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劉三吾所說的乃是《孟子》一書中，孟子對于楊朱和墨翟的看法。

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之間彼此攻訐的事情不在少數。

但是如孟子這般，口氣嚴厲與直接近乎詈罵的，也極為少見。

如今，劉三吾引用孟子所說，正是為了反駁朱元璋要重振諸子百家學說的觀點。

無父無君，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誰能不變色？

尤其是對于封建王朝的統治者而言，更是一種威權上的冒犯。

劉三吾心說，當年的朱元璋連民貴君輕的思想都無法接受，氣的破口大罵。

如今這楊墨兩家無父無君，可不正是切中要害？

圣人之言用以回答問題，歷來便是儒生的老傳統了。

一來顯示一番自己的文化水平。

二來也叫被駁斥的人難以開口。

大家都是儒家門生，吃的都是這一碗飯，你反駁圣人之言，那你豈不是背信棄義豬狗不如的禽獸？

劉三吾押的也是這一層意思，統治者是最需要儒家思想用來維持統治穩定的群體。

質疑圣人之言，無異于自毀長城，在掘自己的根。

但凡是腦子正常的皇帝，此刻也該做出退步，表示剛才的言論，的確是自己喝大了胡亂說的。

可朱元璋半點也不讓步，只是淡淡的反駁道：“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墨子認定楊朱是一個“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自私自利的小人，故此才會痛罵楊朱“無君”。

朱元璋便從這方面去反駁，人家可不是自私自利，人家還有后話呢，你孟子又怎么能斷章取義？

劉三吾神情悲痛，他已經看出來朱元璋內心里有何主張了。

此刻，他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苦諫道：“陛下，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還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朱元璋只答道：“春秋無義戰?！?

劉三吾頓時啞口無言，以頭搶地，神色悲愴。

在場飽讀詩書的文臣，此刻都面露難色。

他們能夠聽懂朱元璋和劉三吾的對話，但是該如何去反駁？

還有，能不能反駁？

現在這個情況，太子朱標薨逝，天底下誰勸得動朱元璋？

上面這位歷來都是信奉“老子動手不動口”的主，萬一被惹毛了，直接拿起刀子來咔咔幾下，人頭落地。

這可就糟了！

在自己的腦袋和圣賢的教誨之中，大家默契的保持著靜默。

圣賢已經死了上千年啦，可自己的腦袋還好好的活著。

只有腦袋活著，才能更好的傳播圣賢的教誨，人都死了，圣賢教誨還能與什么作用。

與文臣的靜默不同，武將勛貴那邊，則是一臉懵逼。

我是誰？我在哪？他們說的是什么？

定遠侯王弼伸長了脖子，探到穎國公傅友德身邊，問道：“老國公，陛下和這老頭，說的啥呢？”

傅友德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故作驚訝：“??？什么？不知道啊，剛才發生什么事了？”

王弼翻了個白眼，心說這老狐貍這些年來越來越會裝傻充愣了。

他定了定身子，看向涼國公藍玉，想了想，沒開口。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一起上過戰場流過血，他藍玉什么文化，我還不清楚嗎。

問了也是白問！

藍玉此刻神游天外，沒有注意王弼的目光。

他還在想今日一清早，朱元璋交代的事情。

自從太子朱標薨逝之后，藍玉一直都是郁郁寡歡。

雖說他沒文化，但是這么多年的朝堂歷練下來，他心里也有數，自己為非作歹這么多年，能夠一直順風順水的活著，是靠了誰。

還不是靠的全力擁戴太子朱標！

可現在，朱元璋還活著，朱標沒了。

往后的太子不知道是誰，可藍玉心里有數，無論是誰，自己以后的日子，都不太好過了。

朝堂上氣氛一時間凝滯住了，只有劉三吾叩頭的聲音砰砰作響。

可憐七十九歲的老人了，磕頭磕的地上都見了血。

朱元璋看著劉三吾這副倔模樣，看了看涼國公藍玉，給了個眼神。

藍玉胡思亂想之時，上面眼神來了，他一激靈，一對，又看了看劉三吾，頓時明白過來。

“嘁！劉老頭，你就是在這里磕頭磕死了，孟子能起來給你說話不？”

藍玉開口，陰陽怪氣道：“我看你就是下了地府，見到了孟子，他都得說你是個不中用的老東西。”

劉三吾抬起頭，怒視著藍玉，痛心疾首道：“涼國公何以出如此粗鄙之語？老夫為的是天下蒼生，為的是圣賢傳承！”

“就算是舍了老夫這條性命，那又怎么樣？”

“舍生取義，老夫甘之如飴！”

藍玉可不慣著這套說辭，呵呵道：“說得好，劉老頭，俺問你，前些日子陛下交代翰林院要編修農書，不知道這件事情，你們干成什么樣了？”

“我可聽人說了，翰林院的人，傲氣的很啊，不僅不想編農書，還說各種難聽的話貶低陛下，這件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

劉三吾心里一咯噔，心說糟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剛才一時間激動，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他訥訥難言，事情都讓藍玉知道了，那自然是朱元璋授意。

回想剛才朱元璋那一番話，劉三吾心底愈發驚悚。

這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朱元璋也會站在圣賢制高點上，對他進行攻訐了？

藍玉見劉三吾這個模樣，心底更是不屑，嘲諷道：“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我呸！”

“就聽你們這幫家伙說什么天下蒼生了，要你們做事，一個個都在偷奸?；@要是進了我的軍營，得吊起來，抽八十鞭子?！?

“你還想舍生取義？孟子見了你，不得親自動手給你兩拳？”

“你這血，留在這里，都臟了地板。”

“來人，把地擦了，這玩意呼我眼睛，我都快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