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諸人,富各有各的富法,窮卻大抵是一個樣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腹。
譬如此刻躺在小小火堆旁邊,看著破墻上畫的不成圓形的大餅,試圖以此充饑的魏征魏道士。
他蜷縮著身子,形似半圓,將篝火暗淡光亮圍在腹部,一來取暖,不浪費一絲熱量,二來,也是靠著這星點熱量,抑制腹中饑餓。
奈何篝火中的枯枝有限,火焰眼看著就漸漸小了,而屋頂那個破洞,卻還趁人之危,潑灑進一卷紛紛揚揚的雪花,讓這間破道觀越發的寒冷起來。
魏征長嘆一聲,舍棄了再無熱氣,只剩青煙的火堆,有些自暴自棄的攤開手腳。
突然,一聲巨響在天空炸開,緊接著就是一道白光閃過,透過屋頂破洞,將道觀短暫照亮。
“冬日旱雷?哎,天生異像,必出妖孽。”本來有些氣餒的魏征,一個咕嚕起身,伸著頭從破洞往完看,耳中聽著那連綿的轟隆聲,搖頭不已,“這世間大亂將起咯!”
“你這人,連自己肚皮都填不飽,管的倒還真寬。天下亂不亂,有沒有妖孽,與你何干?”
一個帶著濃濃埋怨的聲音,在天外未散的雷聲之中,踏入道觀。
“張弘慎,張少君,你可算來了!”魏征聞聲回頭,一張老臉笑得褶子飛起,忙不迭的迎上前去。對著來人身上不停尋摸,“快快快,可有帶吃食來?你再不來,我老魏就要餓死凍死在這道觀里了!”
張弘慎無奈苦笑,見得魏征一臉著急模樣,便揮了揮手,侍立門外裝甲齊整的親衛,連忙將背著的一大包裹吃食送了進來。
魏征接過包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臉陶醉,直如飄飄欲仙。
“哎呦,沒柴火了!”魏征眼珠一動,轉過身,對著身后面目被煙熏得黝黑,根本看不出到底哪路神仙的木雕神像,虔誠拜了一拜,“祖師在上,上天有好生之德,懇請你借神像一用,為我點燃薪火,以飽弟子之饑餓。待得弟子出頭之日,必定給你塑個金身!”
神像本就黑的臉,在聽了魏征這番言語之后,似乎更黑了。
“祖師不說話,就是默認。弟子明白了!”魏征又是一個虔誠躬身,隨即就從地上撿起一把缺了口,滿是銹斑的柴刀。然后,就開始挽袖子,露出兩條干白的臂膀,對著神像比比劃劃,上躥下跳。
“嘭!”
魏征終于找好一處自認為最優的位置,可惜一刀下去,神像非但沒有順理成章的裂開,反而將柴刀彈了回來,打得魏征直踉蹌,險些跌了個大跟頭。
神像不語,一副就憑你這弱雞,能拿我怎么辦的姿態。
魏征大怒,袖子挽得更高了,“先前是弟子給祖師留顏面,祖師若是再冥頑不靈,休怪弟子放肆了!”
張弘慎在旁邊簡直無話可說了,眼看著魏征大吼一聲,又要再度發起沖鋒,他連忙上前抱住魏征。然后招了招手,讓門外掩嘴偷笑的自家親衛,趕緊進來幫忙。
幾道寒光閃過,幾片柴火落地,一股新火重燃。
魏征看著烤的金黃酥脆的胡餅,嗅了嗅濃郁的肉香,不由長嘆道:“有親衛真好啊,真是羨慕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做什么都不必自己動手。”
張弘慎聞言又是苦笑,沒好氣的點了點魏征,“我好心好意從繁水縣來此,只是擔憂你這老道死活。你居然還要出言譏諷我?再說了,你自家不也是出身巨鹿魏氏這等大族,有何可羨慕的?”
魏征咬了一口肉夾餅,卻被滲出的熱油,燙的一陣大呼小叫,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物,才搖著腦袋,捋了捋胡須上的油漬,自嘲道:“說什么巨鹿魏氏,我區區一個偏支子弟,怎能夠得上這個郡望門閥?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就我現在這副乞兒模樣,回了巨鹿,別說進宗祠大門了。只怕還要被亂棍打出,說我乃是假冒之徒,玷污他們魏氏名望哩!”
“玄成兄過激了,魏氏門風源遠,怎會如此偏狹。我與其他魏氏族人相交,也曾談及玄成兄。眾人皆贊玄成兄好讀書、有大志,將來必衣錦還鄉,光耀門楣。”張弘慎雙手按住大腿,上身挺直前傾,神情異常懇切,“宗族乃是我等行走世間的立身之本,乃我們的撐腰肝膽,玄成兄萬萬不可繼續存這樣心思。”
原本還想說些激烈言語的魏征,見他這幅姿態,愣了一下,旋即搖頭,卻不再繼續說話,只是一心一意吃餅。
張弘慎也自無話,他看著篝火里被斫成數段,此刻燃燒正盛的神像手臂,沉默片刻,再度開口,卻轉了話題。
“方才玄成兄曾說到妖孽,你可知道近來河北還真出了個妖孽。”
“你是說在黎陽放糧的瓦崗寨?”魏征連頭都沒抬,只顧著吃餅,“嘶,我記得他們大首領是叫什么?翟讓?你想說的妖孽就是他?”
張弘慎一頓,“玄成兄覺得他是那種亂世的妖孽嗎?”
魏征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然后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卻偏偏拍著大腿不開口。
張弘慎和他相交數年,哪里不知道這老道的脾性,伸手從包裹里掏出一小壇酒,伸到魏征面前一晃。
只是這么一晃,就讓魏征轉不動眼珠了。
“這壇酒可是我得自東都洛陽的,聽說配方乃是仿照前朝劉白墮的鶴觴酒。雖然只得其七分滋味,卻也能讓人飲之香美而醉。玄成兄,可想嘗一嘗?”張弘慎捏著酒,就像逗貓一樣,不停的在魏征面前晃悠。
魏征吞了吞口水,卻搶先責備起了張弘慎,“好你個張公瑾,有這等好酒,卻不早拿出來,偏要等到老道肚子吃了半飽之后。著實可惡!”
說著,便要伸手去奪酒。
張公瑾一個閃身,就輕易躲過。
“玄成兄莫急,且先與我詳細說說那翟讓。”
魏征見無辦法,只得盤膝說了起來。
“黎陽放糧,活百姓無數。能帶人做下這等大事,翟讓確實不凡,堪稱首屈一指!但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翟讓這番行為,雖然能獲得極大聲望,但是,也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如今,涿郡聚集了百萬大軍,那可是實打實的百萬兵員。東征迫在眉睫,后勤之事何等重要?以那位陛下的心性,怎能忍受后方有人牽扯他的東征大計。以我料想,只要這消息傳到他的耳中,翟讓滅亡也只是旦夕之間了。”
“所以,我才點頭,又搖頭。即是表示翟讓的確是亂世妖孽,可惜將如曇花,只是一現。”魏征情不自禁的嘆息一口,旋即變了神情,“如何,我已經都解釋明白了,趕緊把酒給我!”
張公瑾任由魏征將酒搶走,卻默默回了一句,“若是這消息傳不到陛下耳中呢?”
“什么?”正在拍打酒壇口泥封的魏征,皺眉反問。
張公瑾沒有回答,轉而又問了句,“玄成兄可曾聽說過裴昇?”
魏征正顧著喝酒,渾不在意的隨口回應道:“誰?未曾聽聞,哪里來的無名小輩?”
張公瑾微微點頭,卻忽然拍了拍掌,“我正欲前往黎陽,玄成兄每日枯坐道觀,忍饑挨餓,何不隨我一同南下?”
魏征急忙推脫,“如此天寒地凍,我哪里也不去!”
可惜拒絕已經來不及了,門外的張氏親衛早在張公瑾拍手之時,就已經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張公瑾攏著袖子,理直氣壯。
“哼,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你還想跑?走,與我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