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最近代理了一個“有良心的”案子。他喜歡把案件分為“有良心的”和“掙錢的”兩種。換句話說,“有良心的”案子不怎么掙錢,但此類案件可紓解為罪人辯護掙錢而產生的心慌,和像泡沫一樣短暫泛起的對法律信仰的質疑。而且代理這樣的案子雖然沒錢拿,但有利于傳播名聲,這對徐瑾來說,是充實他朋友圈的好素材。
“要死,我這個當事人有自暴自棄的傾向。”徐瑾對潘婷說。
潘婷前一天晚上看了卷宗,是一個在年三十晚上殺人的案子。當事人叫劉長生,被害人是同村的小混混,一個月前偷了他家的母豬。
“不至于吧,一頭豬。”潘婷合上卷宗,放在一旁,“法律援助的案子你還接?”
“不至于?”徐瑾把嘴里的煙吐了三分之二,滿屋都是裊裊的煙霧,“白菜在地里都爛掉了。”
“什么?”潘婷再次翻開卷宗,“白菜?”
“他們家地里種的全是白菜,不巧連著下了幾天雨,白菜爛了一大片,根本賣不動。原先一斤能賣一元多的白菜,滯銷到一斤五分錢,加上運費、人工費和經營費,在市場上批發才一毛錢一斤。全家人勞作一年,一分錢沒掙。可孩子要上學,來年還得交學費,老母親有腿病,腐肉都漚進骨頭里,老父親有凍瘡褥瘡,生活不能自理,妻子年前就跟著進城打工的跑了。為了老的小的,他想著把豬賣了,總得有點錢過年,等過完年給小的交學費,給老的拿點藥,再買點種子下地——而這個豬呢,”徐瑾吞云吐霧,眼睛盯著遠處,“就在這時被偷了。”
“但也沒必要殺人啊。”潘婷深吸一口氣,再次合上卷宗。
“不,你不明白,潘同學,”徐瑾的眼神從遙遠的地方扯回來,盯著潘婷的臉,“你衣食無憂的,從小學鋼琴、學吉他,還學了什么?”
潘婷緊緊抿著嘴,不理他。
“學舞蹈,學圍棋,是吧?哈哈,所謂多才多藝不就是爸媽的錢堆出來的嗎?你學鋼琴的錢夠他們全家好幾年的——”
“徐律師,”潘婷抬起眼來,“我沒吃你的,沒喝你的,我也沒學過那些,你說話別人身攻擊。”
莊宥銘從他的隔間挪出來,端著一支煙,把千層餅似的肚皮堆放在徐瑾的桌子邊,笑呵呵地摸著自己的地中海頭,“哎,師父說徒弟幾句,不能叫人身攻擊啊。”
潘婷作勢憤而離去,徐瑾的手越過桌子抓住她胳膊,“好,我錯了。總之,我想說的是——窮人,窮就是他們的病,這個病治不好的。像我們這些沒得過窮病的——我是說我們都無法體會這種辛酸。劉長生活著已經很艱難了,又被偷了豬,那可是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情急之下殺了人,也不是很難理解。刑法是處罰那些對社會有惡意的人,犯罪本質不就是——違法情節嚴重,對社會危害很大,觸犯刑法并應受刑罰處罰的行為嗎?他對社會危害性大嗎?他窮途末路了啊!”
“情緒失控的人,不管什么理由都容易失控,”潘婷氣哼哼地斜睨了徐瑾一眼,然后從徐瑾環視到莊宥銘,“剝奪他人生命就是錯的。他明明可以訴諸制度,我們每個人讓渡一部分權利,不就是為了實現制度殺人的正當性嗎?他不是窮途末路,他是不相信法律……你放開我,徐律師。”
“哎,小心,你現在就在‘情緒失控’。”徐瑾松了手,“小潘,沒想到你的世界還是非黑即白啊,做律師要鍛煉的地方可多了,你什么時候明白世界是灰色的,什么時候就能出師。”這時,鹿純明從外面回來,風塵仆仆,白色襯衫上透著汗漬,他回到自己工位坐下,咕咚咕咚如牛飲水。
辛賢端著一杯咖啡,一腳邁上來,一副和事佬的架勢。
潘婷捋開額前的劉海,“也許我就沒有看到灰色的那一天呢?徐律師你有沒有想過,世界是灰色的,可能因為你戴著灰色眼鏡?”
“小潘正義感這么強!”辛賢到哪兒都端著咖啡杯,這會兒端著咖啡退到后面,讓潘婷凜然地從他身邊踱過去,那句“真是稀缺物種”不知道有沒有遞送進潘婷的耳朵,他悻悻站著,沖著徐瑾歪了下嘴。
拐角處,潘婷回頭,“辛老師,你錯了,我不是正義感強,我只是,我只是——很容易失望。”
和徐瑾鬧別扭的結果就是加了三天班。現實總是猝不及防地告訴你,胳膊千萬別擰大腿。
為了保障劉長生的最大權益,她法庭辯護的重點集中在劉長生系現實遭遇下的激情殺人,公訴人的定性不對,應當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而非故意殺人(既遂)。她陳述:“故意殺人中的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引發他人生命被剝奪的結果,卻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而被告人劉長生生活所需、全家所系被對方掠奪,一頭豬看似不要緊,實則要命,沒有豬,一家就沒了指望,在激憤中,他沒有殺死對方的故意性,僅僅是希望或者放任了這種結果的發生。被害人偷盜在先,其行為引起被告人劉長生的一時激憤,被告人沒有故意殺人的思想基礎,和被害人平時關系良好,沒有故意殺人的動機。綜上所述……”
整個法庭辯論集中在故意和過失的定性上,閉庭后要待合議庭合議后宣判,然后等裁判文書送達。庭上看法官的表情,潘婷覺得勝訴希望較大,跟徐瑾一起抱著所有卷宗從區法院的立案大廳出來,徐瑾老遠就沖前擺手,像是一只加大版的招財貓,臉上露出他鄉遇故知的親熱勁兒。
對面馬路沿著人行道走過來一個大高個。
“季踴。”徐瑾大步邁前,不忘把卷宗塞到潘婷手里,好騰出兩只手緊緊攥著來者的胳膊。
對方不說話,只是笑,臉本就不白,逆著光,更顯黑了,五官也辨認不清。就這光線和距離徐瑾也能把人認出來,潘婷簡直要感嘆徐瑾的好眼力。
“介紹下,”徐瑾騰出一只手指著潘婷,“這是我小師妹。好一陣沒瞧見你了,你出差挺多的?”
潘婷心里想罵去你的,但臉上還是擠出了一個公式化的笑容。
叫季踴的人放下手,依然沒說話,就在潘婷想他是不是個非洲來的啞巴時,他打了個響指道,“前天我還看見你了,帶著你小師妹。”
“哈,那你也不跟我打個招呼,你們忙嗎?”
“忙個屁。”季踴說著臟話,聲音低沉,像是剛從井里打撈出的字詞。
徐瑾招呼著,他們從光亮處走到樹蔭下,樹蔭把對方的臉色染黃了,潘婷這才瞧出他一是并不黑;二是鼻子堅挺得很;三是,三是什么呢?條紋襯衣和繃直的牛仔褲,堅硬如麥茬的短發,五官像是用過于精細的刀法入木三分刻上去的……張震的即視感,不,不是那個講鬼故事讓人汗毛聳立的張震,是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四,后來成了北鎮撫司錦衣衛沈煉的張震。
徐瑾堅持要找地方敘舊。季踴臉上不動聲色,可低沉的聲音出賣了他的不情不愿:“行是行,得晚上八點,現在忙著蹲點呢。”
“行,忙你的,老地方,八點見,等你到十點。”
七點半,徐瑾開著他的雪佛蘭,載著潘婷前去赴宴。車內播放著舒緩的音樂,單曲循環到第五遍的時候,目的地到了。潘婷拉了拉車門,沒開。外面下起了綿綿細雨。她扭頭看著徐瑾,“開門呀。”
“還不到點,待會兒。”
車內儀表盤顯示七點五十分。外面的細雨模糊了路燈和霓虹,大地在人們將歇時營造了一個夢境般的世界。潘婷換了首歌,“老聽一首,你不膩啊徐律師。”她說得口是心非,她喜歡這歌。但是氣氛太尷尬,她不希望空氣里有濕漉漉的靡靡之音,她想聽點搖滾和干燥的唱腔。
還好,換了一首楊坤的,夠干燥。
“我們為什么要跟季踴吃飯啊?再說你吃私飯為什么要帶我?我法條還沒看,明天就等著我兩眼一抹黑吧。”
“以為當律師就是背法條是你對咱們這個行業最大的誤解。我在教你打點關系懂嗎?律師,三分靠充電,三分靠人脈,三分靠臉皮,還有一分靠運作。再說,季踴這個人不錯的。”徐瑾聲音低沉,在車的下半部盤旋著,雨刷正在機械地畫著半圓,整個車像是一頭栽進了城市的水底。
“什么?”潘婷沒聽清,扭過身子看著他。
“季踴啊,我小時候跟他一個院里長起來的,初中后他轉校了。后來我讀了公安大,他原先成績好,后來頹靡了,成績一落千丈,之后自考了職業資格證,現在是晚報的政法線記者。跟別的政法線記者也有區別,他只上尾條,專曝光刑事案件。咱們齊城能有多少刑事案子,嗨,快被他包場了。聽說他還蹲過賣淫嫖娼窩點,也隱身進傳銷窩里。善意點的,叫他是‘社會良心’,也有的說‘這人啊,有病’。哎,對了——他高中的女朋友是我們那兒評出的金陵十二釵之首,”徐瑾對著車窗輕柔地一笑,“白衣長發,飄飄欲仙,現在在區法院,當年是很多人傾慕的對象。很無聊吧,男生宿舍在夜里熄燈后,話題終歸要聊到女人。話說,季踴那小子也沒什么特色啊——”
潘婷輕聲說:“不識廬山真面目……”
徐瑾打斷她,“哎,人挺有手段,也有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這段點評說得很奇怪,可潘婷沒有留意,因為暴雨突然如注而下,窗外陡然局勢森冷起來,車內車外像是天際兩端。
“你們那么熟?”潘婷問。
“還行,”徐瑾的后半句話被驟雨吞沒了,“我們可是舊相識。”
車門被乒乒乓乓敲響時,潘婷還以為下起了冰雹。
徐瑾解了車門鎖,一個人迅速貓著身子進來。車門打開時,潘婷聽到了外面的電閃雷鳴,以及一種氤氳的溫情。
“避會兒雨。”潘婷聞聲往后一看,叫作季踴的那個尾條記者正閉著眼睛,渾身濕淋淋地躺在后座上。
“靠,你丫的,我這座子是真皮的。”徐瑾邊說邊打火。
“去哪兒啊?”潘婷被他們的默契隔絕開來,不明就里地問。
“下雨了嘛,老地方是馬路牙子大排檔,這會兒去明擺著受罪,換我家。我孤寡一人,歡迎作陪。”徐瑾把煙向后遞過去,“哪,新玉溪。”
“飯怎么辦?”潘婷問。
徐瑾看著前方沒有說話,嘴角卻咧開了,這時候,后座上傳來一個軟綿綿快要睡著的聲音,“我做。”
徐瑾家在齊明區,靠近中心城區繁華的一帶,小三室。車位不好找。“堆門外吧,交警那兒我有熟人。”季踴保證道。徐瑾把車停在小區外面的公路上。
開門是個院子,里面種了一棵棗樹。任憑潘婷來自小地方,她也絕不能區分樹的品種。樹,對她而言,只能區分到闊葉和針葉這個層面。她是靠滿地半手指長的濕淋淋的紅棗猜出來的。季踴隨手撿起地上的棗忙不迭地塞進嘴里。“不甜哪,老徐,棗樹瘋了吧?”
“對,早瘋了,說要環割才能救回來,忙得沒那工夫,讓它壽終正寢吧。”進屋后,徐瑾把外衣扒下來,從臥室找了兩件干凈衣服扔給他們,“換上吧,還是多少淋了點雨,潘婷你去里屋換。”
徐瑾的里屋沒有什么生活氣息,除了一張落滿灰塵的書桌,還有一張鐵藝床。潘婷沒有開燈,摸索著脫下濡濕的衣服,換上一件灰色套頭衫。她原以為這會是徐瑾的,畢竟徐律師身材矮小,但是穿上竟然很合身,她猜這大概是徐瑾前妻或者現任的遺留物件。她想起了關于妻子跑路的那個傳聞,身上打了一個寒噤。
兩個大男人在廚房里忙活,潘婷借機釋放被新高跟鞋折磨的腳后跟,盤腿坐在寬大的純皮沙發上,把自己窩得像只貓。季踴端著菜出來時,看到她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放飛自我了?”潘婷趕忙把腿放下去。
“沒事。”季踴輕描淡寫笑了一下,就像是水滴落在池塘里,只是起了微微的漣漪,“西紅柿炒雞蛋,加了糖的那種。”
“謝謝季大廚,”潘婷把盤子接過來,“加不加糖我都愛吃。”
“嗯。”
潘婷眼神輕輕落在他的身上——一個惟妙惟肖的玻璃人,冷冰冰的。
飯菜很快就全出鍋了。天氣有些冷,等最后一盤紅燒肉被徐瑾端出來時,西紅柿炒雞蛋已涼透了。徐瑾從酒架上翻出一瓶紅酒給自己倒上,潘婷把涼透的西紅柿炒雞蛋端到自己面前,他們說話時,她邊吃邊聽著,舌尖一片涼滋滋的酸甜。
“你前陣子看見我,怎么沒叫我?真不夠意思啊。”徐瑾給季踴倒酒。
“不喝。”季踴拒絕,隨手把問題打太極回去,“你最近也沒找我,你也不夠意思。”
徐瑾笑,褶子在他的臉上蕩漾,“最近狼狽辦案,形象不好,怕你笑話。”
季踴也笑,只是輕輕地扯了下嘴角,“你還想怎樣好。”他吃了一口菜,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以后可別吃豆芽。”
“啊?”發出疑問的是潘婷,她正對著徐瑾做的排骨燉豆芽大快朵頤,“為什么?”她越過徐瑾一臉不解地看他。
“我前陣子跟蹤一個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的作坊,他們往豆芽里放AB粉,豆芽三天躥老高,會導致兒童發育早熟、女性生理期改變、老年人骨質疏松等,甚至有致癌的可能。不過,”他輕描淡寫地用筷子夾了一小撮豆芽放嘴里,“味道倒是鮮美。”
徐瑾喝了一口酒,望著小院,“瞧見沒有?咱老季就這么專業。”
“行,你們倆的愛好挺吻合。”
季踴的臉上蕩漾出一絲微笑,又倏忽不見,“我們是對抗邪惡的同盟軍。”
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以后,潘婷才終于明白。只是這個“終于”來得太遲。
飯桌上,季踴是定風針,只要他不說話,徐瑾即便平時鬧騰,也只好三言兩語作罷。季踴喜歡提起一個話題聊幾句,但只要徐瑾的探頭伸過來,往深里窺視,他就像被風吹動的風車,迅速轉方向換話題。刺向他的問題像是用筷子插橡皮球,很容易就彈回來。潘婷在一邊吃著飯,眼睛卻時不時瞥向季踴。她看得越清晰,越覺得他像張震,線條分明,眉毛清淡,薄唇緊閉,瞇著眼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像是一只公貓,叫聲不響、爪子會撓人的那種。他輕盈又寬大的手掌握著杯子,似乎不用力,又似乎很用力。
“季踴,”徐瑾看著他,“最近,你和她還有聯系嗎?”
“誰?哪個?”
“還能有誰?校花唄。”徐瑾深深抿了一口老窖酒,“你不動手我都想追了,她最近開的幾場庭我也在。有一回開完庭,當事人按捺不住問我,‘這該不會是網紅法官吧?我們是庭審直播?’我一腳掄過去給他普法,‘網紅法官可不是你從肉面理解的這個意思,直播也不是那種直播。’”
潘婷趕緊把頭埋在裝滿可樂的杯子里,用飄忽在外的眼睛看著季踴,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好像沉默是只屬于他的把戲。
“少開玩笑,你能缺女人嗎?”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吃了一口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兩只細長的眼睛瞇起來望著漆黑的院子,“她大概一路高升,非常優秀。”
“據說她從書記員升到助審,再到審判長,只用了五年。”徐瑾用手比了一個數字五。
“是。”季踴點點頭。他用完了餐,身體向后仰著,把長長的腿搭在椅子橫梁上。
“是哪,跟你似的,你倆那時候不就郎才女貌。”
“不,”季踴笑了,“我們那是豺狼虎豹。早戀早得令老師心寒。”
“你倆不是高中好的嗎?”徐瑾詫異,兩根筷子像是斷了一半的話頭般停在半空。
“早了,我們初中就好了。”
徐瑾不知道的是,其實季踴和她初中就在一起了。就像花開得太早,更容易被太陽灼謝般,容易凋零。女生叫鄭好,如同這個名字,她在季踴的青蔥歲月中出現得正正好。她坐在季踴的前面,馬尾辮像是一把黑色的小麥,季踴總是想象那會有怎樣的味道,比如陽光下熟透了的麥香味,新割的青草味,剛洗完頭發甩一甩頭后散發的味道,對,是某種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
跟所有人不同,鄭好的父母不怎么愛她,至少季踴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鄭好無數次在學校后面的小花園里對他哭訴,父母是怎樣在她面前用冷漠筑起一道墻——鋼筋混凝土的那種。起初季踴會反駁,說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鄭好聽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淚停滯在臉頰上。她變得面無表情,沉默良久。
“你怎么了?”
“你根本不懂,季踴,你這個大少爺,你一點都不懂。”
她說錯了,她也一點都不懂他。
他們好的時候,在季踴眼里,鄭好還是個土味十足的丫頭,馬尾辮、白球鞋和一身白藍交錯的校服。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開始稱呼她為校花,順帶把季踴謔為校草。那時候她已經長開了,烏黑的頭發又長又直,身材小巧玲瓏,皮膚白皙,甚至可以看見血管。嘴巴上有一個俏皮的小尖,鼻頭右側有顆不起眼的痣,卻給她的精巧美加了一絲無拘無束的靈氣。
說起他倆是怎么好上的——一進初中的時候,他們軍訓,男女組分別對排走,鄭好在女生堆里,扎著很高的馬尾,歪著頭,看見季踴就笑,看不見時就在找他,季踴臉上沒顯露什么表情,但心里認定這個姑娘不錯。
鄭好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一回一堂講作文的課,鄭好趴在座位上偷偷地哭,肩膀一聳一聳的。季踴給她寫了封信,從校門口的郵箱寄出,輾轉郵局一天,從學校傳達室到她手里。她偷跑到廁所看了信。然后,他又見到她的笑容了。
他在信上對她說,不要哭,你笑起來很美。
對了,那堂作文課,主題是母愛。
他們偶爾能夠一起推著自行車上學、放學。那個時候,全球氣溫還沒變暖到成為一個重大議題,夜晚一個大月亮昭彰地顯擺在夜空中央,星星閃閃。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傳小紙條給他,“晚上一起”或者“我媽接我”。在黑暗的巷道里,鄭好校服里面套著厚棉襖棉褲,她輕輕晃了晃季踴的袖口,“季踴你快聽聽我的心跳,我快不行了。”
“怕什么。”他把她抱在懷里。他當然知道她害怕什么,鄭好第一次講述她的遭遇時,季踴把她摟在懷里,他渾身顫抖,哪怕兩腳叉開,利用三角形最固定的原理立著也不行,從肩膀到腳一直抖個不停。他心里罵自己,季踴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呆瓜你這個笨蛋你不要動了你別這樣很丟人。可是身體不聽他的,晃得她也在輕輕顫動。還好她沒有說什么,她一直在低聲啜泣,肩膀跟著聳動。他害怕她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驚慌失措下隨便扯開了話題:“你的頭發好香。”
“用的是潘婷。”她含著哭腔說。
鄭好的媽媽每次跑回娘家,再回來時,她們娘倆就要挨揍。揍她倆的是她爸,武器是掃帚,抽到掃帚苗全部彎折。她的父親酗酒成癮,母親飽受摧殘。他們在一起,用戰爭燃燒著婚姻的激情。鄭好正好是這場戰役唯一的俘虜。季踴幾次想去她家解救她,但是她不肯,她母親的宗旨是“家丑不可外揚”,她的宗旨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鄭好奮力學習,最后成了一名清官,最先就是在家事審判庭工作,主要負責審判家暴者。
對比那時候的鄭好,季踴算是生活在幸福的家庭。不過也只是幸福到十四歲。那年發生了一件讓他無力回天的事情。他的人生就此崩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畢業后,他們最終擺脫不過校園戀情的結局——分手。季踴再次見到她的那天,陽光非常好,好到季踴需要瞇起眼睛,連夜鏖戰追蹤一條入戶搶劫案新聞的他,竟在閉眼的瞬間掉下一行淚。鄭好拎著裝得滿滿的購物袋徑直走來,距離近到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可他眼眶泛淚,模模糊糊竟然看不清她的樣子。是她的聲音像風一樣地吹進來,柔和的,并且異常明亮。
“你好呀,季踴少爺。”
“哦,好久不見。”季踴強裝鎮定,可溢出眼眶的淚水早已失控。
“好久不見,你還好?”
“好啊,能吃能喝能睡的。”的確,除了偶爾吃些抑郁藥,每天晚上頭疼欲裂,其余都棒極了。
“那就好,聽說你經常出差,還以為見不到你了。”
“不,也沒那么經常,以后會常見面——”沒錯,常見面,彼此也將因回憶而尷尬。
“你,哎,還是原來的樣子。”她嘆息,聲音輕飄飄的,卻從他身體里穿了過去。好尷尬的場面,他想。他們像是被釘在地面上,渾身難受,動彈不得,強裝鎮定,都在隱忍。
“對。還那樣,你也沒變,還是,嗯,很漂亮。”季踴笑得中氣十足,可這分明是裝出來的。
她拂了拂額前碎發,細長的眼睛瞇著,“對了,這是我的新手機號。”她放下購物袋,像從前那么落落大方地把他的手拉過去,用簽字筆在他手背上寫了一串號碼。
等她走遠了,季踴的視線才重新看清前方。天干物燥,從轎車黑色后備箱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的身影像一個破舊的稻草人。季踴不知鄭好是否還在想著他,可是他已經放下了。放下這段感情是為了拿起武器,去尋找多年前傷害他的人,以及永遠不會得到救贖的十四歲。
他逐漸遺忘了鄭好的長相,眉目模糊不清,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忽明忽暗,繼而遺忘了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時光的遺忘很神奇,就好像認識她之前的歲月和了結后的歲月沒有縫隙地銜接在了一起,銜接的地方像皮膚上一個縫合已久的創口,突兀地隆起,令人不舒服,但它切切實實在愈合了。看來遺忘也是很有力量的,這股向內而生的力量讓人很容易一錯再錯,也很容易不知羞恥。
那天跟徐瑾、潘婷吃完飯,晚上他穿過污水橫流的民族街,夜已經黏稠,沒有一絲風,就像一道屏障擋在他面前。臨街的店面里,兇殘地掛著牛羊的全尸,牲畜們的頭耷拉著,只剩一團沒有生氣的血肉,還有經久不息的腥臭。他從腥臭中逃進家,一個五十平方的閣樓。在低矮的閣樓中,他脫下衣服,平躺在床上。良久,他爬起身,看向窗外,樓下有條“紅粉街”,其中有個店鋪賣高端男裝,常年沒有一個顧客。店面看著不大,實際進深很長。每天都有精致的小姑娘衣著鮮亮,輪班倒。他母親是那里的店長,但很少露面。店里實行會員制,他只進去過一次,然后就被母親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