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晦不可思議看著衛覬，沒想到，衛覬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只不過為了一個下水道的設計之法。

在東漢，世家大族通過自家傳承經學，壟斷了解釋權，而國家決策依靠的就是對經學的解釋。

世家傳承的經義，就是維護特權的最核心工具，只有通經義，才能真正入仕。

林晦如今雖然是鹽丞，鹽池代理鹽監，但是對于士族來說，根本上不得臺面。只有通了經義，才算真正入仕。

所以，衛覬這番表態，相當于為林晦背書，愿意讓林晦真正進入東漢官場。

……

鹽池的風裹挾著咸澀氣息掠過檐角，林晦將衛覬引入鹽衙內室。青銅燈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將兩人坐著的身影拉得細長。

“衛氏律典傳自文景之治，載有蕭相國親筆注疏。”衛覬從懷中取出半卷竹簡，蒼青色竹片在燭光下泛著溫潤光澤，“林兄若愿意交換營建之術，今夜便可謄抄。”

他向前推了半尺，竹簡邊緣抵住林晦的袖口。

林晦目光掃過竹簡上工整的衛氏隸書，忽然輕笑出聲，站起身來，推開臨街的木窗。

遠處鹽丁們正排隊領取夜食，栗粥的香味混著鹽丁們的談笑聲，飄入內室。讓林晦想起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外婆家里喝粥的味道。

“林兄若是愿拜入衛氏門下，三年內必舉孝廉，便是汾陰縣令也做得！”衛覬看著林晦的背影，壓上了自己心中醞釀已久的重注。

“我觀林兄這幾日所作所為，當真心是為鹽丁，既然如此，何不棄暗投明？”

林晦轉過身來，重新坐在衛覬對面：

“衛兄，何為棄暗投明？莫不是說張奉是張讓養子，是宦官一脈，不為士族所恥？”

玉帶扣撞在案角，衛覬深吸一口氣，“林兄既然明白，又何必猶豫？”

“張奉如張讓一般，皆是貪婪無度之輩，他提拔林兄，唯一目的便是讓林兄替他貪鹽池之利，若是不能滿足，林兄時刻有傾覆之危。”

“即便林兄能夠哄騙住此人，但能撐到幾時？如今洛陽風聲鶴唳，暗流涌動，宦官張讓看起來烈火烹油，權勢囂張，但物極必反，估計很快就會覆滅，林兄難道愿意給張奉陪葬不成？”

一股腦說完，衛覬臉色潮紅。

交淺言深的道理他也懂，按照他謹慎的為人，本不應該說這么多。

但林晦展現的能力和良心，讓他不得不實話實說。

明珠蒙塵，為碎瓦陪葬，他實在不忍心。

林晦拿起竹簡，入手溫潤，如同眼前的衛覬。

“多謝衛兄。”林晦聲音有些顫抖。

是不是真心話，林晦能感受出來。

衛覬身為安邑縣令，本不必說的如此直接，他是真心想幫助自己。

自己確實可以這樣選擇，接受衛氏的好意。

有了衛氏的背書，自己也就有了養望的資本。

憑借自己提前知曉歷史的優勢，以及現代社會的理念，可以提前押注曹操，劉備等人，輕松省力，關鍵時刻提點幾句，足以讓自己榮華富貴，平安度過此生。

甚至，自己再努力一點，也不需要親自上場廝殺，幫助曹操或者劉備直接一統天下，有從龍之功，。

付出極少，收獲極大，堪稱完美的投資。

但如果走了這條路，那么這些底層的鹽丁呢？

那些底層的老百姓呢？

看著林晦拿起竹簡，衛覬露出笑容，正要開口，卻被林晦接下來的話堵住了嘴。

“我要的不是孝廉，是兩千鹽丁的平安。”

雙手舉起竹簡，林晦恭恭敬敬遞給衛覬。

“營建之法，衛兄也可拿走。”

“林兄，你什么都不要？”

衛覬有點看不明白林晦，難道真有這么傻的人？

“我不需要衛兄的家傳律典。”林晦一雙清冷的眸子盯著衛覬，緩緩道，“我要的是活著的蕭何。”

轟隆！

巨大的雷聲驟現，衛覬的竹簡托脫手砸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林晦。

活著的蕭何？

他要做什么？

再造乾坤？學陳勝吳廣之事？

衛覬終究沒敢問出來。

怪不得林晦不愿意拜入衛氏門下，他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怪不得他讓自己專門為鹽丁編撰律法。

咽了一口唾沫，衛覬感覺自己腦子有點亂，“林兄想如何做？”

窗外暴雨嘩啦啦打在墻上，雨水順著新建的排水槽流入地下。

“衛兄，去年有三百鹽丁活生生餓死，我不愿意慘劇再次發生。以鹽換糧，不知衛兄可做得了主？”

衛覬下意識道：“鹽利之事，河東衛氏一向不插手。”

“衛兄剛才也說了，如今洛陽形勢風高浪急，誰也說不準以后會發生什么，衛氏世修律法，但倘若天下有變，衛氏可有實力抵擋賊人掠奪？”

林晦說的越發直白，衛覬即便想裝傻也不行。

“衛氏自有家仆護衛，尋常賊子不能近身。”

“倘若有范氏六百護鹽隊呢？不知衛氏可能抵擋？”

衛覬臉色一變，回想起上次見到范舉時，范舉的神色桀驁不馴，眼底隱藏著怒火。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衛覬自顧自說道，“倘若范氏真有此心，也成不了氣候，如今還是大漢天下。”

“的確如此，但倘若范氏一心殺人，即便最后范氏覆滅，當中造成的損失，誰又能承擔得起？”林晦語氣淡然，卻讓衛覬不寒而栗。

如今世道變化，衛氏身為河東望族，自然最先洞察。

林晦說的，也正是近些年來家中時常憂慮之事。

不過，河東各士族和豪強勢力分配已然固化，誰都不敢率先引發變動，以防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

但如今林晦主動要以鹽換取糧食，倒是一個突破的機會。

“此事我能做主，另外，衛氏愿意出十名書吏，幫助林兄掌管鹽丁。”

衛覬打定主意，無論林晦能不能成，此事值得一試。即便林晦失敗了，衛氏也不會損失太多。

林晦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書吏，希望衛氏能提供十名工匠。”

雨聲更大了，瓢潑大雨宛如天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