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田的晨露總是很冷，我用銀剪正在裁切鬼面菇的菌褶。
八載寒暑在指間凝成老繭，腕骨處被周喬喬金鈴烙下的疤痕也已淡成青灰。
王知迎在十丈外的器房打鐵，玄鐵錘擊聲混著鎖鏈嘩響，驚飛了檐下新筑巢的雨燕。
“陳師妹可仔細著些。“周喬喬的云紋繡鞋碾過藥苗，金絲裙裾掃落晨露，“這批魘菇是要煉給林師兄的定魂丹。“她丹蔻撫過竹篩里的菌絲，忽然翻掌掀翻木架，“若是混進半片殘葉...“她將淬了毒的銀針抵住我喉間，“就拿你這雙眼來賠。“
我垂首盯著滿地狼藉。額間符咒泛起微光將即將成型的怒意壓回臟腑。
八年來這道“鎖靈印“愈發敏感，連心緒波動都會觸發灼痛。
周喬喬腕間金鈴輕晃，器房傳來的打鐵聲突然夾雜悶哼，一定是看守又加重了王知迎的禁制。
暮色染紅丹爐之時，我終于尋齊被毀的魘菇。
王知迎候在藥田外的老槐樹下，左頰新添了道火痕。
他如今身量抽高許多，舊傷疊著新疤的脖頸上，鎖鏈磨出的溝壑已深可見骨。唯有那雙琥珀色瞳孔仍如少年時清亮，映著晚霞像兩簇不熄的火。
“器房的玄鐵渣。“他攤開掌心，鐵屑凝成的薄片泛著幽藍，“嵌在窗欞能阻隔窺視咒。“
指腹薄繭擦過我腕間舊傷時，暖意稍縱即逝，“今夜子時，老地方。“
地窖陰潮的青磚沁著水珠，我將新煉的碧髓膏涂在他后背。
禁制符文在膏藥下扭曲如活物，那些蝌蚪狀的血咒已蔓延至腰際。
八年來我們試過四十九種藥方，唯有摻入我的血能暫緩咒術侵蝕。
“李瀟上月去了北海。“王知迎突然開口，喉結在火光下滾動，“器房新到的寒鐵礦帶著冰魄血紋。“他蘸著藥汁在地上勾畫，紋路與當年寒潭劍冢的青銅劍如出一轍，“我在劍胚暗格還發現了這個。“
半片焦黃的紙頁鋪展開來，羽山二字的朱砂已褪成褐色。
殘卷記載著某種血祭陣法，陣眼圖示赫然是秋意宗九峰布局。
我摩挲著頸間殘玉，忽然想起林善無那句“涅槃火燃盡前“——原來八年，恰是血祭大陣的周期。
器房方向突然傳來爆響。我們趕回時，周喬喬正將熔毀的劍胚擲向王知迎：“私盜宗門秘鐵，該當何罪？“
她發間新換了纏絲金步搖，尾端墜著的東珠正對著他心口，“除非你親手把這賤婢押入刑堂...“
“是我做的。“王知迎突然跪下，脊背挺得筆直，“與陳師妹無關。“
周喬喬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腕間金鈴蕩起罡風，將王知迎重重掀翻在熔爐旁。
赤紅劍胚貼著他耳際沒入青磚，灼焦了幾縷他散落的額發。“你以為我舍不得殺你？“她繡鞋碾住他撐地的手掌，東珠墜子晃出殘影，“你不過是個打鐵的...“
“周師姐。“我捏碎袖中魘菇孢子，紫霧在指尖縈繞，“這批定魂丹若誤了時辰，林首座問責起來...“話未說完，周喬喬已甩袖離去，金鈴余震在器房梁柱間久久不散。
子夜的更漏滴到第三聲時，我們在丹房暗閣發現了端倪。
李瀟每月取走的定魂丹根本未用冰魄玉髓，丹鼎殘渣里混著鎖靈印的咒灰。王知迎用鐵片刮下鼎壁焦垢，火光下竟顯出微小的陣紋——與殘卷血祭圖完全吻合。
“兩個月后就是宗門大比了。“
我將解毒丸塞進他掌心，“器房要呈三百柄青霜劍。“
這些年我們早已學會用眼神傳遞未盡之言：劍胚暗藏的血紋，或許能在比試時試探各宗反應。
破曉時分，我抱著藥匣經過演武場。
眾弟子正在調試冰魄鏡，鏡光掃過青霜劍，劍格處的血紋突然泛光。
高臺上的李瀟猛然起身，青銅劍穗撞翻茶盞。
“陳易翎。“林善無的聲音如霜刃破空。他不知何時立在回廊拐角，銀發束著冰蠶絲絳，氅衣上的凰鳥紋在晨光中流轉，“你的鎖靈印，裂了。“
我悚然撫額，果然摸到道細小裂痕。昨夜刮取丹垢時沾到的藥霧，竟在不知不覺間腐蝕了封印。
林善無的指尖凝出冰刃，卻遲遲未落：“李瀟用魘菇汁喂養鎖靈印，這法子倒是陰毒。”
他突然俯身，發梢冰晶掃過我頸間殘玉，“想活命的話，今夜子時去后山劍冢等我。“
暮鼓響過七遍，我蹲在寒潭邊濯洗藥杵。八年光陰未改潭水森寒，青銅劍柄在月光下泛著血光。
王知迎的鎖鏈聲由遠及近，他今日特意換了件干凈中衣，袖口卻仍沾著器房鐵灰。
“驚鴻宗邱山主在查劍胚血紋。“他將烤熱的石塊墊在我膝下，“寒霜宗那個使玉扇的找解，也盯著李瀟的劍穗看了半日。“
話音未落，潭水突然沸騰。
林善無踏著冰蓮凌波而來，掌中托著的雪貂已通體漆黑：“秋意宗的噬心蠱，倒是養得別致。“
他彈指擊碎潭面，萬千劍柄應聲而起，在空中拼成完整的青銅巨門。
門縫滲出的血霧中，我望見母親的身影。她腹部的蜈蚣疤正在淌血，腕間玉鐲與潭底骨手的殘片嚴絲合縫。
林善無的氅衣拂過門扉，霜紋竟與李瀟劍穗的云紋重疊：“現在明白了嗎？八年光陰，你們不過是...“
“林師兄好雅興。“周喬喬的紙傘截斷話頭，傘面朱砂符咒紅光暴漲。
她身后跟著十二名刑堂弟子，金鈴結成的縛靈網當頭罩下：“這兩個賤奴私闖禁地，喬喬這就替家父清理門戶。“
林善無嗤笑一聲，霜氣凝成冰刃斬斷金鈴。
他臨走前瞥來的那一眼，血色瞳孔中映著青銅門緩緩閉合的殘影。
王知迎拽著我躍入寒潭漩渦時，鎖鏈上的血咒突然迸發青光——李瀟的禁制，終究還是觸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