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狉山邊，黃河之畔，密密麻麻的隊伍，正推著獨輪小車，像螞蟻一樣，向著黎陽倉運送糧食。

裴昇駐馬在山坡上看著這一幕，簡直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東征高句麗在即，這黎陽倉不應該是運糧出去，以供涿郡百萬大軍所需嗎？為何眼前所見，卻是無數民夫黔首，往這黎陽倉里送糧？

這情況不對吧？

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日過正中，裴昇才似乎有所覺，帶著裴行儼以及身邊騎兵下了山坡，往黎陽倉正門而去。

而剛剛一接近黎陽倉，裴昇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正自在空中浮沉。

這臭味不單是從那些見到裴昇一行人，慌忙躲避，讓開道路的民夫黔首身上傳出，最大的源頭則是數個依靠著黎陽倉外墻壁而建的窩棚地穴。

低矮的樹木和枯草稻梗，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原來是什么的破爛，胡亂結合在了一起，便成了一個賴以過冬的窩棚。再然后，一個窩棚挨著一個窩棚，變成了眼前這如同鳥巢獸穴一樣的營地。

如此惡劣的情況下，自然沒有什么衛生干凈可言，也就醞釀出了如今彌漫內外的臭味。

“裴大使來的何其遲也，自從知道裴君調任督糧大使，吾等黎陽倉上下可是日日夜夜，翹首相盼?！?

正門外，未等裴昇下馬，便有一身穿官服之人，笑吟吟的迎了上來，身后跟著一眾吏員，個個俯首，姿態恭謹。

“你就是黎陽倉督？”

裴昇打量著眼前之人，三旬左右的年紀，一把長的快到腰間的胡須，配上白皙的雙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果不其然，這倉督對著裴昇微笑拱手，張口就自報家門，“在下張虔仲?！?

他故意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說話，“正是這黎陽倉督，任職已三年有余?！?

裴昇心里有些膩歪，他自然明白此人這等做派，是在有意展示他的姓氏。若是換成平常，裴昇倒也不吝堆起笑容，和他敷衍敷衍。但是，先前趕路時候一路所見，加上這黎陽倉的情形，早讓他沒了這心思。

所以，裴昇只是微微點頭，拔腿就往倉內走去，而他在路過張虔仲時候，卻又明顯的皺起了眉頭。原因無他，只是此人身上不知道熏著哪種香，僅僅從他身邊經過，就差點嗆得裴昇打了個噴嚏。

濃烈的香氣和周遭彌漫的臭味，混雜在一起，讓裴昇惡心欲吐。

跟在身后的張虔仲沒有看到裴昇的神情變幻，他緊緊跟上，依舊含笑說話。

“大使一路西行，旅途勞頓。我已經命人在倉內清掃好了官署，大使可先行洗沐休憩。大使麾下兒郎將士，校場那邊也已經準備停當，只需前往入駐即可?！?

說著，張虔仲搖了搖頭，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至于大使的接風之宴，在下早于十天前就開始準備了，若說龍肝鳳膽，玉液瓊漿，或許言過其實。山珍海味，佳釀珍醑卻也能不算過分。屆時等大使休息舒暢，在下親自登門來迎。必不會叫大使失望！”

裴昇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對著張虔仲，卻也露出了笑容，“不急不急，張倉督先帶我逛逛這黎陽倉吧？”

張虔仲聞言一滯，不過臉上神色未變，做了個俯首領命的模樣，隨即就往前帶起了路。

黎陽倉依山而建，后世考古發現，其倉城平面布局近正方形，東西約260米，南北約280米，總面積約78800平方米。然而，親眼所見之后，裴昇才發現，悠悠歲月早已經磨去了黎陽倉的真正面貌。

擺在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座倉庫可以形容的，這簡直就是一座小型城池。非但有著高聳的城墻，引黃河水而成的護城河，內部更是包括倉窖區、管理區、市場、校場，堪稱五臟俱全。

“大使且看，這里便是倉窖區?！睆堯僦钢粋€上有覆瓦小屋遮擋的圓形大地窖，正色介紹，“這等地窖口大底小，深埋于地底，可保糧食經年不壞。”

裴昇探頭去看，早有機靈之人，大聲招呼著倉夫，將地窖打開，入目只見一片金光。伸手抓起一把，任由糧食在指縫間滑落，裴昇張了張嘴，干澀問道：“一個地窖能存多少石糧食？”

“小的能存千石，大的能存兩千石。”

“也就是說整個黎陽倉加起來能存糧二三十萬石？”裴昇站起身子，看向前方密密麻麻排列著往后延展的地窖，他只不過粗略一數，就將近一百多個。

“不止，此處乃是新糧區，儲存的只是今歲秋季新糧?！苯o裴昇打開地窖的機靈小子，根本不讓裴昇的話落在地上，即刻回答道：“北面還有三處陳糧區，整個黎陽倉加起來能存糧近乎百萬石。”

“我們黎陽倉雖然比不上含嘉倉能存糧五百多萬石，但是比其他倉，如河陽倉、廣通倉、回洛倉存糧都多！”

裴昇愣住了，他呆呆的看著那個機靈小子屈指數數，直到一雙手掌全部變成拳頭，才突然反應過來，大隋建立之后，數十年間搜刮的民脂民膏，全藏在這些倉庫里了。

然而，倉庫外，卻是滿路尸骸無人收。

極大的震動，致使裴昇難以自持，以至于呆在原地，根本無法言語。

然而面前那個機靈小子渾然不覺，他拍了拍胸脯，帶著驕傲神采，還要繼續說話，卻冷不防被一聲大喝打斷。

“這里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張虔仲沒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眼神嚴厲的盯了機靈小子一眼，“大使面前豈是你能造次的？給我退下！”

“裴大使，你一路奔波何其辛苦，這區區地窖存糧，也不急于一時巡查。你看這時辰也不早了，何不讓在下領大使前往署衙，不然怕是要誤了晚上宴席了。”

張虔仲面對裴昇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方才的厲色，似乎從不存在。

裴昇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目光掃了一圈，印入眼簾的全是笑容，最后聚焦在躬身俯首，依舊謙卑的張虔仲身上。他微微思索過后，嘴角一咧，也擺出了笑容，便依張虔仲所言，出了倉窖區，往官署所在行去。

……

“乳酪餅、清風飯、興平酥、馎饦、冷淘、炙烤乳羊、飛刀膾鯉、糖蟹……”裴昇抖了抖手上的單子，忍不住冷笑，“這張虔仲還真是用足了心思，這樣的宴席，就算是長安和洛陽，也不是輕易可以置辦的吧？小小黎陽……”

“這么下功夫，不是有事求我，就是有事怕我知道。”

裴昇翻手按下單子，回頭對著在屋內轉悠不停的裴行儼問道：“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找到了！”裴行儼將這處布置精致、裝點華美的住處翻了個遍，終于發出一聲欣喜，然后就提著一個小箱子來到裴昇面前。

打開之后，是滿眼的金光燦然，比先前裴昇在地窖所見的新糧耀眼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道是什么？居然是一箱子金餅？我看那張虔仲根本不是想行賄！他這是在羞辱我們裴氏！”裴行儼抱著雙手，看也不看這箱起碼百斤的黃金，只是冷笑連連，滿臉不屑。

裴昇沒有說話，撿起一枚金餅，有些重，有些冰。

他慢慢的合攏了五指，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臉上神情慢慢變冷，直至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