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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麒麟

朱元璋看著玉階下七站一跪的八人,不由瞇緊了眼睛。

隨著眼瞼漸動,這位建元洪武的大明開國皇帝眼角邊,慢慢皺起幾道龍鱗樣的細紋。

這是危險的訊號。

這一刻,鎏金蟠龍香爐吐出青煙似乎冰凝在半空,朱元璋搭在螭首上的五指陡然收緊。

然而即便到了這般當口,藍朔樓偷眼瞄去,自己那七個兄弟依然立而不跪,直直盯著高座金殿上的洪武大帝。

“永昌侯……帶的好兵啊。”

輕飄飄的江淮官話仿佛裹著寒風,轟然砸在金磚上。

藍朔樓聞言腦袋嗡的一聲,與此同時,朱元璋身旁一名身穿飛魚服的武官,也敏銳察覺到了皇帝身上緩緩散發出的殺氣。

“你們這些小殺才!”那人眉梢豎立,手握著繡春刀,猛轉過身來,隨即扯開洪鐘般的嗓門厲聲斥道:“你們的膝蓋是不會打彎兒嗎!”

話音落下,終于,為首的藍熙抬起手來,在他的帶領下,所有人齊刷刷合手起禮。

“跪!”

隨著一聲嘹亮高喝,在藍熙的呼喊聲中,七人屈身下跪,山呼吾皇萬歲。

至此,武英殿中郁結的空氣方才有了幾分緩解,朱元璋審視著殿中跪拜的八人,眼神中似有雷霆翻滾。

“啟稟陛下。”這時,跪匐在地的藍熙緩緩開口,嗓音猶如鈍刀磨過的青石,“末將等在軍營呆得久了——”

朱元璋神情中晃過一絲波瀾,蟠龍藻井垂落的十二旒玉串無風自動。

“——便只識得軍令金鼓。”后面的藍瑾接過話來,“不慎疏忽了朝廷禮儀。”

這回,就連那名身穿飛魚服的武官都渾身一顫,他目瞪口呆盯著跪在殿中的八人,萬沒想到這群狼崽子居然能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來。

朱元璋的笑聲穿透武英殿,他緩緩起身,十二章紋龍袍在燭火下泛起金霞:“永昌侯的軍令金鼓,比咱的圣旨還要響亮些?”

“我等不敢!”藍熙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頓生悶響:“只是……如今邊疆狼煙未熄,將士們難免……”

他刻意頓了頓,抬起頭吐出一句:“草木皆兵。”

武英殿突然陷入死寂。藍朔樓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心中絕念油然而生。

“好一個草木皆兵。”朱元璋抬手掃過龍案,他輕聲對旁邊那名武官道:“毛驤,讓這群狼崽子先回驛館歇息去,咱有些倦怠了。”

“是。”

飛魚服隨著話音晃動,角蟒紋在燭火映照下,鱗爪猙獰。

當走出武英殿的那一刻,藍朔樓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脊背早已汗濕欲滴。

身旁,藍瑾還跟著藍熙昂首闊步走在前列,其他幾名兄弟更是有說有笑,大肆討論著明天會受何封賞。

老七藍亭一把摟住藍朔樓的肩膀,胳膊不偏不倚正搭在藍朔樓的箭傷上,直把藍朔樓疼得倒抽冷氣。

他對藍朔樓的異樣絲毫未見,只自顧自笑著說道:“六哥你那狠勁兒呢!瞅你那遜樣,進去就跪!”

“要我說啊!咱家朔樓就是跟那賊道士混太久了!”一旁的老四藍云笑起來:“皇上以前靠淮西人打天下,以后還得靠咱這群淮西人坐天下!六弟莫慮!”

聽到這,藍朔樓終于忍不了了。

他用力揮起巴掌,冷不丁把藍逸推了個趔趄,接著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大步來到栓馬樁前,解下自己的戰馬,扯韁而走。

“你們真不知死!”

留下這樣一句話后,他也不管身后這群兄弟們異樣的神色,獨自跨上馬背,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

武英殿內,朱元璋向旁側的錦緞屏風瞥去一眼,輕聲道:“出來吧。”

隨著話音落下,屏風后人影閃動,身穿四團龍紋黃袍的太子朱標緩緩走出。

史載太子朱標“性寬仁”,觀此果然:

和眉宇間鋒芒畢露的父親不同,這位太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龍紋袍服裹身卻無半點驕矜氣,反似儒生長衫般溫厚。

最妙的是那一雙丹鳳眼,啟閉間慈光常常流露,儼然一張悲天憫人的好人骨相。

“兒臣叩見父皇。”太子拾袍闔首,跪拜天子。

“標兒免禮。”朱元璋輕輕擺手,而后發出一聲嘆息。

“洪武十四年南征前,你曾數次進諫。”帝王目色沉沉,如盤踞在御案后的老龍:“你言燕王就藩未穩,不宜此時征調北平三護衛隨軍;又詰問為何以潁國公為主帥,處處節制永昌侯。”

朱元璋起身走下玉階,親手扶起朱標,腳步聲響驚得廊下銅鶴香薰簌簌落灰。

“此刻,你可參透父王深意?”朱元璋聲音中激蕩出冷意,“你那好舅舅的野心,都快要藏不住了。”

朱標聞言抬起頭來,目色中浮現出憂慮:“父皇,潁國公大軍尚在滇南清剿元孽,此時若動藍玉義子……”

“所以咱留了這些小輩一命!”

朱元璋截斷話頭,他嗓音低沉擲地有聲:“就像獵戶養著最兇的獵犬。”他抓起朱標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但繩子要始終攥在獵人手里。”

朱標看著眼前的帝王,遲疑了半下,猶豫道:“父皇不怕養虎為患?”

朱元璋嘴角扯出笑意:“怕的是猛虎獨行,若是兩虎相爭……”

朱標眼睛頓時一亮:“兒臣明白了,所以您安排西平侯沐英一同出征,是要讓他們爭著當看門犬。”

“錯了,是要讓他們以為在爭肉骨頭。”

殿外更鼓驟響,朱標看著眼前的父親,突然明白那七人為何能活著走出武英殿。

“毛驤!”朱元璋過轉身,對身后躬身待旨的毛驤令道:“傳令中書省,藍玉麾下七子各賞銀千兩,擇日返營繼續軍前效力。”

“獨留那個跪得最快的,授金吾衛百戶銜。”

朱標瞳孔微縮,他有些不解父親為何這樣安排。

“父皇是要……”

“標兒可讀過《韓非子》?”朱元璋悠悠說道:“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刑德也。”

說著,他的神情中劃過一絲狠戾:“如果藍玉夠聰明,就應該知道這是咱在借此敲打他,日后別惹得德盡刑來。”

朱標點點頭,驀然間,他神情一凜,剛被攥過的手指突然涌來一陣鉆心刺痛。

朱元璋敏銳捕捉到了朱標臉色的變化,連忙問道:“標兒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適?”

“不礙事的,父皇。”朱標悄悄把手藏進袖管里,他笑著說道:“只是近日來,右手拇指不知怎了,偶爾隱隱作痛。”

“瞧過太醫沒有?”朱元璋話語里滿是關切。

“瞧過了,父皇放心。”朱標面露輕松姿態,笑著說道。

“唉……是父皇疏忽。”朱元璋長嘆一聲:“你也不容易,常聽宮里的官員說,你每天在東宮批閱奏章,經常干到深夜很晚……”

“國事為大,兒臣義不容辭。”朱標面色凜然,鏗鏘答道。

聽罷此言,朱元璋露出欣慰的笑容,和朱標又說了幾句后,讓朱標早返東宮歇息。

待走出武英殿后,朱標終于忍耐不住,他捂著手指,露出了極痛苦的神情。

他感覺仿佛有一根鋒利的粗針,正從自己的指甲縫隙間,深深扎進肉里去,并在指甲下不斷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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