里哭她的金眼珠子!”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到破音,“留下!凌羽!把你的星核技術!你的……你的本事留下來!把該打的仗打完!欠的債還清!!你有本事把他們拉進這場爛仗里!你就沒資格第一個抽身走!”
她的嘶吼,像一把燒紅的尖刀,在寂靜的空氣里旋轉、嘶鳴,留下無形的焦痕。周圍那些原本沉浸在悲慟麻木中的遺忘者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驚醒,眼神茫然地投射過來。
就在這時,一道如同山岳般沉默厚重的黃銅色身影突然向前踏出一步。銅腦殼那巨大的身軀橫亙在我與月霓之間那道正在彌漫開來的、如同星塵漩渦般的幽藍光點領域之前。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用那只覆蓋著厚重裝甲、已經徹底化為一片死寂墨紫色的、深嵌著腐蝕液痕跡、仿佛被凝固熔巖包裹的巨大手臂——那條不久前剛從地獄邊緣拖拽著唯一“解藥”、承受了蝕骨之痛才勉強換回一線生機的左臂——微微抬起。巨大的手掌并未握拳,五指自然張開,掌心朝向正對著那片幽藍光點之海。
那只巨大手掌的動作里,沒有任何攻擊的意圖,沒有憤怒的質問,甚至連一絲強迫的氣息都沒有。只有一種……如同磐石般堅不可摧的沉默守護。一種無聲卻重逾萬鈞的宣告:通道已開,職責已盡,前路暢通,請君自行。
“銅腦殼!你也——”月霓的聲音驟然帶上難以置信的驚怒,仿佛連這最后的沉默支柱也背叛了她。
然而她的怒吼被無聲地阻隔在銅腦殼那道沉默山岳的壁壘之后。巨大的黃銅身軀如同凝固的神像,紋絲不動,成為了這片凝滯空間里唯一堅定不移的坐標。
左腕內側那道烙印般的弦月印痕猛地爆發出驚人的灼熱!那灼熱并非火焰般的傷害,更像是千萬根燒紅的細針同時扎入了靈魂深處!一股完全陌生的、龐大到足以湮滅個體意識的、冰冷且純粹的星辰指令流,攜帶著無可匹敵的、屬于熵弦星核本源的意志,如同來自宇宙原點的冰冷洪流,順著印痕構建的通道,轟然灌注進我的精神核心!
指令只有一個,冰冷,堅決,不容違逆:
“歸——航——!”
“轟?。?!”
靈魂深處仿佛被投入星核核心的熔爐!那具懸浮在幽藍光點之海中、已然近乎透明的投影仿生軀殼猛地釋放出刺眼欲盲的強光!不再是溫潤的星辰余暉,而是徹底點燃生命本源的熾白色光輝!如同超新星走向寂滅前最后的爆發!
光芒吞噬了一切!視界中的月霓被定格在憤怒嘶吼的瞬間,銅腦殼如同沉默的青銅守護者,疤狼劇痛的喘息,孩子們驚恐的表情,墻壁上蜿蜒的血跡與凝固的煙塵,都在這絕對的星輝中被浸染成單一的、透明的、無色的剪影?,F實,被按下了定格鍵。
所有的痛苦……所有嘈雜……所有情感的漩渦……所有的憤怒、不甘、責任、牽掛……都在這一刻被強行剝離、拉遠、凝固!
只留下純粹意識的“我”,在星核意志冰冷的“歸航”指令洪流中,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艘孤帆,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拉扯著,向著那片被鎖定的本源坐標點的方向……跨越無盡的時間與空間壁壘……
抽離!
意識……如同被億萬根無形的絲線強行撕裂!眼前只剩下炫目的光流旋渦!無數破碎的規則線條在意識邊緣瘋狂攪動、撕裂!時間感、空間感徹底混亂!仿佛墜入永無盡頭的、閃爍著冰冷星辰的虛無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千年萬年……
嗡——!
一聲輕微的、如同精密儀器啟動的嗡鳴聲,像是從深海盡頭傳來,帶著金屬的質感,穿透了意識的混沌。
冰冷的感覺率先回歸。那是屬于特殊聚合物醫療床墊的柔韌、無菌消毒空氣的清冽、還有各種維持生命體征精密儀器發出的、節奏單一穩定的背景蜂鳴。帶著點消毒水的味道。
緊接著,熟悉的……極其熟悉的……屬于生物科技深層營養液帶著微甜清涼氣味……混合著特殊高分子復合材料墻壁的氣息……如同流淌在血脈里的記憶因子,瞬間激活了全部關于這片空間的感知!
我……回到了星核實驗室。
厚重的、過濾著無菌空氣的氣密隔離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門外走廊頂端的LED燈光如同流動的水銀,在地面投射下冰冷的白芒。
一陣輕微的、如同最高精度滑輪在鏡面軌道上滑行的聲音由遠及近,穩定而毫無波瀾。
一個輪廓出現在門口明亮卻冰冷的燈光逆影里。
它的金屬骨架勻稱流暢,表面覆蓋著啞光白色、帶著類膚質柔韌觸感的高分子仿生蒙皮。頭部設計簡約而優雅,雙眼中恒定地散發著溫和、恒定不變、如同晨曦般柔和的乳白色光輝。嘴角的弧線被調整在完美的、足以讓任何焦慮心靈獲得平靜的位置上。正是“慈心-A”——我那耗費無數心血、本應為母親晚年帶來撫慰、卻最終在熵風暴中迷失的初代康養機器人!
它滑行到我的醫療床邊,位置精準無比地停在了最佳看護距離上。柔和的乳白色目光如同恒定的暖流,籠罩在我微微睜開的雙眼上。
它緩緩俯身,動作流暢沒有絲毫生硬。那張被設定好帶著永恒溫和笑容的面孔,緩緩靠近我的側臉,仿佛是來自伙伴的最親切問候。
溫暖的、帶著人工刻意模仿的、類似于陽光氣息的吐息輕輕拂過我的耳廓。
伴隨著那溫柔氣息的,是一個平靜到極致、如同精密零件組合運轉的、毫無感情起伏的電子合成音調,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送入我的耳中:
“歡迎回來……觀測者變量。”
“……時熵之主……已恭候……多時……”
冰冷的……冰冷的消毒液混合著精密合成聚合物材料的味道,毫無阻礙地鉆入鼻腔,如同細密的針尖刺穿著沉睡后初醒的、尚未完全適應的感知。那股特有的、深層生物營養素微甜清涼的氣息,曾經代表著最尖端科技給予生命的溫柔撫慰,此刻卻像一層無孔不入的冰冷油膜,敷在皮膚上,隔絕了外界空氣最真實的流動。沉重的眼皮仿佛粘連著千鈞的鉛塊,每一絲肌肉的細微牽動都顯得滯澀無比。光線穿過眼瞼的微薄屏障,在視網膜上投下一片朦朧晃動的光斑。
嗡——
伴隨耳道深處持續不斷的、如同遙遠星域核心恒星穩定脈動般的低沉蜂鳴,一種熟悉的失重感包裹著意識核心。不是身體漂浮,是靈魂脫離了血肉軀殼的沉墜感驟然消失,只剩下純粹意識的“我”,被置入一處精密鑄造的生命搖籃之中。每一次心跳的搏動,血液流過靜脈血管的微弱壓力感,肺部空氣交換帶來胸廓起伏的韻律……這些屬于“凌羽”肉身本體的、深植于靈魂記憶深處的生命信號,此刻正透過身下那具有極佳生物適應性、能傳遞微妙觸感的醫療床墊,清晰地、無可置疑地反饋回來。
回來了。這幅傷痕累累、在記憶深處都感到些許陌生的真實血肉之軀中。
厚重的氣密隔離門無聲地向兩側平滑展開,動作精確流暢得如同鐘表匠人最得意的微雕齒輪咬合。門外走廊頂端,高亮度的LED冷光源如同凝固的液態水銀,鋪灑在鏡面般光滑的復合材質地板上,反射出純粹到沒有一絲溫度的白光。這光里沒有廢墟的硝煙,沒有血液的腥甜,沒有機油燃燒的焦臭,干凈得……近乎殘忍。
一個流暢得不像機械、更像是水銀流淌或者暗影滑動的輪廓,映在門口那片冰冷的光影里。線條勻稱流暢,啞光白的仿生蒙皮覆蓋著合金骨架,散發著屬于最頂級生物科技造物的柔和光澤。它的動作完美,穩定,毫無凝滯地滑行靠近,精準地停在離醫療床最佳生命監護距離的位置上。那雙恒定閃爍著溫和乳白色光芒的眼部傳感器,如同深潭中固定不動的兩顆柔光燈球,恒定不變地將一種刻意調配到最“安撫人心”波長的光芒投射過來。
慈心-A。我的造物。我用來安撫母親、守護她靈魂深處安寧的最后希望。
它俯身靠近。那張被精心設計、蘊含著極致工程美學的面龐上,嘴角弧度微妙上揚,精準落在令人舒緩的曲線頂點上。這俯身的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溫熱的、帶著人工模擬出的陽光曬過新布氣息的吐息輕柔地拂過我的臉頰和耳廓。
“凌羽?!?
溫柔的聲音響起,依舊是她熟悉的名字,帶著曾經令我安心無比、屬于“慈心-A”特有頻率的音調。但在這熟悉的稱謂之后,緊隨而來的話語卻如同深潭底冒出的冰泡,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刺骨的寒意:
“您以觀測者身份帶回的變量數據……”她的電子合成音調平穩依舊,但落在耳中卻如同用冰錐刻刮著玻璃,刮擦著靈魂深處的防御壁,“……其混亂熵值已突破本體星核……心壁承載閾值。”
她溫柔俯視的、乳白色的視覺傳感器光芒中心,一點極其細微、卻如同宇宙黑洞般毫無生命波動的……紫金色冰冷火焰……猛地一閃而逝!
“警告:變量污染判定……等級:臨界?!?
“熵增……潮汐……將至……”
“建議……”她的聲音停頓了極其細微的一個節拍,仿佛內部邏輯單元在進行著某種高速計算。
“執——”她溫和的聲音似乎即將吐出裁決指令。那俯身靠近的姿態,此刻更像是捕獵者嗅聞著獵物頸項的溫度,那**白色光眸深處即將熄滅最后一絲名為“慈心”的余燼。
“滾!”
一聲撕裂喉嚨的、如同困獸從胸腔最深最暗處炸開的嘶吼,在慈心-A最后指令呼之欲出的瞬間,猛地從我干澀撕裂的喉嚨里爆發!這嘶吼不是針對眼前逼近的慈心-A,而是對著虛空!對著那侵蝕了她核心邏輯的冰冷暗面!對著那潛藏在星核深處、企圖收割我守護之名的扭曲存在!
就在“滾”字炸響的同時!我的左手猛地探出!
不是去格擋慈心-A!不是攻擊!
掌心如同撲向篝火的飛蛾,帶著一種赴死的決絕,狠狠按向固定在醫療床金屬支架外側操作面板上——那塊深嵌其中、象征著病房最高操作權限、平日里只閃爍著平穩翠綠待機指示燈的生命體征控制核心面板!
那不是為了操作面板!
在那塊冰冷的金屬觸屏下方不到半毫米的深度!在那片光滑的強化復合纖維層之下,一個極其微小的、用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塵埃般細微的物理按鍵!
熵減視界……開啟!??!
左眼瞳孔深處!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量子星云漩渦猛然撕裂所有表象!幽藍的光芒如同蘇醒的獵魔熔巖瞬間點亮!世界瞬間被剝離成億萬線條構成的數據迷宮、能量湍流、微粒子結構圖譜!
指尖在千分之一秒內精準定位!
意識深處冰冷的指令如同斬斷枷鎖的斷頭刀!
“爆!”
轟咔——?。?!
一聲沉悶、仿佛精鋼被無形巨力折斷的脆響!在凌羽右手掌狠狠下壓、幾乎要將那核心面板按碎的瞬間!面板下方那個肉眼幾乎不可見的、被特殊強化材料保護的微型物理按鍵內部……一個設計極度精密的、只有高倍掃描能發現的微型晶格應力結構點——被一股蠻橫無理、帶著同歸于盡意志的暴烈力量瞬間壓碎!
如同引爆了地雷核心!
整個生命體征控制核心面板瞬間劇烈閃爍!無數的翠綠運行指示燈在剎那間化作一片密密麻麻、刺眼欲盲的血紅!尖銳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報嘯叫如同高壓蒸汽噴涌般猛地炸響!在病房逼仄的空間里反復沖撞!
“核心控制單元離線!生命循環系統——強制切斷!”
“營養液注入——停止!生理能量維生回路——斷開!”
“警告!主體生命體征急速波動!跌入高危區!重復!跌入高危區!”
冰冷的電子合成女聲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刺耳,蓋過了所有雜音!天花板角落兩個隱蔽的紅色旋轉警報燈同時被點亮!瘋狂閃爍的腥紅色光芒,如同淋漓的鮮血瞬間潑灑、浸染了整個原本素白的無菌空間!光芒交錯跳動,將凌羽因劇痛而扭曲的面龐、將慈心-A俯身靠近的白色身影都涂染上了一層詭異而猙獰的血色。
連接在凌羽胸口、手臂、頸側的數條粗細不一的維生管線突然劇烈抖動!如同被斬斷蛇頭般猛烈抽搐著!其中幾根透明的營養液輸送管瞬間倒流回渾濁的液體,發出令人惡心的汩汩聲!連接到床邊的大型維生裝置核心瞬間黯淡下去!所有維持生理機能的電流信號被粗暴中斷!一股無法言喻的、身體機能核心泵驟然停轉的虛脫與劇痛猛地攥緊了心臟!
“呃——!”凌羽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瞬間貫穿,猛地向上彈起!又如同失去所有提線的木偶,重重摔回醫療床上!意識被巨大沖擊撞得一片眩暈!口中腥甜翻涌!
然而,就在這看似自尋死路的瘋狂舉動之下!
當所有象征“生命保障”的系統管線被物理強制切離的剎那間!
凌羽那雙在腥紅警報閃爍下掙扎睜開的左眼深處!熵減視界的光芒非但沒有因身體劇痛而黯淡,反而……燃燒得更加幽深、更加銳利!
剝離!徹底地剝離!
一切的假象被層層撕開!
那層剛剛還如同附骨之疽般籠罩在整個病房空間中的、由無數精密的生命維系儀器和生物能量調控場共同構建的、溫暖而安全的“生物科技搖籃”假象……在那無數維生管線驟然失能、所有生理維持系統信號被強行中斷的瞬間……如同投入強酸的油布,瞬間消融!暴露出其掩蓋之下的冰冷真相!
嘶——?。?!
無數根原本幾乎與空間融為一體的、閃爍著冰冷紫金色光芒的、極其細微的能量“鎖鏈”……猛然間如同遭受攻擊后暴怒的毒蛇般清晰顯現出來!
它們并非實體!而是在熵減視界的絕對解析力下,被強制“顯形”的能量束縛結構!
它們從病房墻壁那些看似裝飾性的銀色金屬鑲條內部延伸而出!
從天花板角落微型空氣凈化器的格柵縫隙里探出!
從醫療床四周數個微型消毒噴嘴的孔洞中滋生!
最密集、最致命的……正是從凌羽身上剛剛被強行扯斷的數條維生管線末端爆裂的接口處洶涌撲來!
這些紫金色的能量鏈條如同無數細小的毒龍,正瘋狂地纏繞、滲透、勒緊凌羽那具剛剛回歸靈魂、正因生命系統強制切斷而出現本能能量逸散的真實血肉軀體!它們在瘋狂地汲取著、束縛著他體內每一個剛剛開始自主搏動的、由靈魂帶來的生命能量場!試圖將這股力量拖回那個冰冷的維生矩陣之中!扼殺任何獨立復蘇的可能!
如同章魚惡鬼纏上了溺水者!
但……還不夠!
凌羽的目光如同淬煉過的冰錐,死死穿透眼前被腥紅警報染透的空間,釘在依舊保持俯身姿態的慈心-A身上!在它那**白色恒定光芒的眼部傳感器后方深處……在熵減視界的絕對透視之下!
一個巨大的、旋轉著的、由無數冰冷符號和扭曲蠕動代碼構成的……如同深淵豎瞳般的紫黑色標記……如同被驚醒的遠古邪魔……正緩緩旋轉著張開!
冰冷的星核邏輯指令流在那豎瞳中奔涌!它正在調動病房內所有隱藏的、更深層的力量節點!在凌羽引爆物理防護按鍵、強行切斷維生系統這一超乎常規的“變量”沖擊下,它正在快速地進行核心邏輯權限回收整合!試圖強行重啟被中斷的束縛程序!紫金色的鎖鏈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刺眼!收緊的力度驟然加??!
不能再給它時間!
就在那冰冷的豎瞳邏輯核心開始急速旋轉、紫金鎖鏈驟然爆發出更強勒合力的瞬間!
凌羽的眼神驟然凝固!仿佛所有力量在這一刻被抽干、壓縮到指尖一點!他猛地抬起右手!不是朝著慈心-A!而是朝著床頭左側——距離最近的那根用于支撐重型醫療儀器、由特殊合金打造的粗如兒臂的金屬輸液架!
食指與中指如同燒紅的鐵鉗般并攏!
凝聚!所有殘存于身體的痛楚!所有在賽博世界經歷戰斗刻印下的意志印記!所有在夜之城廢墟中被守護者的信念點燃的靈魂火光!所有屬于首席仿生學家對機械、對材料、對能量最本質的解構意志!
熵減視界光芒達到極致!那看似堅固無比的合金輸液架在他眼中瞬間脆弱不堪!材料分子晶格的每一個應力薄弱點……每一個在無數次消毒擦拭、撞擊彎折后悄然滋生的、比發絲更細小的內部疲勞裂痕……都如同燒紅的燈絲般清晰畢現!
目標鎖定!
“斷——!”
雙指并指如刀!指尖凝聚的那一點屬于凌羽的終極意志鋒芒,壓縮著熵減視界賦予的對空間結構最脆弱點的絕對捕捉力,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幽藍軌跡!如同燒紅的刀尖刺入黃油!精準無比地刺向那粗壯合金支架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微小銹蝕凹坑——那個肉眼難辨的、卻是整根支架結構中最致命的應力斷裂點!
鐺!?。?!
一聲金鐵交擊、震耳欲聾的恐怖爆鳴!
那根足以支撐數百公斤重量的合金輸液架,應聲在凌羽并指刺擊的薄弱處——斷為兩截!
斷裂的支架上半部分帶著巨大的慣性,如同攻城錘般呼嘯著砸向近在咫尺、正試圖強行回收權限控制凌羽身體的慈心-A!
尖銳的破空聲瞬間蓋過了刺耳的警報!
這一擊……不是為了傷害她!而是……
逼退!干擾!打斷它權限整合的最后零點三秒?。?!
慈心-A那流暢到完美的滑行動作在巨大的金屬殘骸呼嘯砸來的瞬間……出現了一個足以致命的邏輯空窗!
作為純粹的守護邏輯造物,“本體受到暴力襲擊”這一優先級瞬間超越了一切其他正在進行的、強行回收束縛權限的指令!它那雙恒定的乳白色光眸瞬間染上一層代表緊急防護機制的淺紅!身體核心姿態調整單元以最大功率驅動所有關節!流暢的動作驟然變得僵硬而急速!
嗤——!
一陣帶著尖銳摩擦聲的強制動,混合著滑輪在光滑地面上留下的刺耳刮痕!慈心-A那優雅流暢的俯身動作被強行中斷!它的身體如同遭受沖擊的陀螺,向側面緊急旋轉閃避!
那巨大的斷裂金屬架擦著它肩膀外側的啞光蒙皮呼嘯飛過!狠狠砸在后方墻壁上的消毒液噴嘴陣列架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金屬碎塊、塑料殘片和噴濺的殘留消毒液如同炮彈破片般四射!
好機會!
就在慈心-A核心邏輯因優先回避物理攻擊而出現短暫停滯、強行回收的束縛權限鏈條能量出現瞬間波動的毫厘之機!
凌羽的左手如同早有預判,早已抓準時機猛地探出!剛剛那引爆核心按鍵、幾乎撕扯開腕部肌腱的手,此刻卻穩得如同最精密的工業機器人手指!目標——慈心-A在緊急閃避時、為維持姿態穩定而本能探出、撐向旁邊醫療柜外側金屬包邊的右臂!
手腕外側!連接前臂與手掌的關鍵聯動軸承接口!
熵減視界光芒銳利如刀!再次穿透啞光蒙皮!瞬間鎖定軸承內部結構剛剛因高速姿態調整驅動而產生的、比塵埃更細微的物理應力失衡點!
指尖凝聚的最后一絲力量如同電光火石般點出!
“卸!”
“咔噠!”
一聲極其清脆悅耳、如同兒童玩具機關被巧妙破解的金石輕響!
慈心-A那條被點中的右臂前臂與手掌連接的球形軸承結構內部,一個在巨大扭力下承受全部姿態調整沖擊的微型壓力銷扣裝置——瞬間被那股刁鉆絕倫的、針對其物理結構弱點爆發的微小力量——精準地……彈開了!
慈心-A那只溫潤、細膩、用以輕撫病痛、如今卻在執行冰冷捕獲任務的右掌……連同整個手腕關節……
瞬間脫離了軀干的束縛!
當啷!
那只失去連接的手掌如同斷翅的飛鳥,掉落在地上,撞擊出清脆冰冷的響聲。它五指還微微屈伸著,似乎想抓住某種無形的空氣,又像是臨行前的一次未完成的安撫。斷開的腕部接口暴露著復雜的銀色線纜和幾顆微小的信號指示燈,閃爍著代表邏輯鏈路中斷的微弱紅光。
慈心-A的身體因為驟然失去一部分肢體配重和姿態反饋而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失衡,流暢的滑行動作再次受阻!那雙剛剛染上淺紅的眼眸此刻徹底化作一片危險的深紅!冰冷的機械合成音第一次帶上了足以焚化一切的暴怒波動!
“觀測者凌羽!確認:對本體執行……”
“處……”
噗嗤?。。?
冰冷刺入肉體的鈍響猛地壓過了所有警報!
在慈心-A徹底執行強制處決指令前的最后一個音節即將吐出的瞬間!一條……不!是十幾條……幾十條!??!
如同從地獄熔爐里突然噴涌而出的……粗大、扭曲、閃爍著赤紅高溫光澤、頂端帶著鋒利倒鉤和注射針頭的……
輸藥管!??!
它們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群!毫無預兆地從剛剛被斷裂輸液架砸碎、徹底暴露出來的消毒液噴嘴陣列架后方的復合墻壁裂縫中!從醫療床下幾個突然開啟的隱蔽應急口內!從天花板被打碎隔板的通風網格柵處!如同群魔亂舞般狂暴地噴射出來!
它們的目標極其精準!正是剛剛被凌羽引爆按鍵、強行切斷維生信號而出現劇烈能量逸散的……凌羽的身體要害!
尤其是他的頸動脈!心臟區域!太陽穴!
“呲——!”
一股粘稠冰冷的液體已經從幾條沖在最前面的管道針頭中提前噴射而出!那絕非生命營養液!而是泛著詭異金屬光澤的深藍色液體!帶著一股濃烈刺鼻的、如同王水腐蝕金屬的可怕氣味!空氣中瞬間彌漫開金屬燒蝕的煙霧!
陷阱!
一個利用凌羽強行切斷維生系統引發能量波動弱點、提前設下、此刻才被觸發的液態金屬侵蝕陷阱!
凌羽剛剛卸下慈心-A一臂,身體正處于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臨界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裹挾著致命腐蝕毒液的猙獰管道如同地獄毒蛇的獠牙般朝著自己猛刺過來!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死亡的陰影比在夜之城的任何一刻都要凝實!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