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有凍死骨
- 我在隋末當反王
- 玉谿山人
- 2690字
- 2025-03-11 13:14:17
黎陽倉位于汲郡,大河之畔,距離平原郡六百多里,中間需要越過清河郡、武陽郡。
裴行儼及其麾下一團騎兵,自涿郡趕來,除了短暫歇息,基本算是日夜不休,早已疲憊不堪。
于是乎,在往西行進二十里,確認東萊騎兵沒有銜尾跟隨后,一行人便在道邊尋了個驛站入住,權當休整。
驛長見得黑壓壓一群披甲騎兵,哪里敢怠慢,不等裴昇招呼,就迎了上來。
不過,此處驛站雖然比之昨夜那個破陋風雪驛站好上許多,但也只不過屋舍干凈齊整一些,根本住不下這么多人。
“無妨,吾等又不是什么驕兵,出征在外,幕天席地也是尋常。”裴行儼看著一臉苦澀的驛長,大手一揮,“你只需要送來熱水,熱飯,我等自在野外扎營。”
“至于驛站亭舍,收拾一間最好,最干凈的,給我阿兄住!”
驛長忙不迭的點頭,慌忙退下去張羅了。饒是如此,三百人的飯食也不是易事,整個驛站忙活了好半晌,連驛丁家眷和周近百姓都來幫忙,才勉強在日中之時,鋪張完畢。
“這小驛,怎得這么簡陋,這飯食豈是人吃的?”裴行儼看著案上擺著的一碗半黑不黃的脫粟飯,半塊掉渣胡餅,以及一碗清淡的可以照人的所謂肉湯,分外不滿,“我都不為難你們了,爾等居然還拿這些來敷衍我?”
說著,就大力一拍案面,將靠在墻角躬身候著的驛長,叫到身前。
“貴人息怒啊!這…這些,已經是我們驛站中最好的飯食了!貴人若是不信,盡可去后倉庖廚查看。”驛長慌忙解釋,身體早被裴行儼的兇惡姿態,嚇的抖如篩糠。
“怎么可能?我觀你這驛站大小,至少是第三等驛。隋律規定,三等驛當配有驛夫十人,良馬三十匹。”裴行儼冷笑著環指一圈,“你看看,非但人手不足,方才我入廳前,在馬廄看了一眼,也只有兩匹不堪驅使的老馬。”
“說!是不是你私下克扣,中飽私囊?”
驛長已經被嚇的站不住了,兩腿一軟,直接癱在地上,嘴巴張了半天,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行儼見狀自然以為他這幅模樣正是被自己說中,無言以對。不由心中更加氣惱,伸手就要將他擒捉,卻在半途被此前一言不發的裴昇攔了下來。
“驛長,你且實話實說,究竟是何緣由。”裴昇踏前一步,蹲在驛長身前,輕聲詢問。
驛長吞了吞口水,見裴昇面容和善,不似裴行儼那般兇惡,踟躕了好半天,才開口說話,“…貴人容稟,自二月征伐高句麗詔令一下,天下百萬府兵盡數匯聚涿郡,于是驛道上往來官吏,比之日常增加數十倍不止。
除了這些官吏,還有諸多衣冠士子,不示劵牒,開口就要我們驛站供給。若是不給,便說我們是遲延他們北上投軍,是破壞東征。我等哪里敢得罪,只能供給。如今已經十二月,整整十個月啊,我等驛站早被掏空了。”
他長嘆一聲,滿臉艱澀的指著案席上的食物,“這些粟飯,胡餅,還是是我們這些人省下來留著過冬所用……貴人吶,我們哪里敢中飽私囊?”
裴昇打量著這個驛長補丁累補丁的衣裳,以及他那兩頰凹陷,無半點肉的面容,心中已經信了大半,不過他還是繼續發問。
“郡里、縣里,沒有給你們配糧補給嗎?”
“唉,郡縣…他們既要應付今歲上計賦稅,又要為東征高句麗提供軍需,哪里有閑心管我們死活。說起來,我這處驛站因為不是北上大道,還算好的,十個驛夫不過跑了四個,平日里還能勉強果腹度日。再往北,那些通往涿郡主路上的驛站,不知道多少已經人去樓空,荒廢不堪了。”
驛長本不想說這些言語,生怕言多惹上災禍,不過,面對著裴昇,他卻不知不覺的全說了出來,或許是這些話早在他心中壓抑許久,只不過等著有人來問罷了。
裴昇心中嘆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按了按驛長肩膀,權當無聲安慰。他站起身,對著裴行儼說道:“你們可有攜帶干糧?”
“有是有,不過……”
“那就吃自己的干糧,將這些食物還給他們。”
裴行儼有些不理解,這些驛夫不過黔首民庶罷了,而那三百騎兵卻都是裴氏自小訓練的家兵部曲。裴昇為何要委屈自己人,善待他們?
不過這并不影響他聽從裴昇的話,徑直出門,傳令去了。
“多謝貴人!這真…真……”驛長萬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結局,想要致謝,卻語無倫次起來。
“事情本該是如此,何需道謝。”裴昇看出了驛長心思,搖了搖頭,轉身便要出門。
然而卻在將要踏出門口之時,又被身后驛長出言喊住。
“我看貴人行路方向乃是向西,敢問,是要去往何處?”
“黎陽。”
“既去黎陽,此地正好臨近大河,貴人何不尋一渡口,改走水路?”
裴昇覺得有些奇怪,這個驛長怎么突然關心起這個來了,皺眉疑問道:“為何?”
“水路好走,陸路難行……”驛長低垂著頭,嘟囔道:“貴人是個善心人,還是走水路好。”
驛長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直到幾日后,裴昇方才明白,原來所謂的陸路難行,并不是指路上有什么盜匪騷擾,而是字面意義上的難行。
通往黎陽的驛道左右皆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包,半化未化的雪覆蓋在上面,將原本寬敞的驛道擠得沒剩多少空間,歪歪扭扭,變成了一條狹路。
眾人前行根本不像是在平原,倒仿佛是在走山道!
裴昇原以為這是周邊郡縣不積極清理冬日積雪所至,后來在一次實在被堵得無法行進,自己率眾清理時候才發現。
掩蓋在雪下的,竟然是一具具疊在一起的尸骸!
再回首看那一路行來連綿不絕的山包,裴昇只感到一陣暈眩,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這得是死了多少人啊!(注)
……
“阿儼,這詔書究竟是怎么來的?”
在即將抵達黎陽前,裴昇摸著懷中的那卷黃麻詔書,終于問出了這句在心中盤桓許久的話。
“自然是至尊屬意,讓中書舍人擬定,經由門下納言復核無誤,最后送達尚書省執行的。”裴行儼不明所以,呆呆的將圣旨下發的流程說了一遍。
“我是說那個楊…隋…陛下,為何要發這份詔書給我?”裴昇有些沒好氣的發問,經過這幾日相處,他早發現自己這位從弟,離了戰場之后,實則依舊是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為人做事都有些呆愣。
裴行儼沉默片刻,似在思索,半晌后搖了搖頭,“個中緣由我也不知,只知道,這份詔書是從伯親手交予我,然后讓我無論如何要趕到平原救你。”
“從伯?是汝父德本公(裴仁基)?”
“不,是弘大從伯。”
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名字從裴行儼口中吐出。
裴世矩?
這位武能平定地方叛亂,智能離間突厥整合西域,甚至連征伐高句麗,也是由他挑起的,如今楊廣身前最為得寵之人?
這位大隋的奸臣、大唐的忠臣?
裴昇用力的在腦海中翻找自己和這位裴氏從叔的往昔記憶,結果卻是渺渺。旋即,他又認真回想起自己被秦瓊一路押送的過程,點點滴滴,事無巨細。
暗中飛來的解鎖鑰匙,驛站內怪異提醒的老頭,不早不晚剛剛好抵達的裴行儼。
這些都是裴世矩暗中安排的?
難道將自己當成棋子,落在天下棋局上的人,就是他嗎?
那他讓自己做這個督糧大使,讓自己來黎陽,又是存了何種心思?何種目的?
……
注:秋,七月,發江、淮以南民夫及船運黎陽及洛口諸倉米至涿郡,舳艫相次千馀里,載兵甲及攻取之具,往還在道常數十萬人,填咽于道,晝夜不絕,死者相枕,臭穢盈路,天下騷動。——《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