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裴的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還能做什么？查賬唄！”

“呵?！?

黎陽倉倉督官廨里，張虔仲嗤笑一聲，端起侍女奉上的剛剛煎好的茶湯，只是喝了一口，就眉頭大皺，將其重重放下，震得湯面的沫餑（注）四處飛濺。

“什么福州方山露牙，什么名品貴茶。還是老話說的對，這茶就是酪奴！根本入不得口！”

跪坐在側(cè)的煎茶侍女，立馬俯首磕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請罪。

“張公高見，咱們河北人，還是得飲酪漿?！蔽輧?nèi)正在匯報情報的親信倉吏，立馬堆笑吹捧。

張虔仲不置可否，對著廳堂內(nèi)的仆從揮了揮手，將無關(guān)人等斥退之后，方才招手示意自己親信上前。

“姓裴的那日究竟去了何處？你們查出來了嗎？”

“張公容稟，我們徹查了黎陽倉方圓三十里的各路驛亭，包括陸驛、水驛，都沒有人見過那兩個姓裴的?！庇H信趕緊來言，“安排在衛(wèi)縣的人也沒有看到他們蹤影。”

“張公寬心，且看那姓裴的，回來后一如往昔，就知道他并無甚發(fā)現(xiàn)。想來，他們也只是去野外，游玩一遭罷了?！?

“游玩？這等寒冬臘月，能去哪里游玩？去看大河嗎??？”張虔仲眉頭一皺，對手下的懵懂分外不滿。

“那…屬下，繼續(xù)派人追查。張公放心，一定會查到他們?nèi)チ撕翁?！?

張虔仲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都過去三四天了，天上的雪都不知道下了幾遭了，還查個屁啊！

“算了，你回去安排好人，務(wù)必要時時刻刻盯著他們。若是再發(fā)生這樣事情，那就別怪老夫不認(rèn)這些年的情誼了！”

親信聞言忙不迭的點頭，侍奉了張虔仲多年的他，明白張虔仲此刻言語雖然嚴(yán)厲，實則并沒有真正生氣。于是乎，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又湊近張虔仲耳邊，小聲說道：“屬下最近得了一位歌姬，出身江南，面容殊麗，身段窈窕。真可謂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如此寶物，屬下不敢褻瀆，欲獻(xiàn)于張公。”

張虔仲眉梢一挑，嘴角一勾，似有喜色，沉吟片刻之后，卻出言推辭道：“如今局勢焦急，姓裴的近在咫尺，豈是動這等心思的時候??？”

話雖這么說，但是張虔仲又斜斜一眼，瞥向親信。

親信哪里還不明白，趕緊懇切相勸，“張公說的是！不過這黎陽倉上下都是我們的人，那姓裴的能翻起什么浪。當(dāng)然，小心謹(jǐn)慎總是無錯。要不等入夜之后，我再給張公送來……”

張虔仲也不回答，只是哼了一聲。

親信知機(jī)，欣喜退下。

而等得廳堂內(nèi)無人，張虔仲卻馬上變了顏色，捋著一把及腰的長須，來回走動不停，頗有些急不可耐的姿態(tài)。

沒法子，張虔仲自認(rèn)自己有三大癖好，好名、好財，還有好色！

所謂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這三大癖好里，猶以好色最為嚴(yán)重，要不然，他身邊所用奴仆也不會全是侍女。

方才聽得親信那般形容，連洛神賦都拿來比喻了。要知道，這親信林林總總送了數(shù)十個歌姬給他，從未這樣形容過。這怎能不讓張虔仲抓心撈肺，瘙癢難耐呢？

好不容易，終于等到入夜時辰。

隨著一道打更聲，響徹黎陽倉上空。

美人應(yīng)聲而至。

燈光下，厚厚氈毛披風(fēng)里，隱約可見紫色薄紗，便是臉上也籠了一片輕紗，只能依稀看出高挺鼻梁，并一雙異色眼眸，映著水波流轉(zhuǎn)，勾人心魄。

“好，好，好！”

張虔仲連贊三聲，旋即一個狗撲，就要將其壓到軟榻上，半點前戲也不講。

不想那美人卻是輕輕一個轉(zhuǎn)身，就避開了張虔仲，讓他撲了個空。

張虔仲不以為忤，閉上眼睛，輕嗅一下，滿臉的陶醉，“好香?！毙?，又張開臂膀，再度撲向美人。

而這次，那個蒙面美人沒有再躲，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張虔仲撲來。

不過，下一刻，她開口所說的話，卻讓張虔仲兩腳一軟，直接委頓，摔倒在地。

那是一道干啞的，好似枯樹皮的蒼老男子聲音，然而，這不是讓張虔仲最為驚悚的，真正讓他站不起身的，是話中內(nèi)容。

“主公的百萬石糧食，現(xiàn)在何處？”

“我…你…主公……”張虔仲腦子一片漿糊，好半晌都回不過神。

而那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蒙面人，卻一派從容的坐到了堂內(nèi)上首，仿佛，他才是此間主人。

“敢問尊使是何時來的？”張虔仲終于整理好了心情，來到蒙面人身前，躬身大禮相對。

“主公的百萬石糧食，現(xiàn)在何處？”蒙面人沒有回答，只是重復(fù)了先前問詢。

“在…在倉內(nèi)！”張虔仲支支吾吾，想要編些謊言，腦中卻浮現(xiàn)出了往昔聽來的主公手下這些暗使的手段，幾度糾結(jié)之后，心驚膽戰(zhàn)的說了實話。

“為什么？”蒙面人幽幽的看著張虔仲，眼里的光芒，冷的好似寒刀?！澳阃酥鞴屇阍趺醋龅膯?？”

張虔仲一個轱轆直接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請尊使轉(zhuǎn)稟主公，這糧食放在黎陽倉很安全。肯定不會壞了主公大計！”

“哼！”蒙面人拍案而起，走到張虔仲身前，居高臨下，“你以為我不知道，黎陽倉新來了個督糧大使嗎？而你知道，為何涿郡會派他來嗎？”

“難道是涿郡那邊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啊，我都打點好了，賬也做的天衣無縫?！睆堯倩艁y不已，忙不迭的解釋。

“賬？賬只是做來給想看的人看的，而有的人根本就不看賬！”蒙面人抬腳踩住張虔仲的脖子，將他的面頰緊緊的壓在冰冷地面上，“主公大計，將因你而壞。你卻還如此不以為然？”

張虔仲面色漲紅，手腳不由自由的拍打著地面，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卻在窒息前一刻，脖子上踩著的腳終究移開。

“同為主公麾下，為了主公大計，老朽懇求尊使襄助?！睆堯儇澙返暮粑藥卓诳諝?，馬上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朝著蒙面人磕頭起來，“那個姓裴的督糧大使，尚且懵懂，還沒發(fā)現(xiàn)個中辛密。請尊使出手，前線戰(zhàn)事在即，只要將他殺了，涿郡必然騰不出手，再派人來。屆時，我必會一絲不差的完成主公任務(wù)！絕對不會耽誤主公大計！”

“只要尊使出手！金銀、字畫、古籍、莊園、仆役、美人…無論尊使要什么，只要張某有的，盡數(shù)奉上?！?

頭敲在地面的聲音，好似連綿鼓聲，響個不停。

眼看著蒙面人毫無一絲回應(yīng)。

張虔仲終于忍不住，偷眼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蒙面人早已經(jīng)離去。

緊繃的心神瞬間松懈，他癱坐在地上，不住的喘息，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脖頸，一次又一次的確認(rèn)自己生死。

但是他的心中的不安卻依舊翻滾，似乎馬上就要將他淹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外忽然鑼聲大作，更夾著捉刺客的高亢喊聲。

張虔仲頓時歡喜。

……

注：沫餑即湯花，是茶湯的精華，細(xì)而輕者稱花，薄而密者稱沫，厚而綿者稱餑。湯花如何，代表著這碗茶湯煎煮的水平高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