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人側過身子看著王文君那雙清澈中帶著警惕的眼睛,“你先在偏殿稍候,我去見過老爺后再安排你。“隨后親自領著她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清幽的偏殿。
“春桃,照顧好王姑娘。“霍夫人對殿內一名侍女吩咐道,“備些茶點,我去去就回。“
王文君站在殿中央,環顧四周。殿內陳設簡單卻不失雅致,一扇雕花窗欞透進斑駁的陽光,在地磚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她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居所,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姑娘請坐。“春桃端來一盞熱茶,“夫人很快就回來的。“
王文君接過茶盞,手指觸到細膩的瓷面,溫熱的觸感讓她稍稍放松了些。她抿了一口茶,清冽的茶香在舌尖蔓延,然而此刻她卻嘗不出什么味道。
霍夫人穿過重重庭院,來到霍光處理政務的書房外。她整了整衣襟,輕輕叩門。
“進來。“里面傳來霍光沉穩的聲音。
推門而入,霍光正伏案批閱竹簡,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來。他年近五旬,鬢角已見斑白,但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老爺,我回來了。“霍夫人行禮道。
霍光放下手中的筆,示意她坐下:“祭祖事宜可還順利?“
“一切按禮制進行,祖宗靈位都已祭掃干凈。“霍夫人緩緩道來,將祭祖的細節一一稟報。
霍光點點頭,忽然問道:“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女子?“
霍夫人心頭一跳,沒想到消息這么快就傳到了丈夫耳中。她定了定神,將如何在平陽縣發現王文君詳細道來,不過沒有言名她是王莽的女兒。
“此女琴技和繡工頗有造詣,我想的如此人才不應該在平陽那個小地方埋沒的。“霍夫人輕聲道。
這句話觸動了霍光的神經,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深邃,只是應該不是為了王文君這個女子慌神,而是想起了自己,當年的自己不就是從平陽縣這個小地方出來的嗎?
霍光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節奏忽然亂了一拍,眼前恍惚閃過少年時熟悉的街巷——東街的豆腐坊冒著熱氣,西門的槐樹下總聚集著說書人,縣衙前那對石獅子被他和小伙伴們騎過無數次...
“這女子...叫什么名字?“霍光自己也沒料到會問出這句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霍夫人敏銳地捕捉到丈夫罕見的走神,心頭微動:“姓王,名文君。“她故意停頓片刻,“老爺要見一見嗎?“
霍光像是突然驚醒,眼神重新變得銳利。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揉散那些不合時宜的回憶:“哦...不必了。“他重新拿起案上的竹簡,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平淡,“既然夫人想要留,就留下吧。人才的確不能埋沒。“
霍夫人暗自松了口氣,卻又聽見霍光補充道:“平陽...是個好地方。“
這句話輕得像一聲嘆息,卻重重地落在霍夫人心上。她知道丈夫自從年少被哥哥霍去病帶來長安,就再也沒有回到平陽縣了,每年祭祖都是自己代替,平陽縣那個他離開后再未回去的小縣城,似乎永遠停留在了記憶里。
“夫人此次辛苦了,就休息去吧。“霍光已經重新埋首于公文之中,“我還要處理些政務。“
霍夫人行禮退出,輕輕合上書房的門。廊下的風拂過她的面頰,帶來一絲涼意。她站了片刻,整理思緒,這才向偏殿走去。
偏殿內,王文君正站在窗前,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聽到腳步聲,她迅速轉身,雙手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你就先在這里住下。“霍夫人沒有寒暄,直入主題,“平日的衣食住行自會有人照顧。“她頓了頓,目光在王文君臉上逡巡,“不過平時只能在這個院子里,不能隨意走動。“
王文君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文君明白,多謝夫人收留。“
她的聲音平靜,手指卻在袖中微微顫抖。這個院子雖然精致,卻像一只華麗的鳥籠。在平陽時,她雖然不愛走動,但是在閑悶時可以隨意走在田間地頭,采桑摘茶,與鄰家姑娘說笑。而此刻,她連跨出這道門檻都需要許可。
霍夫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語氣稍稍緩和:“霍府規矩多,你初來乍到,貿然走動容易沖撞了貴人。等熟悉些再說。“
“是。“王文君低頭應道,卻在心中苦笑。熟悉些?一個被視作工具的人,在這高門大戶里,永遠都是外人。
霍夫人招手喚來春桃:“這是伺候你的丫鬟,有什么需要就告訴她。“又對春桃吩咐,“去庫房取幾套合身的衣裳來,再備些梳妝用品。“
春桃領命而去,殿內一時只剩下她們二人。霍夫人忽然走近一步,伸手抬起王文君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記住,“霍夫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沒有和老爺說你的身世,你也不要和任何人說起,這樣才能救你的父親,懂嗎?“
王文君感到下巴上的力道加重,疼痛讓她微微蹙眉:“文君明白。“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霍夫人松開手,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指,仿佛剛才觸碰了什么臟東西,“安分守己,對你有好處。“
殿外傳來腳步聲,霍夫人立刻換上一副和藹的表情:“春桃來了,讓她帶你看看住處。我明日再來看你。“
王文君行禮送別,直到霍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她才直起身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姑娘,請隨我來。“春桃抱著滿懷的衣物用品,引著她向偏院走去。
穿過一道月亮門,眼前是個小巧的院落。一株老梅斜倚墻角,樹下設著石桌石凳,正面三間廂房,窗明幾凈。
“這是凝香院,平日少有人來,清靜得很。“春桃推開正房的門,“夫人特意安排的,說姑娘喜靜。“
王文君邁過門檻,屋內陳設簡單雅致——一張雕花木床,掛著素色帳幔;臨窗設著書案,上面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墻角立著琴架,只是上面空空如也。
“琴...“王文君下意識開口,又立刻止住。她有什么資格要求更多?
春桃卻會意地笑了:“姑娘別急,夫人已經吩咐人去取琴了,晚些時候就能送來。“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姑娘先歇著,我去打水來給您梳洗。“
待春桃離去,王文君緩緩走到窗前。窗外是一堵高墻,墻頭探出幾枝不知名的野花,在風中輕輕搖曳。她伸手想觸碰那些花朵,卻怎么也夠不到。
就像她與自由的距離。
書案上放著一面銅鏡,王文君望向鏡中的自己——蒼白的臉色,緊抿的嘴唇,還有眼中揮之不去的警惕,離家大半年,再回到長安自己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王文君深深嘆息了一聲,就收拾行禮安頓下來。
第三夜,月華如水。
王文君披衣起身,胸口像壓了塊石頭般悶得慌。凝香院靜得出奇,連蟲鳴都聽不見,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畔咚咚作響。
她輕手輕腳推開門,生怕驚醒了隔壁的春桃。院中那株老梅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張扭曲的人臉。王文君搖搖頭,暗笑自己多疑。這幾日雖過得拘謹,但春桃照顧周到,霍夫人也再未出現,日子倒比想象中平靜。
她仰頭望著天上的滿月,想起小時候父抱著她賞月的情景。那時他還會吟詩作賦,指著月亮說那上面的陰影是玉兔在搗藥。
“父親...“王文君不自覺地輕喚出聲,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就在此時,墻頭傳來“沙“的一聲輕響。王文君警覺地回頭,只見一個黑影從高墻上一躍而下,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
她倒吸一口涼氣,本能地要尖叫,那黑影卻如鬼魅般閃到她面前,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別叫,是老奴!“
這聲音!王文君瞪大眼睛,借著月光看清了來人的臉——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左眉上那道疤她再熟悉不過。是王順!父親最信任的管家!
王順見她認出自己,這才松開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王文君心跳如鼓,扭頭四顧確認無人,才壓低聲音道:“王叔,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王順拉著她躲到梅樹陰影下,聲音壓得極低:“老爺流放后,我一直暗中跟隨。上月他放心不下小姐,命我回平陽縣探望。誰知到了那里,王律說小姐被霍夫人接走了。“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我星夜兼程趕回長安,多方打探才知小姐被安置在這凝香院。“
王文君鼻子一酸,險些又落下淚來:“父親...他還好嗎?“
“老爺身體很好,就是讓我過來看看你。“王順說完這句話,眼神卻不自然地飄向墻角,粗糙的手指在衣角上無意識地搓動。
月光下,王文君這才注意到王順的異常。她仔細打量這位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老管家,心頭猛地一緊——王順的衣襟上有大片深色痕跡,右手袖口還被利刃劃開一道口子。
“王叔,你身上怎么有血?“王文君一把抓住王順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顫抖,“發生什么事了?“
王順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皺紋縱橫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色。他回頭警惕地掃視了一圈院墻,確認無人后,才重重嘆了口氣。
“小姐,老奴本不想說,怕嚇著你...“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王文君的手背,卻發現自己手上也沾著干涸的血跡,連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昨日我去平陽縣找你,我找到王律時,他正喝得爛醉,聽說小姐不打聲招呼就跟霍夫人走了,嘴里罵罵咧咧的。“
王文君心頭一刺,王律雖然說話難聽,但在平陽的半年王律的確很照顧她,再加上李婉,她的確感到有些愧疚。
“老奴沒理他就告辭了。“王順繼續道,聲音越來越低,“沒走多遠,就聽到院子里傳來喊殺聲...“
說到這里,王順的瞳孔猛地收縮,仿佛又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他干裂的嘴唇顫抖了幾下,才繼續道:“我連忙折返回去,趴在院墻上偷看...“
“看到什么了?“王文君不自覺地抓緊了王順的手臂。
“一伙黑衣人...大概五六個,都拿著刀。“王順的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王律和他婆娘已經倒在血泊里...那幫人還在檢查...“他忽然停住,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
王文君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他們...?“
“死了,都死了。“王順用袖子抹了把臉,“我聽到帶頭的那個人說'事情辦完了,回去和夫人交差',然后一伙人就散了。“
“夫人?“王文君如墜冰窟,“難道是...霍夫人?“
王順沉重地點頭:“老奴也是這么想的。再加上小姐被她帶走了,我以為你也...“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緊緊握住王文君的手,好像怕一松開她就會消失。
王文君渾身發冷,雙腿一軟差點跪倒。王順連忙扶住她,兩人無聲地靠在梅樹下,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后來呢?“王文君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等他們走后,我翻進去查看。“王順的聲音哽咽,“王律胸口被捅了三個窟窿...他婆娘...脖子都快被割斷了...“他猛地捂住嘴,像是要堵住即將沖出的嗚咽。
王文君胃里一陣翻騰,眼前浮現出那天上午李婉那張對她露出笑容的臉。雖然相處只有短短的一天,但她卻給了她母親般的溫暖。
“為什么...為什么要殺他們?“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王順剛要說話,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王順迅速閃身躲到梅樹后,低聲道:“三日后此時我再來。小姐千萬小心,霍府不是善地,您要特別提防霍夫人...“。
話未說完,春桃已提著燈籠出現在回廊轉角。王順如一陣風般消失在墻頭,只留下王文君一人站在月光下。
“小姐,夜里涼,怎么穿這么單薄就出來了?“春桃關切地走過來。
王文君調整情緒說道:“做了個夢,出來透透氣。“
春桃的視線落在她微微發抖的手上:“小姐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受涼了?奴婢去熬碗姜湯來。“
“不必了。“王文君勉強笑笑,“我回去睡一覺就好。“
描寫回到房中,王文君吹滅蠟燭,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今晚王順和她說的事兒像一場狂風暴雨,將她的世界徹底撕碎,那些話語在她腦海中不斷回響,每一個字都像刀子般剜著她的心臟。
窗外,一片烏云遮住了月亮,凝香院陷入更深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