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外機在窗臺上嗡嗡作響，我蹲在陰涼處揉泥團，汗珠子順著脊椎骨往下淌。張老頭說這團泥要揉夠九九八十一下，可我數到第三輪就開始犯暈——這老家伙絕對在耍我。

“手腕沉下去！你當搓麻將呢？“鎮紙敲在青磚上的脆響驚得我一哆嗦。老頭搖著蒲扇靠在竹椅上，腳邊擺著個牡丹牌半導體收音機，咿咿呀呀放著《空城計》。

我盯著案板上這坨黃河膠泥，突然理解為什么西游記里妖怪總想吃唐僧肉。從早上六點到現在，我揉了二十七團泥，報廢率百分之百。最新這團勉強有了點人形，就是腦袋歪得像是被門夾過。

“師父，這諸葛亮都唱三遍了。“我甩著酸痛的膀子，“要不咱換個《鬧天宮》？“

老頭眼皮都不抬：“猴戲配猴相，正好?！吧缺蝗恢赶蛭疑砗螅鞍盐鲏Ω年惸喟崛?。“

我轉身看見半人高的陶缸眼前一黑。這些摻了棉絮的三年陳泥每塊足有二十斤重，搬完第五缸時，掌心剛結痂的血泡又裂開了。血絲滲進泥里，倒真應了那句老話——血肉相連。

晌午頭蟬鳴最兇的時候，胡同里飄來煎餅果子的香氣。我肚子叫得比半導體還響，老頭忽然從柜臺底下摸出個鋁飯盒：“吃完接著摔。“

掀開盒蓋我愣住了。煎餅裹著薄脆，蔥花排成標準的等距矩陣，連甜面醬都抹出了漸變效果。咬下去的瞬間，王嬸的大嗓門突然在門外炸響：“張大爺！您這賒的雞蛋錢...“

老頭抄起掃帚就往門外沖，我趁機多咬了兩口，卻嚼到片硬紙——泛黃的俄語報紙殘頁，日期是2003年8月17日。

“看什么看！“老頭奪回飯盒的動作快得像變戲法，“吃完干活！“

日頭西斜時，我終于摔出一塊合格的泥胚。燈光下看得到均勻的拉絲紋路，指尖按下去回彈恰到好處。老頭捏著泥胚對著燈泡照了半晌，突然扔進水池：“重做?！?

“憑什么？！“我撐著案臺的手直發抖。

“氣泡?！八粗杷谧烂娈嬋Γ拔鞅苯侨迕滋幱嗅樇獯蟮臍饪?，燒出來就是裂紋?！?

我扒著水池沿干嘔，卻聽見背后傳來開柜門的響動。老頭捧著個樺木匣子出來，掀開紅綢布是整套蘇制雕刻工具，鏨子上還刻著基里爾字母。

“當年莫斯科美院的教授...“他話說半截突然噤聲，抄起鏨子往我手里一塞，“用這個修輪廓?！?

工具入手沉得嚇人，我手腕一抖，剛成型的仕女發髻頓時少了一截。老頭額角青筋直跳：“輕點！你當劈柴呢？“

夜幕降臨時，我在院墻根發現個怪事：晾曬的泥胚排成北斗七星陣，每個下面壓著片槐樹葉。正琢磨是不是什么秘方，后腦勺挨了記爆栗。

“防野貓的！“老頭提著燈籠站在月洞門下，影子拖得老長，“三十年前這批老泥...“

他忽然頓住話頭。燈籠暖光里，我看見他左耳后有道細長的疤，像道凝固的閃電。

當晚我被安排在廂房打地鋪。翻身的吱呀聲驚醒了梁上的貍花貓，它叼著半只老鼠從我枕頭邊竄過。摸黑找拖鞋時，指尖忽然觸到個冰涼的東西——床底藏著個相框，照片上是穿布拉吉的姑娘，背景是冬宮廣場的青銅騎士像。

晨光熹微中，我被一陣急促的敲擊聲驚醒。扒著窗欞看見老頭蹲在葡萄架下，正用鋼筆尖給泥塑點晴。筆帽上的“莫斯科大學“字樣在朝陽下泛著金邊，他腳邊的煙灰缸里積滿抽到過濾嘴的煙頭。

“今天學調釉。“他頭也不回地拋來本手冊，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火車票，哈爾濱到莫斯科的K19次，日期是2003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