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淡,自窗欞滲入,與屋內燈火一合,渲染成了模糊的光斑。
裴昇正在看書,看的當然不是賬冊,而是實實在在的兵書。
盡管這幅身體的前主,自小就熟讀各類兵書,如《孫子》、《吳子》、《尉繚子》等等,但是記憶終究是記憶,不是裴昇自己的。
要想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將軍,裴昇自覺需要學習的還很多,于是乎,便尋來這些兵書,所謂溫故而知新也。
另一邊的裴行儼也在看兵書,不過他可就不安分了,屁股扭來扭去,坐姿變來變去,看了大半個時辰,連一頁紙都沒翻過去。
他偷偷看著聚精會神的裴昇,終于等到裴昇喝水瞬間,忙不迭的開口詢問道:“阿兄,那個徐大真的會來嗎?”
“為何不來?”裴昇頭都沒抬,依舊翻書。
“阿兄你寫給他的書信,只寫了什么做大買賣…無頭無尾的,我覺的他看不懂。”裴行儼搖了搖頭,設想若是自己收到這等信函,肯定以為是誰故意耍弄自己。
“徐大是聰明人,自然看得懂意思。”
“嘖,那他怎得這么久,還不回信?該不會是他怕了吧?哼,怕也正常,區區一個郡縣土豪,能有幾分膽量?”裴行儼撇了撇嘴,儼然忘記了那日得了徐世績招待,吃得肚滿肥腸后自己對他的贊許。
“阿儼,你覺得做大買賣,需要什么?”裴昇舔了舔手指,翻過一頁兵書。
“錢!”
“除此之外呢?”
“人。”
“對,需要足夠的人手。”裴昇捏住兵書,幽幽而言,“黎陽倉里里外外都是張虔仲的人,你我雖有三百騎兵,亦只是杯水車薪。只有足夠的人,才能一錘定音,不留后患。”
裴行儼眉毛一挑,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阿兄,你是想要借刀殺人!好耶好耶,正好我們手上沒有張虔仲的確切證據,無法對他問罪用刑。但若是讓徐大殺他,就不需要什么證據了。而只要張虔仲一死,阿兄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接掌黎陽倉!阿兄,難怪你最近都在看兵書,果然好計策。嗯,我也得多看書了!”
裴昇翻了翻眼皮,沒有答話,自顧自的繼續翻書。
然而,說著要多看書的裴行儼,卻又將頭湊近裴昇,帶著幾分遲疑詢問道:“只是這種大…買賣,我們沒有事先知會弘大從伯…這樣好嗎?”
裴昇心中一跳,自己對張虔仲下手,應當正合裴世矩這老狐貍的意思,但是不知怎得,心里又無端浮現幾絲不安。
“涿郡距離黎陽太遠,一來一去,十天半月都不夠。若是遷延日久,惹得張虔仲魚死網破,反而壞了大計。”裴昇強行解釋道:“為今之計,只能先斬后奏。”
裴行儼默默點了點頭。
然而,裴昇卻再也看不下書了,他起身離開軟榻,來到窗前,看著那朦朧月色,伸手去接。
一道細長光斑,在手心游動,好似一條銀鯉,來來去去,而隨著屋外天上月亮偏移,這道月光卻也在慢慢的離開裴昇手掌。
裴昇沒有繼續移動手掌,依舊去掌握那條銀鯉,只是喟然一聲長嘆。
隨著這聲長嘆,屋頂忽然傳來細微動靜,似是瓦片挪動。
“什么人!”
裴昇驟然發出大喝,而裴行儼早已經一聲不吭的沖出屋子。
……
屋外一片蕭索,屋頂薄霧如煙,卻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淺淺的結了一層霜。恐怕也正是因此,才讓屋頂之人腳滑發出了響聲。
所幸今夜難得月明,清冷月光下,一道身影如燕子穿檐,正朝著遠處奔跑,幾個輕巧躍動之間,就已經要消失在黑夜當中了。
“阿兄,你上屋頂追,我在地下追!”
裴行儼一聲呼喝,隨即邁開大步,埋頭狂奔。
而裴昇則是看了一眼一丈高的屋檐,無語的撓了撓頭,這個裴行儼是不是太高估自己這個阿兄了?真當自己是超人啊,飛檐走壁,無所不能?
“少君!發生什么事了?”
“有人在屋頂窺探,不知道是不是刺客。”
巡夜的裴氏騎兵們聞聲趕來,領頭的隊正聞言之后,大驚失色。
“可是我們巡夜不停,根本沒有松懈,也沒有發現屋頂有人。”
裴昇伸手安撫住了隊正的惶恐,“那應當不是個普通人,不被你們發現也是可能。去,給我搬個長梯來,我要上去屋頂看看。”
屋頂瓦片嘣嘣直響。
裴昇每一步都踩得如履薄冰,搖搖晃晃,幾塊碎裂的瓦塊,順著屋檐快速滑落,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周遭圍攏過來的裴氏騎兵們,看著自家少君,個個面帶恐色,生怕裴昇失足踩空。
幸好,裴昇雖然高大,身軀卻還算輕盈。
好不容易來到了方才屋頂發出動靜的位置,裴昇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結果卻是毫無發現,就連半個腳印也沒有。
他彈指敲了敲瓦片上凝結的薄霜,琤琤作響。
心思沉吟之際,卻又忽然鼻子一抽,伸手往空中一撈,然后放在鼻端細嗅。
一抹淡香,不濃、不烈,被風一撩,手中就只剩余味。
裴昇心念閃動,已然確定在屋頂窺探之人,肯定是個女性。
女性?刺客?
聶隱娘?
裴昇想起了前世看過的小說和電影,卻又馬上搖頭,暗笑自己異想天開,且不說聶隱娘乃是虛構人物,就算是真的,她出現的年代更是在中唐,安史之亂以后。
自己現在不過隋末,哪里來的聶隱娘?
那么此人又會是誰?埋伏屋頂,是想要刺殺自己嗎?抑或是有著其他目的?
裴昇轉身看向北面,那里正是張虔仲的官廨位置所在。
若說現在有誰想殺自己,張虔仲的嫌疑最大!
與此同時,屋下一陣嘈雜,卻是追逐而去的裴行儼空手而歸,身邊跟隨著一眾被驚動的倉內吏員。
其中居然還有自己剛剛念及的最大嫌疑犯,張虔仲。
“裴大使!你…你沒有受傷吧?”張虔仲伸長脖子,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里面也不知道蘊含著什么情緒,似驚恐,似遺憾,似無奈。
裴昇緩緩起身。
寒風吹起他的素白單衣,更順著衣袍縫隙,在他肌膚上四處游走,有些冷,有些凍。
裴昇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只穿了一件單衣,還爬的這么高。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在眾人眼前,在這屋頂之上,輕輕拂平被風吹皺的衣角,淡淡一笑。
“無礙,只是看今夜月色可喜,一時興起,臨風賞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