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淚鎖凝香
- 權輿弦音
- 紅皇后燉大鵝
- 4160字
- 2025-03-29 07:45:06
黑暗像一層厚重的帷幕,將王文君整個人包裹其中。她睜著眼睛,卻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無邊無際的黑。這黑暗仿佛有重量,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王順帶來的消息像一把鋒利的刀,將她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再次割裂。“王律和李婉...已經...“管家那欲言又止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刺進她的神經。
“為什么...“王文君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的手指緊緊攥住被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床榻上的錦被是上好的絲綢,觸感冰涼,卻無法冷卻她體內燃燒的痛苦。
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更顯得屋內死一般的寂靜。王文君翻了個身,面朝床榻內側,眼淚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枕頭。她想起李婉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想起她為自己梳頭時輕柔的動作,想起她陪自己試新衣時那溫暖的聲音...
“文君,這顏色襯得你肌膚如雪。“李婉曾這樣贊嘆,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肩膀,眼中滿是真誠的欣賞。那是王文君在父親被流放、兄長慘死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
而現在,李婉死了。王律也死了。因為她。
“掃把星...“王文君咬緊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這個詞像詛咒一般纏繞著她。先是兄長王忽在家中慘死,接著是父親王莽被流放嶺南。她僥幸逃過一劫,投奔平陽縣的王律,原以為能過上平靜的生活,卻不想霍夫人突然造訪,執意帶她回長安。
“是我害死了他們...“王文君蜷縮成一團,仿佛這樣能減輕內心的痛苦。
夜更深了,“為什么霍夫人要殺他們?“這個問題在王文君腦海中盤旋不去。王律只是偏遠小縣的一個樂府官員,對霍家能有什么威脅?
“父親...哥哥...李婉...“王文君無聲地呼喚著這些逝去的親人,眼淚已經流干,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疼痛。她感到自己像一片落葉,被命運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無法自主。
窗外,天色開始微微泛白。王文君一夜未眠,眼睛干澀疼痛,卻毫無睡意,她起身坐在琴案前,手指輕輕撥動琴弦,卻不成曲調,只是零散的幾個音符在空氣中顫抖著消散。
“小姐,該用早膳了。“春桃端著漆木食盤走進來,輕手輕腳地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王文君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頷首。春桃放下食盤后并未立即離開,而是站在一旁,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她身上。這個丫鬟約莫十七八歲,面容清秀,舉止恭敬。
“你先下去吧。“王文君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
“是,小姐。“春桃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王文君簡單的吃了幾口早飯,又開始撫琴,一邊彈一邊在哪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屋子,將王文君的側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她放下琴,走到窗前。
春桃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小姐,可要奴婢為您梳頭?“
王文君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搖頭。她能感覺到春桃的視線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才又退開。
“霍夫人...何時會來?“王文君突然問道,聲音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春桃明顯愣了一下:“這...奴婢不知。夫人事務繁忙,想必得空就會來看望小姐。“
王文君轉過頭,嘴唇微微顫動,一縷發絲從鬢邊滑落,垂在她蒼白的臉頰旁。春桃正低頭整理案幾上的茶具。
“春桃,我...“話到舌尖卻突然哽住。
“小姐有什么吩咐?“春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雙手交疊在身前,姿態恭敬得無可挑剔。
“沒什么,“她最終只是輕輕搖頭,“茶涼了,換一盞新的來吧。“
“是,小姐。“春桃端起茶盞退下。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從王文君唇間溢出。她移步至琴案前,手指輕輕撫過琴弦,卻不撥動,只是感受著蠶絲弦微微的震動。
“指法要輕,心要靜。“王文君想起了小時候師傅教自己撫琴,“琴為心聲,你心中有什么,弦上就會傳出什么。“
當時她還不完全明白這話的含義。如今懂了,卻已無人可訴。
傍晚時分,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遠處傳來悶雷的轟鳴。王文君站在廊下,看著院中的海棠樹在風中搖曳。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王文君蒼白的臉。雷聲隨即炸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春桃匆匆跑來:“小姐,要下雨了,快進屋吧。“
王文君任由春桃拉著她回到屋內。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上,聲音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傾盆大雨。屋內很快點起了燈,昏黃的光線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孤寂。
“小姐晚膳想用些什么?奴婢去廚房吩咐。“春桃問道。
“不必了,我不餓。“王文君坐在燈下,開始發呆。
春桃將一盞新沏的菊花茶輕輕放在案幾上,氤氳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升起一道朦朧的屏障。
“小姐,“春桃的聲音比平日柔軟了幾分,“您要是感覺煩悶,奴婢可以陪您說說話。“她手指絞著衣角,這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稚嫩許多,“只要您不嫌棄我。“
王文君的指尖在茶杯沿口停頓了一下。三天來積累的孤獨感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喉頭,幾乎要沖破她精心維持的平靜面具。她想告訴春桃,自己的遭遇;她想說每到深夜都能聽見院墻外更夫的聲音,那梆子聲像在數著她所剩無幾的自由時光;她甚至想放聲痛哭,質問為何命運對她如此不公。
茶杯中的水面微微震顫,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春桃又靠近了一步,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飄過來。在昏暗的燭光下,她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顯得格外清晰——王文君突然想起,李婉右眼角下也有這樣一顆痣。
“我...“王文君張了張嘴,卻在要開口之際將所有即將傾瀉的話語瞬間凍結在舌尖。王文君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遮住了那一閃而過的警覺。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讓微苦的茶水平復喉頭的顫抖。
“不必了。“她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窗外飄落的海棠花瓣,“你退下吧。“
春桃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恢復恭順的表情:“是,小姐。奴婢就在外間,您隨時喚我。“
門扉合上的輕響后,王文君才允許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
夜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吹滅了最近的一支蠟燭。黑暗如潮水般漫過來,吞沒了她單薄的身形。
第二日清晨,銅鏡中映出的面容讓王文君自己都吃了一驚。眼下青黑的陰影如同淤傷,蒼白的面色讓嘴唇那抹淡紅顯得格外突兀。
“咣當“一聲,銅盆跌落在地,溫水濺濕了青磚地面。春桃站在門口,手中還保持著端盆的姿勢,眼睛瞪得極大,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小、小姐...“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目光死死盯著王文君的臉。
王文君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面頰。連續三夜無眠讓她的皮膚變得蠟黃,眼下浮著兩片青黑,嘴唇因缺水而皸裂。銅鏡中的模樣已經足夠駭人,但春桃的反應卻像是看見了什么更可怕的東西。
“奴婢...奴婢...“春桃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濕漉漉的地磚上也不覺疼痛。她的肩膀劇烈聳動,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是奴婢伺候得不好嗎?小姐為何...為何...“
王文君僵在原地。春桃的哭聲不像作偽,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悲痛,每一聲抽噎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嘔出來。她下意識往門口看去——這樣大的動靜,會不會引來其他人?
“起來。“王文君壓低聲音命令道,聲音因緊張而干澀。
春桃卻像沒聽見一般,額頭抵著地面,十指深深摳進磚縫:“小姐自從來了凝香院,一日比一日憔悴...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抬起淚痕交錯的臉,眼中竟帶著幾分決絕,“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小姐只管打罵,何必這般折磨自己?“
“與你無關。“王文君轉身走向窗邊,刻意拉開距離,“只是夜里睡不安穩。“
“小姐!“春桃突然膝行幾步,竟大膽地抓住了王文君的衣角,“奴婢知道您不信我...可您這樣下去,身子會垮的...“她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您可知道,每次看見您對著窗外發呆,奴婢都恨不得...“
王文君猛地轉身,衣角從春桃手中掙脫:“恨不得什么?向霍夫人告密嗎?“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過直白的試探可能會打草驚蛇。
春桃如遭雷擊般僵住,臉色瞬間慘白。她哆嗦著嘴唇,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角立刻泛出淤青:“奴婢該死!奴婢知道小姐疑心我是夫人派來監視的...可奴婢對天發誓...“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粗布手帕,里面竟包著一枚生銹的小銅鎖,“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物件...去年黃河決堤,我們全村就活了我一個...“
王文君心頭一震。那銅鎖做工粗糙,邊緣已經被摩挲得發亮,鎖身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長命百歲“四字——正是黃河沿岸村民常給孩童佩戴的吉祥物。
春桃的眼淚滴在銅鎖上,沖開了上面常年積累的污垢:“霍府收留了我,可我...我見小姐第一眼就覺得親切...“
春桃的眼淚像一把鈍刀,生生撬開了王文君心上那道密不透風的縫。她先是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人抽走了她脊梁里那根撐了太久的鋼骨。接著喉嚨深處涌上一股熱流,沖得她鼻腔發酸——等她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蜷縮在床沿,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小姐...小姐...“春桃慌亂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溫暖的手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肩膀,一塊帶著皂角香的帕子輕輕按在她濕漉漉的臉上。
王文君抓住那塊帕子,卻擋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這些眼淚在她身體里積壓了太久,它們現在全數涌出,滾燙得幾乎要灼傷她的臉頰。
春桃沒有再說話。她只是跪坐在腳踏上,一手輕撫王文君顫抖的背脊,一手不斷更換著被淚水浸透的帕子。當王文君哭到干嘔時,一杯溫水及時遞到唇邊;當她喘不過氣時,帶著薄繭的拇指輕輕按壓她虎口的穴位。這些無聲的照料像一條柔軟的繩索,將王文君從情緒的漩渦中一點點拉回。
晨光漸漸轉成午陽,透過窗紗的光斑從床尾移到枕畔。王文君的哭聲漸漸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最后只剩下偶爾的吸氣聲。她精疲力竭地靠在床頭,發現春桃不知何時已經為她腦后墊了個軟枕,身上也蓋了條輕薄的絨毯。
“奴婢去換盆冷水來。“春桃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一場易醒的夢。她端著早已溫熱的銅盆起身時,膝蓋明顯踉蹌了一下——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雙腿早已麻木。
當春桃端著新打來的井水回來時,王文君已經自己坐直了身子。冰涼的帕子敷在腫脹的眼皮上,刺激得她又滲出些許淚水,但這次是生理性的。奇怪的是,雖然眼睛火辣辣地疼,胸口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卻仿佛被淚水沖走了,呼吸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
“什么時辰了?“王文君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剛過午時。“春桃擰著新帕子,手腕上露出一道淺淺的疤痕,“小姐要不要用些粥?廚房溫著百合蓮子羹,最是潤肺。“
直到這時,王文君才驚覺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這不是尋常的饑餓,而是身體在長期緊張后突然放松帶來的強烈需求。她已經有太久沒有真正“想吃東西“的感覺了,每次進食都像是完成某種維持生命的任務。
“要。“她簡短地回答,隨即在春桃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驚喜。這個發現讓她莫名又紅了眼眶,連忙補充道:“再加一碟醬黃瓜,要切薄片。“
待春桃的腳步聲遠去,王文君慢慢走到妝臺前。銅鏡里的人幾乎讓她認不出來:眼睛腫得像桃子,鼻頭通紅,發絲凌亂地粘在臉頰上——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生機,仿佛嚴冬過后第一枝發青的柳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