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百合蓮子羹見了底，連醬黃瓜的薄片都吃得一片不剩。王文君放下青瓷碗時，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有了些許溫度。她無意識地撫了撫胃部，那里不再絞痛，反而泛著久違的飽足感。

春桃正輕手輕腳地收拾食案，漆木托盤上的碗盞發出細微的碰撞聲。陽光透過窗紗照在她側臉上，將那些年輕飽滿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光。王文君忽然注意到——春桃的嘴角噙著一抹笑，不是往日那種規矩的、恭順的淺笑，而是從眼底漾出來的，像初春溪水解凍時泛起的漣漪。

“笑什么？“王文君問道，聲音已經比早晨清亮許多。

春桃明顯怔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差點滑落。她慌忙穩住托盤，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奴婢...奴婢失禮了。“可那笑意卻未完全褪去，反而在她低垂的睫毛下若隱若現，“只是見小姐今日胃口好，這是您來凝香院后，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王文君怔住了。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她喉頭又有些發緊。她想起剛才看到春桃手腕上的傷痕。

“這傷...“王文君指了指，突然住了口。她本不該對這些事好奇的，可那道傷疤看起來太新鮮，絕不會是春桃所說的“去年洪災“留下的。

春桃的手腕抖了抖，碗盞發出清脆的磕碰聲。她下意識用另一只手捂住疤痕，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緩緩松開。當她再次抬頭時，眼中的掙扎清晰可見：“小姐真要聽？“

王文君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窗外的海棠樹沙沙作響，一片花瓣飄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

“是上月的事。“春桃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仿佛在說一個不該被聽見的秘密，“霍夫人派奴婢來伺候您前...讓嬤嬤驗過身。“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道疤，“奴婢當時戴著娘給的銅鎖手繩，嬤嬤說...說不許帶這些雜東西近小姐的身。“

王文君看見春桃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繼續道：“奴婢求嬤嬤讓我留著，這是娘留下的唯一念想...然后...“她突然拉起袖子，露出整道傷疤——那分明是利器劃開的痕跡，“嬤嬤直接用剪子絞斷了繩子，還劃破了皮肉。“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起來。王文君盯著那道傷疤，眼前卻浮現出霍夫人那張永遠掛著得體微笑的臉。她伸手碰了碰春桃的手腕，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組織時，春桃明顯瑟縮了一下。

“疼嗎？“這話問出口，王文君自己都覺得可笑。怎么會不疼？她真正想問的是——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春桃卻認真思考了片刻：“當時疼，現在不疼了。“她突然抬起眼睛，目光清澈得驚人，“但小姐這些日子的樣子，讓奴婢心里疼。“

這句話像把鈍刀，直接捅進王文君心窩。她猛地站起身，衣袖帶倒了案幾上的茶盞。茶水洇開在木地板上，像幅模糊的地圖。

春桃見王文君淚痕未干，從袖中取出繡著蘭花的絹帕遞過去，輕聲道：“小姐擦擦臉吧，仔細哭腫了眼睛。“她看著王文君接過帕子，指尖在檀木桌沿無意識地劃著圈，“您方才肯在奴婢面前落淚，想必是信得過奴婢了。“

王文君將絹帕攥在手心，抬眸時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你說...夫人將我帶回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春桃聞言抿嘴一笑，轉身將半開的雕花窗欞合上，細碎的陽光被濾成斑駁的光影灑在地上。她走回王文君身邊時，裙裾掃過青磚地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小姐既然問起...“春桃壓低聲音，像是怕驚擾了窗外掠過的麻雀，“霍府這樣的門第，最不缺的就是新鮮玩意兒。“她見王文君臉色驟變，忙又補充：“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夫人上月從洛陽帶回個擅彈箜篌的小姐，前兒剛賞了二百兩銀子送回家呢。“

王文君手中的絹帕突然絞緊，指節都泛了白。案幾上鎏金香爐升起一縷青煙，在她眼前裊裊散開。“既如此...“她聲音發顫，“為何要拿王律和李婉的性命相脅？“

春桃聞言一怔，繡鞋不自覺地往后挪了半步：“小姐這話從何說起？“她湊近些，身上淡淡的桂花頭油香氣混著熏衣的沉水香，“您究竟是怎么進的霍府？“

窗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王文君望著春桃誠懇的眼睛，終于將滿腹心事和盤托出。說到李婉墜井時，她喉頭哽咽，不得不停下來深深吸氣，案幾上的茶湯早已涼透，浮著一層細碎的茶末。

“原來如此...“春桃聽完竟苦笑出聲，腕間的銀鐲子隨著搖頭的動作叮當作響。她伸手替王文君攏了攏散落的鬢發，“小姐有所不知，這半年里，夫人從外邊帶回來的姑娘，光我見過的就有三位。上元節那會兒是個會畫煙雨圖的，三月里又來了個能背全本《楚辭》的...“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最長的住了三十五日，最短的不過三天。“

王文君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茶水溫熱，卻暖不了她指尖的涼意。春桃的話像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撬開了她心里某處緊鎖的疑慮。

“你是說……她騙我？”她低聲問，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春桃嘆了口氣，將茶壺放回溫爐上，銅爐里的炭火噼啪輕響，映得她眉目忽明忽暗。她躊躇片刻，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小姐，您可知道霍夫人最討厭什么？”

王文君搖頭。

“她最討厭的，就是別人不把她當回事。”春桃壓低聲音，眼神卻格外明亮，“您越是不肯低頭，她越是要您服軟。您越是害怕，她越是要您戰戰兢兢。您若是一開始就順從，她反倒覺得無趣，早早放您走了。”

王文君怔住，腦海里驀地閃過霍夫人在馬車上的眼神——那并非算計，而是一種近乎戲謔的玩味。她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像是被人愚弄了一般。

王文君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海棠，一片花瓣被風吹落，打著旋兒飄進窗欞，輕輕落在她的裙裾上。她伸手拈起那片殘紅，指尖微微發顫，忽然覺得這花瓣就像自己——看似自由，實則一陣微風就能決定它的去向。

“小姐...“春桃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像是怕驚擾了這片寂靜。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王文君拂去裙上的落花，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

王文君苦笑一聲：“本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案幾上的琴弦，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這雙手能彈出《廣陵散》，卻彈不斷命運的枷鎖。“

春桃沒有立即接話，而是輕輕握住王文君冰涼的手。她的掌心溫暖干燥，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薄繭，卻莫名讓人安心。“奴婢記得小時候，“她輕聲說，“村里有個瞎眼的老琴師，人人都說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窗外的陽光忽然穿過云層，將春桃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她微微仰起頭，目光似乎穿過重重屋檐，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可他偏不信命。白天給人算命，夜里就摸著琴弦練習。后來...“她的聲音忽然輕快起來，“后來竟被路過的官老爺賞識，帶進府里當了琴師。“

王文君怔住了。她看見春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滿了星光。

“所以啊，“春桃緊了緊握著的手，“小姐的琴藝這么好，連夫人房里的嬤嬤都說，聽了您的曲子，連頭疼的老毛病都輕了幾分。“她忽然壓低聲音，湊近王文君耳邊，“昨兒奴婢去廚房，還聽見小丫頭們議論，說您的琴聲把西跨院那位新來的樂師都比下去了呢。“

王文君睫毛輕顫，一滴淚珠無聲地滾落。她急忙偏過頭，卻聽見春桃繼續說道：“小姐可知道，為何夫人總愛把您叫去彈琴？“不等回答，春桃自己接了下去，“因為滿長安城，再找不出第二個能把《幽蘭》彈得這樣動聽的人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幾只麻雀落在海棠枝頭，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王文君慢慢抬起頭，眼中的水光未退，卻多了一絲光亮。她輕輕撫過琴身，檀木的紋理在指尖清晰可辨。“你說得對，“她終于開口，聲音還有些啞，卻不再顫抖，“這雙手既能奏響宮商角徵羽，就不該只會任人擺弄。“

春桃笑了，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她起身取來一方沾了溫水的帕子，輕輕為王文君拭去淚痕：“這才對嘛。您看那院里的海棠，風來了就低頭，風過了照樣開得燦爛。“她的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人活一世，總要給自己留幾分體面。“

王文君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胸口的郁結散了幾分。她望向窗外，發現不知何時，那株海棠樹下竟冒出了幾簇嫩綠的野草，在風中輕輕搖曳。

王文君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裙角，細軟的綢緞在她掌心皺成一團。窗外暮色漸沉，最后一縷殘陽斜斜地映在她半邊臉頰上，將她的睫毛投下一片細密的陰影。她忽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像是深潭里突然躍起一尾銀魚。

“春桃。“她開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的堅定。

春桃正在整理妝臺上的脂粉匣子，聞言手指一頓，瓷盒“咔“地一聲輕響。她轉過身，看見自家小姐坐在窗邊的光影交界處，半邊臉浸在暮色里，半邊臉映著將熄的霞光，竟顯出幾分陌生的銳利。

“明日戌時三刻。“王文君一字一句道，指尖輕輕敲擊著窗欞，“西墻角的梨樹下，會有人來。“

春桃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快步走到窗前，繡鞋踩在地板上竟沒發出半點聲響。“小姐！“她壓低聲音，喉頭發緊，“您可知那墻外就是護院值夜的小屋？“

王文君忽然笑了。這個笑容與平日的溫婉截然不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鋒利的弧度。“自然知道。“她伸手拂開被晚風吹亂的鬢發，“所以需要你戌時二刻去東廂房，就說我落了披風在那里。“

春桃倒吸一口涼氣。她這才注意到，小姐今日的眼神格外清亮，像是暴雨洗過的天空，所有的迷茫與猶豫都被沖刷得一干二凈。窗外的海棠樹沙沙作響，一片花瓣飄進來，恰好落在她們之間的地板上。

“您要見的是......“春桃的聲音有些發抖。

“朋友。“王文君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她伸手從袖中取出半塊玉佩，瑩白的玉面上刻著精細的云紋，“他昨日托賣花婆子送來的信物。“

春桃的視線落在那玉佩上，忽然想起前日確實有個賣花的老婦人來過。當時小姐正撫琴，那老婦人站在廊下聽了許久，臨走時還塞給她一支木芙蓉。原來......她心頭猛地一跳。

“小姐想好了？“春桃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不定，“若是被夫人發現......“

王文君突然站起身，裙裾掃過地板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她走到琴案前，手指輕輕撫過琴弦，卻沒有發出聲響。“春桃。“她背對著丫鬟，聲音很輕，“你可知我父親被關在刑部大牢多久了？“

不等回答，她自顧自地繼續道：“三個月零七天。這期間我試過求霍夫人，試過寫信給父親的舊交，甚至......“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甚至想過答應霍夫人的條件。“

最后一縷夕陽終于沉了下去，屋內頓時暗了下來。春桃看見小姐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異常挺拔。

“明日。“王文君轉過身，眼中似有星火閃爍，“我要親自聽聽王律帶來的消息。“她忽然握住春桃的手，掌心冰涼卻有力，“你只需幫我拖住東廂房的婆子一刻鐘，剩下的......“

窗外忽然傳來巡夜婆子的咳嗽聲，兩人同時噤聲。待腳步聲遠去，春桃反手握住王文君的手，發現小姐的指尖在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為恐懼。

“奴婢明白了。“春桃深吸一口氣，忽然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鑰匙，“這是西角門的鑰匙，守門的張婆子每逢戌時都要去廚房偷酒喝。“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也亮得驚人，“小姐的朋友，可以從那里進來。“

王文君怔住了。她沒想到春桃竟早已......春桃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輕輕搖頭：“奴婢在霍府五年，總要知道幾條退路。“說著將鑰匙塞進王文君手中，銅鑰匙還帶著體溫，“只是沒想到，先用到這鑰匙的會是小姐。“

院中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悠長的聲響在暮色中回蕩。王文君握緊鑰匙，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微微發疼。這種疼痛卻讓她莫名安心——就像終于抓住了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

“明日之后......“她輕聲說，更像是在對自己承諾，“我不會再任人擺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