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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礪石

次日,晨曦初破。

藍朔樓翻身下馬,他抬頭望向眼前氣勢恢宏的衙門,不由吞了口唾沫。

這座坐落于御道街上的官府,門庭高聳,匾額上【金吾衛親軍指揮使司】幾個鎏金大字,在朝陽映照下熠熠生輝,直刺得人睜不開眼。

昨天夜里,藍朔樓回到驛館之后,就把自己鎖進房間,任憑兄弟們怎么叫喚,他都裝作沒聽見。

方才武英殿上發生的事,令他越想越后怕。

他深知當今圣上手段雷霆,兩年前的胡惟庸案便是最好的血例。

那年正月,應天城南刑場上,血雨十天未停,將地上青磚都滲了個表里通透。

胡惟庸九族的哭喊聲震天回響,遍地人頭滾滾,整條秦淮河都被染成了紅色。

此案牽連涉及者甚眾,這場風波余威至今猶在。

南征之前,自己路過太平門下,幾具新曬干的人皮草囊在城頭飄蕩,空洞的眼窩里還塞著“胡黨”血書。

他又豈會不知自己那伯父是何等豺狼心性?只怕到時掀起的腥風血雨,會比胡惟庸案有過而無之不及。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才把他從思緒中驚醒。

“藍百戶!”前來的錦衣衛身穿飛魚服,腰胯繡春刀,他側身躲閃,給毛驤讓出路來:“跪下!我們指揮使大人前來宣讀圣喻!”

隱約間有血腥味鉆進鼻腔,藍朔樓忽然明白:這皇城里的殺人刀,比云南前線的弓箭刀槍更利。

至少刀槍殺人干脆,而錦衣衛的詔獄,能讓七尺漢子哭著求剮三千六百刀。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被一紙任狀,留在了應天當差。

跟來的錦衣衛走到近前,雙手遞上檀木托盤,盤中赫然是一套簇新的衣冠。

靛青色的圓領官袍上,絹繡彪獸補子散發出鋒利的光澤。

藍朔樓雙手捧過托盤,心頭五味雜陳。

“穿青好啊。”藍朔樓注視著手中華麗的官袍,喃喃道:“起碼敞亮。”

于是,就有了今日之事。

盯著眼前雕梁畫棟的衙門樓子,藍朔樓不自在地松了松領口,這常年穿鎧甲的身體,對這身圓領袍服還真不適應。

這時,幾個小倌從門內走出,他們見到藍朔樓,立刻躬身行禮。

“給藍百戶問安!”

藍朔樓心中一動,他走上前去問道:“你們見過我?”

“不曾見過。”

“那你們怎么識我姓名?”

“大人有所不知。”站在最前的小倌抬起頭解釋道:“您是圣上欽點的京官,昨夜便有錦衣衛前來傳令。”

“我們家指揮使裴宣大人非常重視此事,一大早就來正堂等您了。”

聽罷這話,藍朔樓心中隱隱升起幾分沒來由的不安。

“頭前帶路!”

一行人領著藍朔樓,穿過重重門廊,直奔后堂。

越往里走,藍朔樓越是能嗅到一股濃烈的鐵銹味,他余光瞥見,廊下大隊校尉匆匆而過,腰間雁翎刀寒光凜冽。

小倌們攜著他往白虎節堂走去,鎏金屏風前懸著副《雪夜訪戴圖》,剛踏進堂中,就從陰影里轉出個戴烏紗描金冠的中年人。

緋紅官袍上繡著老虎補子,腰間素金帶上懸著錯金雁翎刀,正是三品武官的袍服穿戴。

“藍百戶,果然一表人才!”

錯不了,此人正是金吾衛指揮使——裴宣。

藍朔樓立即下拜,大聲說道:“標下藍朔樓,參見指揮使大人!”

“藍百戶何須多禮。”裴指揮使的官話摻著山西腔調:“早聞藍將軍在云南先登破敵,當真是……”說著,他指尖在虛空中勾畫幾下,“如觀衛霍破匈奴啊!”

裴宣說得眉飛色舞,而藍朔樓注意到,在他的腰間,掛著一枚寫有“裴”字的玉玨——所刻花紋正是山西平陽裴氏的五瓣海棠紋飾。

“進了這扇門,就是一家人!”裴宣拍著藍朔樓肩膀,大笑道:“說起來,我家老三也在征南軍中效力,不過那小子不爭氣,只混到個總旗,哪比得上藍百戶風光!”

藍朔樓訕笑著,還不等他答話,又一頂高帽戴在了他的頭上:

“如今圣上要整飭禁軍,正需要將軍這等忠勇之士!”

這番話雖是夸贊,卻讓藍朔樓渾身不自在,他只得干巴巴回道:“大人謬贊,標下惶恐……”

“藍百戶太謙了!”裴宣突然傾身湊近,笑瞇瞇地盯著藍朔樓道:“從今日起,金吾衛第十六所就交給你了。”

“這支緹騎大都是建陽衛調來的老兵油子。”裴宣抽出本名冊遞來,輕聲笑道:“就比如這個叫張鐵頭的,上月剛打斷禮部員外郎三根肋骨。”

藍朔樓盯著名冊上“擅使鐵骨朵、好飲烈酒”的批注,眼角微微有些抽搐。

裴指揮使轉到博古架前,也不管藍朔樓難看的神情,自顧自說道:“這些臭丘八就交給藍百戶管教了,相信藍百戶定能將他們脫胎換骨。”

說到這的時候,他突然壓低聲音:“眼下正是表現的機會,本官最擅長的,就是給年輕人……畫龍點睛。”

……

一個時辰后。

金吾衛校場中,寅時三刻的梆子剛敲過第一聲,藍朔樓就已經頂盔摜甲,精神抖擻地站在校場點將臺上。

五丈高的旗桿影子斜切過青磚地,一百來個金吾衛稀稀拉拉聚在臺下,半數人鐵甲敞著懷,護心鏡歪斜成嘲笑的嘴角。

“新來的百戶大人,給弟兄們講兩句?”總旗陳垛抱著胳膊,吊兒郎當冷笑起來。

藍朔樓瞇著眼睛,他嗅到從校場下方傳來刺鼻酒氣和胭脂香——這群兵痞怕是剛從秦淮河的畫舫里出來。

“陳總旗。”藍朔樓走下臺,挑起他身上滑落的披膊:“敢問您身上這個,是盔甲還是娘們的肚兜啊?”

人群爆出哄笑,陳垛打了個哈欠,他慢悠悠系著束腰,臉上滿是不在乎:“回百戶大人,咱們金吾衛守的是皇城體面,不比邊關蠻子……”

刀光如電。

陳垛后半截話硬生生憋回嗓子里——藍朔樓的雁翎刀如一線飛星,鋒利的刀尖正抵在他的咽喉!

更可怕的是,全場所有人,都沒看清藍朔樓拔刀出鞘的動作,可見其速度究竟有多快!

“永昌侯府教過,甲胄不整者,視為通敵!”藍朔樓刀鋒下壓,在陳垛喉頭劃出血線:“邊關守的軍律鐵條,想試試嗎?”

校場死寂,有人面露驚恐,有人往后瑟縮,還有人悄悄扣緊護頸,鐵片碰撞聲一時沙沙作響。

藍朔樓鏘然收刀入鞘,單手解開自己胸前的鐵鱗甲,只見猙獰的疤痕從鎖骨延伸到肋下,新生的皮肉在晨風里泛著暗紅。

“大理城破那日,我帶著這身傷穿戴全甲,只用了半炷香!”

說著,藍朔樓從腰間摸出一枚銅板,彈指拋向半空。

銅板在空中翻騰,藍朔樓雙手飛快,在這群兵痞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鐵鱗甲頓時如活物般覆上身軀,寸寸貼緊咬合。

當銅板落回掌心時,藍朔樓已然披掛整齊,就連頸后看不見的狼牙扣,都鎖得楚楚有致。

“今天先不巡街,都給我去把武庫里的火銃擦干凈!”瞪著眼前的眾人,藍朔樓厲聲吼道:“但是得用邊軍的法子——”

“跪著擦,銃口朝北,每擦三下,磕一個頭!”

聞言人群里頓時響起抽氣聲,誰都知道這是北元俘虜的待遇。

然而在經歷過剛才發生的事后,沒有一個人再敢出頭挑釁。于是,在藍朔樓的怒視下,這群兵痞灰溜溜地鉆進武庫,搬出火銃老老實實擦了起來。

日上三竿時,武庫前跪了一地的金吾衛,場面狼狽不堪。

藍朔樓拎著從白虎節堂討來的燈架,大步走來,用力把燈架立在場中。

“知道為何要跪著擦?”他踢開陳垛快要滑落的護心鏡:“戰場上你們的鎧甲要是這般松垮,現在腦袋就該掛在這燈架上了!”

……

當裴宣騎著馬經過武庫時,正看見三十七個金吾衛的甲胄錚亮如新,連護腕的每一道鱗紋都朝著同一方向。

藍朔樓蹲在檐角,嚼著從大理帶回來的薄荷葉,看陳垛把第十七支銃管擦成亮閃閃的鏡面——那上頭映出的,是士兵們挺直的腰桿。

裴宣不由笑了起來,他對身旁的副指揮使指了指,低聲說道:“瞧見沒有?這群軟腳蝦的骨頭,就該讓這樣的狠人來淬出點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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