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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真龍

水波蕩漾,藍朔樓躺在硌人的船板上,被一陣搖櫓聲吵醒。

他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伸手使勁揉揉腦袋。

“我這是……在哪兒呢?”

耳畔依稀回蕩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倏忽間,他腦海里突然閃回過最后存留的記憶——那處幽暗的溶洞,沸騰起沖天血火,裝滿疫種的艨艟在劇烈的爆炸中化成漫天銅雨……

藍朔樓頓時感覺心臟漏跳了一拍,整個人猛地坐了起來。

“元狗!二愣子!萬人敵!小鬼……”

“師尊,他醒了!”

清脆的女聲從身后傳來,藍朔樓聞聲飛快轉過頭去,力氣之大扭得頸椎骨都發出咔嚓一聲。

只見王太醫身披緋紅色官袍,腰系素金帶,胸前銀絲繡成的云雁補子在微弱船火的映照下,發出炫目的銀光——這是四品禮部祠祭司郎中的袍服。

藥童藥女分立兩側,藥女正歪頭盯著自己,當他迷茫的目光與藥童相觸時,后者厭惡地別過了頭去。

藍朔樓這時才發現,自己此刻正躺在一艘烏篷小船中,外面潮平兩岸,煙籠寒水。

船板輕晃,江上長風裹著寒氣,鉆進船篷。

藍朔樓吃力地撐起身子,左肩箭瘡的鈍痛頓時激得他悶哼一聲。

王太醫的手掌隨即按住他的肩頭,力道不重,卻壓得他動彈不得。

“躺下。”老者從藥女手中接過青瓷藥碗,褐黃湯藥里浮著幾片丹參:“你這條命是拿五斤犀角換的,莫要糟蹋了。”

藍朔樓盯著烏篷縫隙里漏進來的半輪下弦月,喉頭滾動:“王大人,咱們這是……”

“咱們在去應天的水路上。”王太醫淡淡答道。

“應天?”藍朔樓目光一震。

“咱們已經離開云南前線半月有余了。”藥女走上前,接過話來:“你受了毒傷,一直都在昏睡,自然不知。”

藍朔樓看著王太醫手中那碗晃蕩的藥液,喃喃問道:“那吳道長……”

“臨行前,永昌侯前腳歸營,燕王府的夜不收騎兵后腳就到,將吳桐提調去了傅友德大帥的中軍。”王太醫吹開藥沫,銀匙磕在碗沿發出清響;“他當晚就匆匆離了大營,再也沒回來。”

“燕王何等人物,他這等鄉野村夫去了,必是死無全尸!”藥童嗤了一聲,嘟囔出一句喪氣話。

藍朔樓一聽登時就不樂意了,他不顧肩背劇痛,用力一捶船板,厲聲吼道:“吳先生的手段也是你這小兔崽子能枉議的?再胡說八道老子剁了你!”

“行了。”王太醫看著斗嘴的二人,給藍朔樓身下塞了個枕頭:“你傷勢未愈,莫要動氣。”

藥匙遞到唇邊,藍朔樓偏頭避開,他繃帶下的筋肉虬結,眼神中卻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那小子臨走前……連句話都沒留?”

“沒有。”王太醫搖搖頭,答道。

“當時的情形連永昌侯都不容置喙,看樣子是有什么貽誤不得的急癥。”老太醫幽幽說:“他此行確實兇多吉少。”

船頭燈籠在風里打著旋兒,光暈染紅了王太醫的銀須。

老人望著神色黯然的藍朔樓,輕聲說:“永昌侯給你們這群藍姓子侄都請了功,往后若是留在應天當差,收收兵痞做派。”

“誰稀罕這勞什子!”藍朔樓一拳捶向船板,驚飛艙外幾只夜鷺。

“當初說好要請他去聚寶門吃炙鴨,然后去秦淮河的畫舫里喝整夜花酒……”他嗓音漸低,攥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可真沒享福的命!”

王太醫將藥碗擱下,起身時官袍掃過滿船月光:“世人最厭離別酒,可我勸你別醉了眼,錯把應天的琉璃瓦看成大理的烽火。”

江風驟緊,藍朔樓望向艙外流淌的星河,眼眶不由微微發澀。

“嗤,矯情!”他抹了把臉,仰頭大吼道:“那小子命硬得像塊石頭!等小爺在京城扎穩腳跟,綁也要把他綁來喝個三天三夜!”

王太醫立在船頭,聽著艙內藍朔樓的自言自語混進搖櫓聲中,藥童走上前來欲言又止,老者望著遠處漸漸亮起的繁華燈火,低喃了句:“癡兒。”

應天城的輪廓浮現在霧靄里,五馬渡到了。

大紅燈籠掛在渡口幡桿上,細碎光斑在夜晚的黑水中暈染開來。

藍朔樓最后一個踏上碼頭,正好聽見遠處雞鳴寺傳來的晚鐘。

太醫院的官員早就迎候在碼頭上,王太醫剛一下船,成群官袍便飛舞著簇擁上來,行禮寒暄好不熱鬧。

“小老頭還挺有排場!”藍朔樓瞅著太醫院的官員們,不由嗤笑起來,他身邊的兄弟們更是用力跺起腳步,故意把軍靴踩得山響。

八個藍家兒郎在官道剛剛列開隊伍,夜霧里就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大隊身披鎧甲的騎兵從黑暗中走來,這群騎兵個個盔明甲亮,等他們來到近前之后,眾人看到,在他們腰間的玉牌上,大寫【金吾衛】三字。

金吾衛中轉出個穿葵花團領衫的宦官,來人佝僂著身子,嗓音尖得像喉嚨里插了根蘆管:

“永昌侯府出來的?跟著雜家走。”

就這樣,在金吾衛的簇擁下,一行人浩浩蕩蕩打馬長街,他們的影子投在粉墻上,如同八柄新磨的鋼刀。

應天城燈火輝煌,滿城煙火氣撲面而來,藍朔樓剛一進城,就被路旁肉包子籠屜里騰起的熱氣熏得直咽口水。

三山街兩側酒樓支起朱漆闌干;綢緞莊的杭羅在晚風里翻卷如浪;挑擔貨郎敲著鐵片唱賣杏花;胭脂鋪前戴狄髻的婦人伸出染著蔻丹的手——這小娘子手可真嫩真白啊,他想。

人們看到這群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朱紫袍服,立時如潮水般裂開大路。

藍朔樓的馬鐙輕輕蹭過縮在墻根的扁擔筐,慌得賣炊餅的老漢急忙跪下,一個勁喊軍爺饒命。

藍朔樓目露不忍,他剛想對老人家寬慰幾句,突然聽得耳后傳來雷鳴般的大吼:

“讓道!都給藍家軍爺讓道!”

老三藍驍甩開鐵臂,馬鞭在半空啪得一聲抽出脆響。

有個賣花姑娘被這一聲鞭響驚得跌坐在地上,鬢角山茶花簌簌落下幾片殷紅花瓣,而姑娘狼狽的窘態,惹來一眾年輕將領哈哈大笑。

老五藍禮故意將佩刀往左腰挪了半寸,好讓刀鞘上永昌侯府的獅頭銅徽更顯眼些。

“六哥快看那小娘子!”老八藍逸捅捅他后腰,藍朔樓抬眼正撞見繡樓上掀起的茜紗簾——窗內,穿月華裙的少女慌忙背過身去,耳垂上珍珠墜子蕩出驚慌的弧線。

兄弟們爆發出銅豌豆似的笑聲,震得茶肆檐下風鈴叮當亂顫。

宦官尖細的笑聲從隊伍前頭飄來:“到底是永昌侯帶出來的虎狼之師,氣勢足得很吶!”

藍朔樓卻笑不出來,他只覺得心里有些難過。

看著眼前倉惶失措的百姓,有一個聲音告訴藍朔樓:不該是這樣。

不知不覺,千步廊的宮墻漸漸撞進視線,浩蕩皇城吐出沖天王氣,將他從思緒中猛拽回現實。

轉過洪武門,千步廊的青磚突然變得能照見人影。

六部衙門的官吏捧著文書,往來穿梭如同蟻群,藍朔樓翻身下馬時,戰靴踩在地板上,腳底直打滑。

就在這時,領路宦官停在腳步,他站在一尊高大的漢白玉狻猊前,從袖中抖出牙牌,尖聲囑咐道:“諸位過了這道承天門,咳嗽聲都不許有!”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緘默著,一行人緩緩步入皇城大內。

“列位在此候旨。”來到金碧輝煌的武英殿前,宦官停下腳步,兀自小跑著鉆進殿去。

透過宮娥撩起的五色珠簾,藍朔樓感覺呼吸都失去了力量——他分明瞥見了,殿內金磚上晃動的龍影!

他不禁渾身酸軟,這雙撐得起五十斤大纛旗的手,此刻卻被宮殿里飄來的龍涎香熏得發顫。

“宣——藍氏八虎覲見!”

唱禮聲在宮闕間層層蕩開,八人邁過武英殿門檻,琉璃瓦正將滿殿燈火折射成蒼青色。

走進大殿沒兩步,藍朔樓就感到喉頭開始發緊,隔著層層明黃帷幔,洪武大帝的身影高坐龍椅之上,教人看不真切。

抬眼間,他看見天子扶著鎏金螭首的手——指節粗大似鷹爪,粗糙的皮膚猶如堆疊的龍鱗。

“好一群藍家的小狼崽子。”

帝王的聲音從九重藻井上隆隆傳來,重有千鈞。

藍朔樓終于支持不住,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呼萬歲。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一行整整八人,居然只有自己跪拜朝禮。

反觀他周圍的這七位兄弟,個個站的筆直,竟毫無跪拜之意!

“你們……!”藍朔樓驚聲低語,瞪得滾圓的眼眸里,曈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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