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流 The River
書名: 血緣作者名: (美)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本章字數(shù): 4149字更新時間: 2025-03-13 16:56:13
在1976年6月9日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麻煩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但一直到6月9日我才開始意識到這一點。那天是我的二十六歲生日,也是我遇到魯弗斯的日子。那天他第一次召喚我到他身邊。
我和凱文沒什么過生日的打算。我們倆都太累了。頭天我們從洛杉磯的公寓搬到了幾英里[1]外的阿爾塔迪納,我們自己的房子。搬家對我來說,已經(jīng)算是值得慶祝的了。第二天我們還在開箱整理東西,確切地說,是我還在整理。凱文把他自己的辦公室整理好后,就不干活了。他把自己關在里面,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在想事情,因為我沒聽到他用打字機的聲音。最后,他出來了,我正在客廳給書分類,把它們放到大書架上。這個書架上的全是小說。我們的書太多了,得整理好才行。
“怎么了?”我問他。
“沒事。”他在我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我還在忙活,“只是糾結我自己的怪毛病。你知道嗎,昨天搬家的時候,我對那個圣誕節(jié)的故事有了好多想法。”
“現(xiàn)在有時間寫下來了,卻一個想法也沒有了。”
“一個也沒有了。”他拿起一本書,打開翻了幾頁。我拿起另一本書,用書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驚訝地抬起頭,我把一摞非虛構類的書放在他面前。他不高興地盯著書看。
“見鬼,我為什么要出來?”
“為了得到更多的想法。不過,等你忙著的時候想法才會出現(xiàn)呢。”
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有惡意。他的眼睛顏色很淺,幾乎無色,讓他看起來不管怎樣都不太友好,好像在生氣。他就用這種眼神來威嚇人。那些陌生人。我朝他咧嘴一笑,繼續(xù)干活。過了一會兒,他把非虛構類的書拿到另一個書架旁,開始把書放上書架。
我正彎腰把另一個裝滿的箱子推給他,突然感到頭暈、惡心,我趕快直起身來。周圍似乎變得模糊、昏暗。我扶著一個書架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哪兒不對,然后,我腿一軟,跪倒在地。我聽到凱文驚叫了一聲,他問我:“怎么了?”
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清他。“我有些不對勁。”我喘著氣說。
我聽到他向我走過來,我看到模糊的灰褲子和藍襯衫。然后,就在他快要碰到我的那一刻,他消失了。
房子、書,一切都消失了。突然間,我出現(xiàn)在戶外,跪在地上,頭頂上是樹。我身處一塊綠地中,在一片樹林的邊緣。我面前是一條寬闊寧靜的河流,河中間,有一個孩子正在撲騰,叫喊著……
溺水了!
這孩子有危險,我馬上做出了反應。等這事完了我再問問題,搞清楚我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我先去救孩子。
我跑到河邊,衣服也沒脫就蹚進了水里,迅速游向孩子。等我到他身邊時,他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是個紅頭發(fā)的小男孩,臉朝下漂浮著。我把他翻過來,牢牢抓住他,讓他的頭露出水面,拖著他往岸邊游。這時岸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等著我們。確切地說,她在岸上來回奔跑著、哭喊著。她一看到我在水里挨了地,就跑了過來,從我手中接過男孩,一邊抱著他向岸邊走去,一邊用手摩挲著孩子檢查呼吸。
“他沒呼吸了!”她喊道。
人工呼吸。我見過,也聽人說過,但從來沒做過。現(xiàn)在是時候試試了。這女人現(xiàn)在這狀況起不了什么作用,眼前也沒有別人。我們一到岸邊,我就從她手里搶過了孩子。這孩子不過四五歲,個頭也不大。
我把他仰面放下,讓他的頭往后傾,開始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我向他口中呼氣,看到他的胸口隨之上下起伏。突然,那女人開始打我。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尖叫,“你害死他了!”
我轉過身,設法抓住了她的拳頭。“住手!”我喊道,聲音里盡量帶著威嚴,“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嗎?我說不上來。老天,求你讓他活著。“這孩子還活著。現(xiàn)在讓我救他。”我把她推開,幸好她個頭比我小一些。我把注意力轉回到她兒子身上。在呼吸的間隙,我看到她茫然地盯著我。然后她跪倒在我身邊,哭了起來。
幾分鐘后,男孩開始自己呼吸起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又是嗆水,一陣嘔吐,然后哭喊著要他的母親。他這一番動作,說明他沒事了。我一屁股坐下,感到頭重腳輕,如釋重負。我成功了!
“他還活著!”女人喊道,她一把抱過孩子,捂得他透不過氣來,“哦,魯弗斯,乖寶……”
魯弗斯。小孩子長得還算漂亮,卻給起了個難聽的名字。
魯弗斯看到抱他的人是他母親,緊緊抓住她,哭得聲嘶力竭。他的聲音倒是沒受什么影響。突然,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們到底在搞什么?”男人的聲音,蠻橫不滿。
我轉過身,吃了一驚,眼前正對著一個槍筒,這是我見過最長的來復槍。只聽一陣金屬撞擊聲,我嚇呆了,以為自己要因為救了那個男孩而被槍殺。我要死了。
我想開口說話,但突然發(fā)不出聲。我感到惡心和眩暈。視線模糊極了,我看不清槍,也看不清槍后面的人臉。我聽到那女人在厲聲說話,但我極度惡心,驚慌失措,完全聽不懂她說了什么。
然后,男人、女人、男孩、槍,都消失了。
我又跪在自己家的客廳里,離我?guī)追昼娗八さ沟牡胤接袔子⒊遊2]遠。我回到了家,渾身濕透,滿身泥濘,幸而完好無損。房間另一頭,凱文呆立著,盯著我之前所在的地方。他在那兒站了多久?
“凱文?”
他轉過身來,面對我。“怎么……你是怎么過去的?”他低聲說。
“我不知道。”
“達娜,你……”他走過來,試探地摸了摸我,好像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然后他抓住我的肩膀,緊緊抱住了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抬手想掰開他的手,但他不肯松手。他跪倒在我身邊。
“告訴我!”他說。
“要是我知道該怎么說的話,我肯定會告訴你的。你弄疼我了。”
他終于放開了我,盯著我看,就好像他才剛剛認出我。“你還好嗎?”
“不好。”我低下頭,閉了會兒眼睛。我怕得發(fā)抖,余悸奪去了我全身的力氣。我前傾抱住自己,想要鎮(zhèn)定下來。危險已經(jīng)消失了,我也只能這樣不讓牙齒打戰(zhàn)。
凱文站起身,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他拿著一條大浴巾,從肩膀把我裹了起來。這讓我舒服了一些,我把浴巾拉得更緊了。我的后背和肩膀上有些痛,那是魯弗斯的母親用拳頭打過的地方。我沒意識到她下手那么重,而凱文也幫不上我。
我們一起坐在地板上,我裹著浴巾,凱文摟著我,他只要在我身邊,就能讓我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我停止了顫抖。
“現(xiàn)在告訴我。”凱文說。
“什么?”
“所有事。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你怎么……你怎么會那樣移動?”
我無聲地坐著,想要厘清自己的思緒,我再次看到來復槍對準了我的頭。我一生中從沒如此驚慌過,從沒感到離死亡如此之近。
“達娜。”他輕聲說。他的聲音似乎讓我和那段記憶拉開了距離,但還是……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說,“一切都太離奇了。”
“告訴我你是怎么弄濕的,”他說,“先說這個。”
我點了點頭。“有一條河,”我說,“樹林里有一條河流過。有一個男孩溺水了,我救了他。就是這樣弄濕的。”我遲疑著,試圖把事情想清楚。不是說要把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想通,而是至少我可以把它講清楚。
我看著凱文,看到他盡量保持不動聲色。他在等。我更鎮(zhèn)靜了一些,從頭講起,從最開始頭暈的時候講起,回想起了一切,詳細地重現(xiàn)了所有的一切。我甚至想起了一些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注意到的事。比如說,我曾靠近的那些樹是松樹,又高又直,針葉和樹枝大都聚在樹頂。在我看到魯弗斯之前的那一剎那,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么多。我還記起了有關魯弗斯母親的另外一些事。比如她的衣服,她穿了一件深色長裙,從脖子到腳都被遮住了。在泥濘的河岸上穿成這樣很奇怪。而且她說話有口音,南方口音。還有那支讓我忘不了的槍,要人命的長槍。
凱文聽著,沒有插話。我說完后,他拿起浴巾的邊緣,擦掉了我腿上的一小塊泥。“這東西不會憑空而來。”他說。
“你不相信我?”
他盯著泥塊看了一會兒,然后面對我:“你知道你離開了多長時間嗎?”
“幾分鐘。不長。”
“幾秒鐘。從你消失到你叫我的名字,大概十秒到十五秒。”
“哦,不……”我慢慢地搖了搖頭,“那些事不可能在短短十幾秒內發(fā)生。”
他沒有說話。
“但那是真的!我就在那兒!”然后我忍住了,深吸一口氣,放慢語速,“好吧。如果是你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我可能也不會相信,但就像你說的,這塊泥不會憑空而來。”
“是的。”
“那好,你看到了什么?你認為發(fā)生了什么?”
他皺了一下眉,搖了搖頭。“你消失了。”他似乎是被迫擠出這些字句,“你剛才在這兒,我的手離你只有幾英寸遠。然后,突然間,你就不見了。我沒法相信。我就站在那兒。然后你又回來了,在房間的另一邊。”
“你現(xiàn)在相信了嗎?”
他聳了聳肩。“它發(fā)生了。我看到了。你消失了,你又出現(xiàn)了。這是事實。”
“我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渾身濕透、滿身是泥,而且嚇得要死。”
“是的。”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做了什么,這些是我的事實。明明和你看到的一樣離奇。”
“我不知道該怎么想。”
“我覺得,我們怎么想不一定重要。”
“你什么意思?”
“你看……這發(fā)生了一次,要是再次發(fā)生呢?”
“不,不,我認為不會……”
“你并不知道!”我又開始發(fā)抖了,“不管是什么,我已經(jīng)受夠了!它差點害死我!”
“放輕松,”他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別把自己搞得驚慌失措,這對你沒什么好處。”
我不安地在地板上挪了挪,環(huán)顧四周。“我覺得它可能會再次發(fā)生,好像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我覺得這里不安全。”
“你這是自己嚇自己。”
“不是!”我轉頭瞪著他,他看起來很擔心,于是我又轉過了頭。我怨憤地想,不知道他是在擔心我會再次消失,還是在擔心我是不是瘋了。我仍然認為他不相信我的故事。“也許你是對的,”我說,“我希望你是對的。也許我就像一個搶劫或強奸或其他什么案件的受害者,一個幸存的受害者,再也沒有了安全感。”我聳了聳肩,“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該叫作什么,但我再也沒有了安全感。”
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如果再次發(fā)生,如果是真的,男孩的父親會知道他應該感激你。他不會傷害你的。”
“你才不知道。你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好吧,你是在哄我,我不怪你。”我停下來,給他一個否認的機會,但他沒有否認,“我開始覺得我好像在哄自己。”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盡管整件事是真的,盡管我知道它是真的,但不知怎的事情開始變得模糊了。就像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或是讀到的東西,我知道的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或是像一個——夢?”
我低頭看著他。“你是說幻覺?”
“好吧。”
“不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看得到。它讓我很害怕,我想擺脫它。但它是真實的。”
“那就讓你自己擺脫它。”他站起來,從我手中拿過沾了泥的浴巾,“不管它是真是假,這也許就是最好的辦法。把它忘了。”
注釋
[1]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等于1.6公里。——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英制長度單位,1英尺約為30.48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