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種情緒沒有持續(xù)太久。
短暫又微妙的自嘲過后,陳綿綿移開視線。
頂著身旁人探究的目光,她幾乎想要落荒而逃,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跟池既告別。
她現(xiàn)在沒精力,更沒時間跟別人討論這件事。
她還沒有辦法將自己置之度外,理智又清醒地跟其他人談論程嘉也。盡管這個故事如同一般的暗戀橋段,俗套至極。
去行政樓遞交了申請退宿的材料之后,她去取回了電腦,開始在截稿日期來到前坐在電腦前沉思。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字斟句酌,刪刪改改,思路有時順暢,有時堵塞,但都專注,可以讓人擯棄外界的一切,暫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她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
短暫地逃避現(xiàn)實,杜絕一切外來消息的打擾,發(fā)掘自我創(chuàng)作。
恰好趕在截稿日的下午,她發(fā)送了兩個文檔給編輯,對方回復她收到,并說上個月的稿費已經匯出,讓她有空核對一下。
陳綿綿說好。
兩天沒怎么看過的手機有不少消息。
有些是無關緊要的學院通知,有些是張彤給她分享的沙雕視頻。池既也給她發(fā)了消息,陳綿綿點開來看。
池既:【轉賬200元】
池既:張叔退給你的。順便我剛好刷到幾個學校附近的房源,你看看
池既:【文件】
陳綿綿點開看了一眼,是個簡單明晰的表格,有七八個可選房源,連地段優(yōu)劣和房租浮動都給她整理出來了。
她停頓兩秒,退回去回復他,“謝謝學長。”
對面幾乎秒回,但陳綿綿沒再看。
她忽略掉新消息的紅點,順著聊天列表往下拉,越過一眾課程群聊和訂閱號消息,終于看到沉沒在列表尾端的黑色頭像。
時間還停留在兩天前的早晨。
【綿綿】:衣服在洗衣機里,七點半能洗好
【綿綿】:買了早餐放在桌上
程嘉也沒有回復。
也沒有新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停頓許久。
陳綿綿睫毛顫了顫,良久,很輕地吐了口氣。
再往上翻一翻,來自黑色頭像的消息少得可憐。
除了時間和地點以外,他很少說別的什么,偶爾回她一個單字,例如“嗯”、“行”之類的。
那樣吝嗇的回復,都還只是極少數(shù)。更多的是她的消息發(fā)出去,像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陳綿綿盯著空空如也的對話框發(fā)了會兒呆,片刻后,她垂著眼,退出了微信。
短信里有銀行卡匯款到賬通知,陳綿綿點進去看了一眼,估算了金額。
這幾年攢了不少錢,國獎以及助學金大致可以覆蓋她整個大學生活,給稿費另開了個賬戶,日積月累,竟然也挺可觀。
其實早就有搬出來住的打算。
她寫稿需要極其專注,嘈雜又矛盾的環(huán)境并不能給她帶來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且集體生活還是太擁擠了。
陳綿綿收拾了電腦,回到宿舍,準備取點現(xiàn)金出來備用,以便看到合適的房子時可以直接交下定金,省去許多麻煩。
宿舍很安靜。
三個人都在,都坐在書桌前,或看綜藝,或打游戲,聽到開門聲后也沒回過頭來。
或者是想回頭,但忍住了,只能偷偷側臉,小心翼翼地瞥她。
安靜到近乎詭異。
陳綿綿只當作沒看見,在抽屜里尋找銀行卡。
翻遍了抽屜和衣服口袋也沒能找到錢包,更別說錢包里的銀行卡。她皺著眉站起身來,盯著桌面,費勁地回想。
慣常放的地方沒有,這幾天出門又都沒帶錢包。會放在哪里呢?
正疑惑時,瞥見手機屏幕亮起,通知顯示張彤發(fā)來一條消息。
幾個大字仿佛提醒似的,讓陳綿綿倏然想起和她去看live的那晚,收拾東西時太匆忙,似乎把錢包也塞進去了。
然后呢?
她打開空空如也的包,頓了好片刻。
然后……
好像忘在程嘉也那里了。
指紋鎖“滴”一聲響。
陳綿綿推門進去的時候,客廳里照例沒有開燈。
天色漸暗,落地窗外落日沉下,把簡約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長,寬敞的客廳里,沒有人,也沒聽見聲音。
不知怎么,陳綿綿甚至微妙地松了口氣,心底隱約為可以延遲尷尬場面后的相遇而慶幸。
她反手關上門,往客房里走。
這個房間少有來人,幾天過去,還是她當時離開的樣子,連鋪床時的褶皺都一模一樣。
她看了看床邊,摸了摸枕頭,起身四顧,最后在床邊地毯上找到了錢包,大概是收拾東西的時候不注意掉出來的。
檢查了里面的東西,確定無誤,陳綿綿妥善地將錢包放進包里,往外走,回身關房間門的時候,聽見背后傳來聲響。
“咔嗒”一聲。
一陣極其輕微的風吹來,空氣中彌散著隱約的木質香,另一扇房間門被打開。
陳綿綿頓了一秒,回頭。
入目先是帶著水珠的腹部肌肉。
身量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水痕在分明的溝壑上匯集,飽滿的水珠順著鼓起的肌肉往下,沒入褲腰。
程嘉也上身赤裸,后頸搭著一塊毛巾,黑發(fā)濕透,發(fā)梢還在往下滴水,一手握著房門把手,站在走廊邊,撩起眼皮看她。
走廊狹窄,陳綿綿背后是墻。
她站在盡頭關閉的房間門口,半身都是他投下的陰影,像是被他困在這里。
“……我來拿東西。”
頓了片刻,陳綿綿指了指身后的房間,解釋道,“給你發(fā)消息沒回,就先自己過來了。”
程嘉也沒說話。
“……有點急用。”她抿了抿唇,補充道。
他對于私人領地的邊界感太明晰。
除了夜晚的時候,她幾乎沒有進過那個房間,連公寓都很少來。
陳綿綿又想起那晚,他站在光影分割處,垂著眼看她,表情淡得不像是剛剛才親密接觸過的人,低聲開口。
“客房的燈修好了。”
一種無聲卻勝似有聲,明晃晃,卻又恰好留有幾分薄面的驅趕。
尋常情侶的夜晚是什么樣的呢?
是肌膚相貼之后的溫存,還是說笑著相擁而眠呢?
她無從得知。
她只是低頭安靜地應了一聲,收拾好自己滿身的狼藉,踏進另一間屋子。
欲望紓解過后,留她孤身一人。
從來如此。
程嘉也終于有了回應。
他半身靠在門邊,抬手用毛巾隨意地擦了擦頭發(fā),往客廳走,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嗯。”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陳綿綿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有些無措地試探道,“……那我,先走了?”
又是一聲不輕不重的“嗯”。
他背身打開冰箱,伸手拎出瓶可樂,食指一勾,單手輕松拉開拉環(huán),易拉罐清脆的聲響和氣泡咕嚕上涌的聲音響起。
保鮮層智能亮起的暖橙色燈光映出他分明的側臉輪廓,卻始終沒有再側眼。
陳綿綿抿了抿唇,伸手緊了緊快要滑落的背包帶子,抬腳往玄關走。
剛要躬身換鞋,倏然聽見他出了聲。
“對了。”
程嘉也想起什么似的,側身關上冰箱門,隔著半個客廳,抬眼望來。
陳綿綿停住動作,直起身子回望他。
“之前忘了說。”
程嘉也神情很淡,薄薄的眼皮垂下,沒什么表情,整個人顯得冷淡而倦怠,說出口的話也確實如此。
“如果你要談戀愛的話,”
他在漸暗的天色中看向她,冷靜道,“記得提前告訴我。”
陳綿綿呼吸倏然一窒。
一股極其難以形容的情緒涌來,幾乎要把人淹沒。她仿佛沒反應過來一般,張了張嘴,遲鈍地反問:
“……啊?”
程嘉也好像又沒了耐心。
他微微俯身坐下,喝了一口的可樂罐往茶幾上一放,撈起手機,散漫橫過來,點開游戲圖標,淡聲道。
“不是之前說好的么。”
……是啊。
陳綿綿站在那里,想。
不是之前說好的嗎。
約法三章,互不干涉。
她怎么能忘了呢?
那一瞬間,直起身來時心底隱約的期待和忐忑,全都碎成了泡沫,仿佛玻璃渣一般,隱秘而又密集地刺進心臟。
讓她幾乎想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
難道真的以為程嘉也會因為她而吃醋嗎?
太天真了。
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是落地就在羅馬的天之驕子,是眾星捧月的那個月,怎么可能會為她而費心?
操場匆匆一瞥,她掛念多時,得到的只是他一句,“如果要談戀愛了,記得告訴我。”
還有半句“我們可以斷”,被他們很有默契,聰明地隱下了。
陳綿綿站在原地,很輕地笑了一聲,盯著鞋尖,感到有些鼻酸。
良久,等到那股酸澀勁大概過去,聽不出鼻音時,她才輕聲應道。
“……好啊。”
陳綿綿有很多覺得自己很沒出息的時候。
比如高中時老師才講過一遍的數(shù)學題,課后卻依舊解不開的時候;比如大一開學一個人在南城迷路,好不容易看見一個人,卻因為聽不懂方言而錯過的時候。
亦或是程嘉也剛剛才不經意地把她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轉頭裝作無事發(fā)生,問她要不要留下來,而她竟然還鬼使神差點頭的時候。
這最沒出息了。
可是她沒辦法。
堅硬的人往往不常交付真心,平和待人,冷靜自持,但一旦甘愿打開封閉的蚌殼,就會露出柔軟的肚皮,將費心打磨的珍珠雙手奉上。
從她那晚在夜風中看到程嘉也的側臉起,她就再也沒辦法控制了。
喝了一口的可樂被冷落在旁,落日西沉,留下最后一抹余暉,把交疊的影子拖得很長。
“完了嗎?”程嘉也單手掐著她的腰問。
沒頭沒腦的一句,但陳綿綿知道他在問什么,于是靜默地點點頭。
睫毛低垂著,從高處的視角望去,側臉恬靜溫順,長睫微微顫動,不易察覺,將低落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程嘉也后背往后一靠,手指曲起,很輕地叩了叩腿側。
再沒有默契,在這種事上也應該有默契了。
陳綿綿依舊垂著眼,很輕地抿了抿唇,邁開兩步,分開腿,慢吞吞地跨坐上去。
但好片刻過去,那人卻依舊沒有動。
頓了幾秒,陳綿綿抬眼,略顯困惑地望向他。
程嘉也依舊靠在沙發(fā)墊上,神情很淡,若有所思地審視著她。
瞳孔漆黑,目光平靜,卻銳利。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時間仿佛被一分一秒地拉長。
陳綿綿睫毛顫了兩下,迅速移開視線,企圖中止這場勝負明晰的博弈,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
好片刻后,程嘉也終于開口。
“哭了?”
是個問句。尾音略微上揚,卻聽不出幾分疑惑的語氣,反而更像篤定又悠閑的結論。
陳綿綿默了一瞬,盯著玄關地磚上映出的光點,否認道,“沒有。”
程嘉也盯了她一會兒,沒再說話,但也沒動。
漸暗的天色在他眉眼上籠了一層淺淡的陰影,看不真切神情,只能看見他目光依舊平直,直勾勾地望著她。
氣氛莫名其妙地僵持著。
陳綿綿視線落在玄關處,纖細嬌小的身影坐在他腿上,卻堅持不看他,只留下一個睫毛顫動的側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腰側那只手已然被她的體溫烘暖,程嘉也依舊沒有動。
他像是游戲的國王,是帶有上帝視角的造物者,平靜又冷淡地俯視著她的情緒。
陳綿綿終于受不了似的,她倏然從他身上起身,往后退了兩步,伸手把微皺的衣擺扯下來。
“我先走了。”她說。
后退的腳步聲和匆忙的道別混在一起,顯出幾分狼狽和倉皇來。
她可以承受因為自己期待太多而帶來的落空與低落,因為早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劃定了明晰的楚河漢界。
是她想要太多,是她越界,受傷理所應當。
但她沒有辦法忍受程嘉也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審視著這一切。
他不懂嗎?
他分明是懂的。
從他那句看似疑問實則篤定的問句開始,甚至從他望向她微微泛紅的眼眶第一眼,他那么敏銳的一個人,早應當洞若觀火。
只是隔岸觀火罷了。
袒露脆弱是一場大冒險。
如果她足夠成熟,就應該在他說“談戀愛記得告訴我”的時候,笑盈盈地應一句好啊,落落大方又慣于偽裝,以此維持這段見不得光,卻仍然讓人眷戀的關系。
但她沒有。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以至于露出他無法忽視的馬腳,變相地逼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段關系。
歸根結底,
是她太脆弱了。
陳綿綿緊緊攥住包,快步往外走的時候,似乎聽見程嘉也喊了她兩聲。
那聲音依舊低而緩,帶著慣常的語調,不疾不徐,顯得散漫而又游刃有余。
胸膛不受控制地急速起伏,心臟收縮間,仿佛有刺痛感。
你看。
慌亂地反手關掉厚重的防盜門時,她在心里想。
多好笑。
他連在你的想象里挽留你時,都是高姿態(tài)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