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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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0° 試探(1)
延州阜定醫院心臟外科。
主任剛帶領團隊接連完成四臺手術。結束時,所有人雙眼充血,脊梁塌陷,只有林羌勉強能站住。
林羌,三十二歲,主任團隊的第一助理醫生,目前處于博士規培最后一年,訓練結束就要晉升副主治醫師。但她于兩個月前遞交了辭職申請,決定離開三甲,回到老家癸縣醫院。
同期認為她瘋了,已經熬了那么久,馬上撥云見日,此時離開根本是自斷前程。
林羌的帶教主任和上級醫師開導了她幾天,希望她重新考慮。主要是像她這樣情緒穩定且具備專業性、眼力見,還無醫療差錯的“騾子”走了,活兒誰干?
但她要是去意已決,他們也不多挽留。總有人擠破腦袋也要進來當“騾子”。
林羌交班結束,回到值班室。
天還沒亮,房間很暗,但她沒開燈。桌上是涼透的咖啡,還有從內部便利店買的關東煮,也涼透了。
她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搭在腿上的右手震顫不停。
忽然,手機響了,這只右手慢慢合拳。
林羌以前覺得醫生當久了就對急診和病區的來電安之若素了,現在發現她的感覺錯了。
但這回不是工作上的電話,是鬧鐘。她關閉鬧鐘,脫了白大褂,拿上包、鑰匙,出了值班室。
十月末,天氣涼了,踏出心外大樓的第一步就被吹透了。林羌把包轉到身前擋風,朝地鐵站走去。
阜定南門外是條老路,很有年代感。路兩邊的樹遮蓋了天光云彩,大概要等到下個月葉子掉得差不多了,才能一覽朝陽。
通勤的人讓這條路顯得很熱鬧。林羌有意躲避這一波高潮,到咖啡店買了杯美式,出來確實人少了,卻也不用乘地鐵了——
路邊停了一輛帕拉梅拉,一個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車前,看著她。
這個男人是阜定神經外科的副主任,簡宋,三十八歲。他三十三歲之前都在美國的醫療體制內,回國后受惠于一個科研項目,在業內稍微有了點名氣。第二年進入阜定神外,第三年成了林羌的男朋友。
林羌原地罰站似的站著,不知道為什么沒走到他身邊。
簡宋一向慣著她,她不走過來,他便走過去,把她的包拿過來,然后牽住她,返回車里。
林羌一上車就聞到了奶黃包的香味,好像還有鮮肉燒賣的。
簡宋把后座的紙袋拿給林羌,隨后發動了車。
他好潔凈,不允許車里流竄亂七八糟的味道,但林羌得吃早飯。他更不允許她糟踐身體。
林羌不餓,沒動彈,只是像個托盤,把這只飄香的紙袋托回了家。
簡宋的家。
她自己租的那一間次臥只能叫宿舍。
八點多的天已經大亮了,朝東的落地窗接收了一束光柱,灰塵在光中跳舞。林羌坐在沙發吃飯,簡宋靠在邊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林羌的奶黃包還沒吃完,簡宋走過去,蹲下來,用拇指輕輕刮掉她嘴角沾到的奶醬。
這人氣韻儒雅,溫良到林羌只是看著他,都會被他的眼波撫慰到。
所以林羌很少看他。他越柔和,她越會想到自己有多鋒利。
簡宋握住林羌的手。“票訂好了嗎?”
“嗯。”
“院里呢?交接了?”
“嗯。”
沉默。
“那我呢?”
簡宋這三個字被唇齒吞了一半,傳到林羌耳朵里全是情緒,一點怨一點屈,很多不舍。
他雖然隨和,但很少有示弱的時候。林羌漫不經心地回避,佯裝沉浸在他這點失常的情緒之中。
“你說你早打算回去,那為什么還跟我在一起?”他又問。
尋常的語氣里滋滋燒著一把火,林羌不能一直冷漠,簡宋從沒對不起她。算起來,她要分隔兩地還是對他不公平,就在沉默片刻后答:“因為,作為醫生你很優秀,作為男人亦然。”
簡宋用拇指摩挲她的指節:“但這不足以讓你留下。”
“是。”林羌的語氣毫不留情。
簡宋的期待一秒落空,怕是為難她,沒再追問。
可能因為他又妥協了,林羌潛在的人格都開始為他鳴不平了,操控她伸手撫平他失落的眼角,手指沾染到了奶醬的氣味,蹭在他的臉上。
簡宋沉浸在這點細微的親密里,完全沒意識到,林羌壓根沒打算談異地戀。
十一月十幾號,林羌絕塵而去。
一并帶走的還有心。剛上高鐵她就跟簡宋提了分手,刪了好友。
在一起肯定是因為喜歡,分手的原因就很多了,她不想說。總之明顯會無疾而終的感情就拉倒。
跟過去割袍斷義的儀式就是再吸一口癸縣的空氣。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總覺得縣里的空氣更清新一點,但事實上癸縣到延州也就一百多公里。
林羌的家在城東,老樓,六十多平方米。她把鑰匙弄丟了,所以打從上車就先給開鎖鋪打了電話,正好跟鎖匠同時到。
開完鎖,簽字備案,林羌再次邁進這間相處過十年的陋室。
滿屋子的防灰布已經看不出顏色,厚塵和微薄的采光讓逼仄的空間更顯得壓抑。沒比她租的宿舍好多少,不過用來“茍延殘喘”也夠了。
收拾到半夜,她不堪疲憊,躺在咯吱響的地板上。
空氣里是難消的朽壞味道,石膏板上是忽明忽暗的黃光燈泡,鄉下的風聲像馬的嘶鳴一樣刺耳……即便條件這么糟心,她也昏沉睡去了。
她一覺睡到晌午,開始為打掃工作收尾,傍晚才吃上回來以后的第一頓飯——兩片全麥面包。
這時,楊柳發來消息提醒她:“地址發你了,別忘了去。”
林羌已讀不回。
楊柳是林羌在阜定的同事,呼吸內科的一名醫生,在知道林羌要回癸縣后,請求她幫忙,說服正好在癸縣的心衰患者接受治療。
起初林羌拒絕了,架不住楊柳執著,軟磨硬泡。
見面地點在車行,位置有點偏,名字跟地圖上顯示的也對不上號,但林羌還是在約定時間前找到了。
進門前,林羌看那丈高的鐵門,上面銹跡斑斑,還以為大隱隱于市,肯定內有乾坤,結果就是一個廢鋼廠。占地倒挺大,門口摞放著輪胎垛,正中停著七八輛賣相不錯的跑車,一群街溜子正傲慢無禮地打量她,姿態、神色仿佛把她打成了不速之客。
林羌頓時反悔了,扭頭往外走。
只是這群人不好惹,她來都來了,讓她就這么走跟砸了他們街溜子招牌似的,幾個男孩上前攔住她。
嚼著口香糖、歪著嘴的小臟辮語氣輕佻:“姐姐找誰?”
“靳凡。”
“哦!”男孩的語氣變得興奮,扭頭向樓上看,喊了聲,“老大!找你的!漂亮姐姐!”
林羌看過去,二樓站著一人,略微俯身,胳膊搭在欄桿上,背著光,還戴著檐兒帽,五官不清,但臉很窄。穿著黑工背心,正好貼身,肩膀和胸腹的肌肉線條特別漂亮。上臂到小臂比例協調,筋長,手指也長,雙手交叉,骨節泛白。脖子上有條銀鏈一直懸在欄桿上方。
比底下這一群穩重點,但看著不像有病。
碰了面,好歹得說明來意,林羌沒走,隨著幾個小流氓上樓,進了靳凡的……辦公室?不確定……寬敞得仿佛車庫,一張涂鴉桌子,一把缺轱轆的椅子,兩臺機車,堆成山的酒瓶……
靳凡靠在那張桌子前,看了林羌半天,什么都不問,也不讓她走。
林羌自我介紹:“我是林羌,楊柳托我來找你,說你家里人希望你能接受治療。”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林羌聽到這兒扭頭就走。
靳凡口吻惡劣:“說中了,惱羞成怒了?”
林羌臨近門口,一只酒瓶子從耳側咻一聲飛過去,砸在門上。碎玻璃濺了一地。
“聾了?”
林羌靜站了幾秒,轉了身,面無表情地往回走,到靳凡跟前的同時抬手。
靳凡反應也快,擰住她胳膊,迫使她轉身,隨即鎖住她的喉嚨,別住她的腿。
林羌掙扎著用手肘擊男人的肋,趁機拎起酒瓶子,掄向他耳側,趁他恍神掙開他的鉗制,揮腿側踢。
靳凡攥住她的腳踝,但沒等她施展后招就松手了。
他沒再說話,她也見好就收了。
林羌回到家,打斗的酸痛姍姍來遲,重重摔坐在沙發上,脫了外套,只剩背心,腦袋枕著沙發靠背,面朝屋頂,閉目養神。
她剛進入淺眠,楊柳來電,歉意深摯:“對不起啊林羌,剛才靳家叔叔跟我聯系了,讓我跟你道歉,我就知道是靳凡打電話回去鬧了。他是不是跟你耍渾蛋了……”
林羌打斷了她:“你沒說實話。”
楊柳沉默了。
林羌站起來,走到廚房,從冰箱拿了根黃瓜放在案板,再抽出一把切菜刀,把黃瓜切成了兩段,準備晚飯就吃它了。
楊柳似乎是醞釀好了,試探著問:“你聽誰……”
“他格斗不錯,反應很快。雙臂有疤,我能認出來的只有刀傷。胸口有塊挫傷疤,我見過類似的鈍性損傷,都是在穿著防彈衣中彈的士兵身上。不論以前,就說現在,他領著一幫社會青年玩車,危險系數極高。我不能為了幫忙,把自己搭進去吧?”
楊柳又沉默了。
林羌也不逼她解釋,反正以后不會再跟那人打交道了,對他什么身份背景不感興趣。
正要掛電話,楊柳開口:“他當過兵。”
林羌猜到了,后面的不想知道,就掛了。
林羌的右手震顫嚴重,黃瓜切了一半就切不下去了。她用握手術刀的方式握菜刀,更考驗手指力量,但這部分力量她早已失去了。
她放下刀,轉過身,靠在案邊,盯著墻上擠滿油污的白瓷磚縫隙。
很多人不明白林羌為什么離開阜定醫院。
其實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手術刀都握不住的外科大夫還賴在外科干什么?
楊柳一直來電,林羌一直沒接,隨即收到她幾條消息——
“他的命有機會延續,問題是他本身無生存意愿。林羌,請你幫忙不止因為你正好是醫生,還因為你也在部隊待過。你跟靳凡有相同的經歷,你或許可以理解他,從而說服他。”
“我知道這種病人很討厭,但情況特殊。”
“他的命很值錢。”
“靳家那邊表態了,不會讓你白幫忙的。”
楊柳又發來一串數字。
林羌看著那串數字發了一陣呆,不知道多久,回過去:“這基礎上增加一倍,這活我接了。”
靳家很痛快,林羌的消息回過去沒多久,錢已經走了微信轉賬。
看著不斷刷新的筆數,她對靳家的效率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信念有了一個初步了解。
靳凡,有多值錢呢?
沉思片刻,她拿起手機,重新翻開楊柳發給她的靳凡的大病歷。
病程記錄停在了四年前,靳凡做完CRT(心臟再同步化治療)后轉至康復科進行了兩個月的術后診療。
就是說當時他不抗拒治療,只是現在抗拒了,原因應該在這四年里。
鐘表指針踽踽獨行,林羌胡亂敲著桌面,還是給楊柳打去電話。楊柳接得倒快,一副執銳披堅的架勢:“你問吧。”
“把能說的都告訴我。”
楊柳沒猶豫,把知道的能說的關于靳凡的情況,一一告知她。
涂鴉桌長一米六寬兩米三,八十五厘米的高度,立在靳凡身后卻有些弱小無助。多虧了黃昏的關照,他一米九的身影硬是被拉成了三米三,黑壓壓罩在黃燦燦的地面。何止桌子,周遭一切都顯得仗馬寒蟬。
小臟辮進門看到碎酒瓶,好奇道:“咋?打起來了?”
這已經是這段時間第不知道多少個來勸靳凡的人了,往常都是靳凡兩句話讓來人無地自容,委屈悲憤而去。今天這個還挺奇怪的,離開時不卑不亢,獨一份兒。
底下一群人實在是好奇,就派小臟辮上來打探情況。
靳凡抬起頭,帽檐遮蔽他一雙眼睛,但沒掩蓋住眼底一絲兇光。
小臟辮頓時汗毛森豎,閉上嘴推門出去了。
底下的人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他苦著臉搖頭,小聲說:“別說了!不高興了!”
苦瓜臉仿佛是一個信號,接收到這個信號的人們在一陣面面相覷后四散開來,各奔左右了。
新來的人不明所以,站在樓梯邊,等小臟辮下來后問:“哥,這車行不是你跟四哥的嗎?我聽豹子說,靳哥又沒出錢又沒出力……咱們至于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嗎?”
小臟辮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徑自從他襯衫口袋拿了一片口香糖,嚼了兩口,沒有回答。
這里的人都是癸縣的富家子弟,成日橫行霸道,組織非法活動,三不五時半夜在街頭飆車,還開盤操縱勝負,涉及金額巨大。
原本可以一直瀟灑下去的,直到一年前靳凡砸了他們的場子。
這人手特別黑,鬧完那一場之后,一手創立車行的四哥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月。剩下一些青瓜蛋子打不過他又豁不出去,只能看著他把他們的據點占為己有,再不情不愿地叫一聲老大……
但這都是前塵往事了。
這一年,靳凡也帶著他們玩兒,他比四哥骨頭硬,還有碾壓四哥的腦力,跟著他一點虧都吃不了,養得他們比以前更霸道、更瘋。
男人之間誰牛誰當老大,什么哥們義氣不離不棄都是廢話,靳凡讓他們更瀟灑,別說是叫哥,叫爹又有什么關系。
他們對靳凡是無不佩服的,唯有一點一直懸在他們心頭,那就是靳凡的身份。
靳凡從沒隱藏過他的背景,他們也從那些游說他的人開的車上判斷出來,他何止家底豐厚,地位也高不可攀。
他們原先害怕他是燈下黑高玩,搞無間道,后來想到他們捆綁起來的價值都夠不上他兜這么大圈子付出的精力,就放下了擔憂。
不懂他為什么墮落,不過墮落得好,有靠山的靠山誰不眼饞?
只要他一直罩著他們,他們愿意一直唯他馬首是瞻。
周一,林羌入職癸縣縣醫院的心臟內科。
本來她在阜定醫院也是在院總訓練結束后才選擇方向,因為專業類別是外科,故而沒懸念地選擇外科。
但現在她做不了外科手術。
她目前只是規培結業,因事還沒考級別,說不上變更執業范圍。如果她留在阜定,考到主治醫師,那就要在心內熬兩年才能再考內科執業資格。
縣級醫療機構的執業醫師,變更執業范圍需要到所在地縣級以上人民政府衛生行政部門辦理變更注冊手續。她這種直接入職就好,考醫師資格考試時執業范圍直接注冊內科。
林羌入職第一天就是跟著科室另一名醫生熟悉工作內容,基本是先處理科室的雜事,然后交班,查房,收病人,寫醫囑。
老幾樣,不過比阜定簡單很多,也輕松很多。畢竟沒有連續不斷的急診病人、密集的急診手術。
林羌當了一天少說多看的跟班,小忙后有一點腿疼,整理病歷時倒可以緩解下雙腿壓力。
“林醫生可以下班了。”
林羌扭頭,是帶了她一天的同科室主治醫師曹葒,已婚,有兩個孩子,笑起來皺紋很深,但很愛笑。
“嗯。”
曹葒說:“咱們醫院不比你以前待的大醫院,歡迎會這種活動只在每年的招工季舉行一個大型的。不過我跟科室里的幾位醫生商量了,周日那天晚上聚一聚,歡迎你加入我們。”
“客氣了。”
曹葒拍拍林羌的肩膀:“你家住哪兒啊,順路送你。”
“不用了,不遠的。”
“那行吧,明天就不用來今天那么早了,按值班表上班就好了。”
“好。”
曹葒走了,林羌也要下班了。
她戴著耳機往外走,絲毫沒注意迎面而來跟她打招呼的醫生,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肩而過。
打招呼的女醫生也不尷尬,放下手來,翻了個不太明顯的白眼。
縣醫院心臟內科有兩個病區,內一和內二,位置在綜合樓五層。護士站在樓層中間,電梯也在中間。
剛剛目睹這一幕的兩個護士相視挑眉,其中之一問道:“這就是那個女博士嗎?”
“嗯,好看吧?”
“博士住院醫生?”
“學歷是學歷,資質是資質,博士也得經過上崗培訓。她不積極考評,就是住院醫生啊。你沒學?”
“我們是倆系統,我不知道也正常。不說這個,看沒看見苗翎那白眼?”
“苗老師眼大,翻白眼那不正常嗎?畢竟是院主任的女兒,就得有睥睨全院的氣勢。”
“哈哈,笑死。”
林羌從醫院出來還沒兩步,停住腳。
簡宋著一身西裝站在馬路對面,肩膀到腰身再到腳踝都是這條街上的女性偷瞄他的理由。
林羌對簡宋出現在此并不意外,確是他會做的事。
醫院不遠處的烤肉店,簡宋像往常一樣獨攬點餐任務,在服務員拿走菜單后,看向林羌。
他像又失眠了,眼圈發灰,眨眼頻率過緩。
林羌沒有一絲心虛之色,還能平靜地寒暄:“你怎么有時間過來,科里這兩天不忙?”
“我以為你第一句話會問我好不好。”簡宋疲憊地說。
林羌說:“我看得見。”
“我好嗎?”
林羌沒答。
簡宋將身子前傾,握住林羌的手。他握得緊,林羌震顫要犯了,用力想抽出手來。
簡宋似乎就是沖著她的手來的,毫不松懈,她越掙扎他攥得越緊。
她放棄了,任由右手不停地抖。
簡宋感到她手抖的頻率,雙眉迅速朝中間攏了下,心疼之色瞬間漫卷整張臉。他不怨她要分手,一點都不:“回延州我陪你治療。”
林羌微笑:“不用了,簡教授。我不太喜歡延州,不想再回去了。”
簡教授。
她像別人那樣稱呼他,疏離得也像是別人。
簡宋不相信林羌會無緣無故分手,到她們科室詢問了她近期的情況。
他也希望對她近況最了解的是自己,但他在加入神經科學研究所,成為其中委員后,需要前往各地授課的時候越來越多。于是這半年以來,要么不在延州,要么在延州但下不了手術臺。
聽到林羌的同期說,自從上次院內體檢后她就有些反常,他卻沒有可以抽調她檢查結果的身份,只能賣臉一科一科問,雖然只問出她握不住手術刀的結果。
他不知道她在癸縣的家,但知道她入職的醫院,他在街邊等了一周,終于等到她。
他不會放手,而且以后只牽她右手。
“那去上海,去廣州,我們治好它。到時候你想回來就回。在哪兒當醫生都一樣,我也可以轉到這里來。”
他徐徐述說,似乎是怕她覺得不真,并不許諾,只說他會做的事。
可是林羌無動于衷,還能淡淡地問:“你父母能接受他們窮其一生培養的獨生子為一個女的這么糟踐前程嗎?”
“我會說服他們。”
簡宋從不說大話,他毫不猶豫就是說明肯定能做到。
林羌抽回手:“何必呢。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什么時候我會因為怕耽誤別人而委屈自己了?”
簡宋用被刺痛的一雙眼死死望著林羌。
“我不愛你,簡宋。”
林羌無情地掃興道,把簡宋的一腔真意擋在心外,傷透了人就走了。
剛七點天就黑了,還有點冷,林羌裹了裹風衣,從包里拿了條絲巾系在了脖子上。
離開延州,通勤不再有壓力,都能穿高跟鞋了。
拐過街口,她打車去了靳凡的車行。
小臟辮看著油桶桌上擺著的七八盒大尺寸比薩,撓頭問:“到底誰買的啊?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女朋友一頭紅發,嚼著泡泡糖:“沒準是老大?”
“老大買還藏著掖著啊?”
“嗐,管他誰,吃了再說,餓死爹了。”
“就不怕有毒啊你個大傻子!”
“花一千多塊錢給我們下毒,真出點事不得把牢底坐穿?這種智商的反派我只在電視看過。”另一個混混打扮的男孩嘻嘻哈哈地說。
小臟辮一甩手:“我們才是反派!”
“扇死我了,臟哥這么大手勁嗎?”
紅發女孩咯咯地笑:“扯你們,別聊我。”
一幫人圍著油桶鬧,鐵門在這時被人推開,老化的門軸發出巨響,打斷了玩鬧的年輕人。他們又用那種不屑的眼神看過去。
來人是林羌,這回更自如,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都到了?還挺快。吃啊!等什么?不夠再叫。”
說話間她已經在一眾不解神色中上了樓,邁進靳凡的領地。
門“啪”一聲關上,有人問:“什么情況?這姐姐越挫越勇了?態度都變了,怎么做到的?”
小臟辮也沒看懂,拿起一塊比薩,看著黏糊的芝士:“可能是……”
“是什么?”所有人盯住他。
小臟辮不確定地說:“大嫂?”
說完一群人喝倒彩,紛紛拿比薩專注進食:“拉倒吧,明顯是老大家派過來的狗腿子,真大嫂能給你買比薩獻殷勤?”
“也是。”小臟辮咬口比薩,堵住自己的嘴。
靳凡那間大破房似乎是因為到了晚上,更陰森空洞了,還沒開燈,就像停尸房。他坐在椅子上睡覺,帽子蓋臉,腳蹺在桌上,對林羌的闖入并無反應,看起來真像死了。
林羌徑直走到窗邊,借著月光,把香蕉派盒子拆開,再走到靳凡身前拉他。
她還沒拉動就被甩開了。這人隨后放下腳,把蓋在臉上的帽子拿走扔到桌上,眼向上挑,特兇,說話也兇:“滾。”
“我買了香蕉派,嘗嘗。”林羌說。
靳凡看向窗邊。
林羌在他走神間隙把他拉起,領過去,還解釋:“你不開燈那就只能湊合用月光了。”她握著靳凡的胳膊哄他坐下,用塑料刀剜下一塊香蕉派,端到他面前:“你來,還是我喂?”
靳凡的眼神從香蕉派移到林羌臉上,林羌也終于看清他的臉,柔和笑道:“原來長這樣。戴帽子是怕桃花太多嗎?”
離得太近了,鼻息已經交纏,正常來說這種靠近之后就是接吻,但他們不正常。靳凡攥住林羌手腕,把她拽到了腿上。
林羌手被攥疼了,也不受這委屈:“你弄疼我了。”只是比起怒狀更像嬌嗔。
靳凡更用力了,要把林羌的手掰斷似的,別說沒拿她當女人,幾乎沒拿她當個人。
林羌面帶笑意,要不是睫毛濕潤,眼角被逼出水光,看起來真像不疼。
直到樓下有車經過,車燈照到路牌,路牌的反光在兩個人雙眼打出一束花火,林羌才轉腕收回手,神情也變回初見時的漠然,但語氣沒變:“以后拉我手能不能輕點?”
“輕點?”靳凡把那塊香蕉派扔回盒里,站起來,伸手托住林羌脖子,將她拽到面前。
林羌本來就煩,正要反擊,下一秒就被靳凡摁在了窗欞上,臉貼著玻璃。幾乎同時,他又用他另一只手限制了她雙手的活動,一點還手余地都不給她。
靳凡看著她這副狼狽樣,反而輕松了一些:“你是不是以為我沒看見樓底下那男的?”
林羌一聲不吭。
是,她知道簡宋一直尾隨著自己,所以把靳凡領到窗邊,想利用他讓簡宋以為她已移情別戀。
靳凡微微歪頭:“怎么姓靳的連我喜歡吃什么這種事都告訴你了?那他知道你的細胳膊細腿不堪重負嗎?”
林羌被他壓得骨頭都要碎了,毫無抵抗之力就不抵抗,優先保存體力。
靳凡俯身偏頭,冰涼的唇貼著林羌耳輪,聲音像箭,刺穿了她:“別多管閑事,不然我沒輕沒重,讓你另一只手也患上震顫的毛病多不好,林羌。”
林羌忽然有一種血液逆流的錯覺,就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后。
他竟也知道她右手震顫的事。
那就好說了,明著來誰怕誰?
“你死你的,我掙我的錢,沖突嗎?非得劍拔弩張?大不了等你死了我給你燒點紙,你就積點德,假裝不知道我拿了你爹的錢。”
靳凡當即松手。
林羌說完走了,邁步很迅速。
她不是不知死活的人,身后這個高大帥氣的壞蛋看起來就沒聽過憐香惜玉這詞兒,再不適可而止那不得死在這兒?
林羌家沒靳凡那間破房那么大的落地窗,推開門撞見一片漆黑,忽地頭暈,旋即扶住了門。關門,坐進沙發,她不由得想起眩暈的診斷流程,有、無神經系統體征兩種情況各要做什么檢查,想起她曾就眩暈這個神經類疾病向簡宋請教過。
腦中的畫面由CT室變成簡宋,他慢聲細語地教學,幫她畫出重點。
她睜開眼,強行打斷了那一幅溫情場面。
一個陌生號碼在這時發來短信,她心中有預感,點開,行文果然是簡宋的風格。
“演技拙劣。我過兩天要去一趟深圳,你在這兩天整理一下心情,我回來時必須要做檢查了。”
林羌也沒指望拉靳凡演戲就能騙到簡宋,只是已經打定主意散伙,就不能老拖著他,所以什么招都用一用。
爛不怕,有用就行。
但顯然,沒什么用。
沒用也得先擱置,當務之急是靳凡。
原本她是有心救人的,自從不久前被他壓在窗前起,她就知道她那點慈悲蕩然無存了。
只是錢都收了,多少得干活,靳凡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靳家認為她失職。
癸縣地處市和市級縣中間,又沾了隔壁新區的光,有不少大廠在這幾年相繼入駐,于是公交輛輛滿載,早八點前后堵車嚴重。
林羌家距離醫院不遠,七點半上班,七點出門都不晚。
她穿了幾天高跟鞋,又換回了平底樂福鞋,但步速沒變,還是緩慢。
照常戴著耳機,照常買一杯咖啡,她原以為也會照常穿過癸北路,卻被三岔口的一個包圍圈擋了道,人群中還傳來急切的呼救聲。
“誰能幫忙叫救護車啊?”
“有沒有會人工呼吸的!救命啊!”
圍觀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是墊腳望兩眼,便匆匆別過。
林羌走近兩步,從寬大的人縫里看到一個暈倒的老婦人,旁邊跪坐著一個手足無措的年輕人,白著臉,瞪著眼,嚇得不輕。
“你先叫救護車吧,這都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敢亂動啊。”有人說。
“那你能幫忙叫下嗎?”年輕人乞求他。
“這……我上班要晚了。”
“要不你打個車?縣醫院也不遠。”又有人說。
林羌看過去的這一眼,正好聽到這幾句,于是撥開擋道的兩人:“勞駕。”
頓時,現場七八人齊刷刷地看向她。
林羌一邊擺弄手機一邊走到老婦人跟前。
年輕人慢騰騰地站起來。
林羌很快抬起頭,同時把包和手機塞給年輕人:“跟他們說癸北路三岔口往東十五米有人突發休克。”
年輕人后知后覺、慌里慌張地看向手機,發現已經撥通了救護專線。
他精神恍惚,磕磕巴巴地按照她說的轉述。
“再麻煩你錄個視頻。”林羌說著話,熟練查體,再做心肺復蘇。
往復循環,分泌物掛滿了老婦人的脖子和林羌的衣襟、嘴邊、手背。
十二月的風蕭瑟刺骨,汽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過往行人稍作停步又離去。圍觀的人越來越少,林羌一直重復動作。
年輕人拿著手機錄視頻,肩膀和嘴唇抖個不停。
沒幾分鐘,林羌已滿頭大汗,救護車終于趕到,醫護人員迅速將老婦人抬上救護車,進行AED(自動體外除顫器)除顫。
一位隨隊醫生看了林羌一眼,欲張嘴,林羌一臉慘白,喘著氣斷斷續續地先跟他說:“腹主動脈瘤……這個病人……被阜定收診時瘤體直徑三厘米……因為……腎功能問題選擇保守治療……我懷疑她的休克……是瘤體破裂造成的……給心血管高主任打電話……跟他重復我的話……他會在急診等你的……”
隨隊醫生愣了一下,一個激靈:“好的!”
救護車漸行漸遠,林羌得空解開襯衫扣子,像被抽走力氣般趺坐到花圃邊沿上。
周圍的人早散了,只剩那個慫慫的年輕人。
他在路邊“罰站”,手已經放下來,視頻錄制還沒有關。
林羌叫道:“手機。”
年輕人遲緩地扭頭,滿臉癡傻態。
林羌看他這樣也懶得再叫一遍,準備等他回神再說。
他沒愣太久,回神后把手機還給林羌,道謝:“謝謝你醫生。”那老婦人跟他無關,他也是路人,但就是想感謝一下。
林羌播放視頻,檢查了開頭結尾,確定錄到了急救全程才跟他說:“我也謝謝你。”
十點半,林羌從二病區回來,同科室的曹葒拍拍她的肩膀:“老太太命真大,已經恢復自主意識,現在在做術前準備,也通知家屬了。”
林羌還記得在阜定時這個婦人兩個子女的嘴臉,感覺不會順利。
曹葒以為她在擔憂手術:“別太擔心了,這種手術我們這位主任擅長,還被請去隔壁醫院做過一例。”
“嗯。”
中午吃飯,林羌破天荒去了職工食堂。
近些天大家一直忙,人手不夠,她就一直在崗,導致吃飯時間不定,頓頓外賣。
縣醫院的食堂一共三層,兩層給患者及家屬用,一層醫院職工用。
林羌把白大褂掛在門外的掛鉤,進門后目的明確地點了兩個素菜和一把煮花生,找了個旮旯,面朝墻坐了下來。
不多時,幾個人落座離她不遠處的位子,旁若無人地聊起天。有一個男聲傳來:“院里批了條,博士下禮拜開始坐診了。”
“真牛。”一個女聲。
“她適應能力好快啊,剛兩周就得心應手了。”又一個女聲。
“嗯。前幾天她在副主任小課堂上對答如流,被副主任一頓猛夸,說什么思路清晰、理論扎實,提出的術法還切實有效。今天當街急救又立功。真不愧是博士。”
“不過沒注冊處方權就坐診真的沒什么問題嗎?”
“你那是省級以上大院的規矩。咱們縣級單位這邊沒這么講究,等她明年考完執業醫師資格考試,在中級職稱待兩年就能升副高了。當然只有博士才有這待遇。”
“牛。我聽在三甲的師兄說他們科一個主治升副高卡了好多年。”
“正常,三甲臨床、科研都要抓,考核評定什么的麻煩著呢,爬上副高得四十了。”
“一個女人要到四十歲,事業才開始有回報……她到下邊來真是明智之舉,有職稱又年輕還有時間結婚生孩子……”
“我看她不像會結婚的。”
林羌不想聽,但他們的嗓門太大了,還是被迫聽完了。她沒什么情緒,也沒躲避,吃完飯端著餐盤從他們旁邊走過,像是消聲器,一下子消滅他們的聲音。
他們相繼面赤,頭埋得很低,似乎不被看到臉,就能不被知道他們誰是誰。
“背后說人被抓包真尷尬啊……”男聲很小聲。
“先別說了……”
中午休息時間短,要是忙起來就沒休息的時間。林羌買了杯咖啡,系上白大褂的扣子,進入大廳,還沒走到電梯,外頭傳來一陣急救鳴笛聲。
下一秒,她就接到了急診的電話。
只能先把咖啡放在咨詢臺,戴上口罩,腳底生風地跑向急診廳。
她還以為早上的急救已經把今天的意外名額用掉了,到底還是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個諺語狠狠上了一課。
國道往南的一段封閉道路發生連環車禍,責任車當場爆炸。現場火勢漫天,濃煙滾滾。
事故造成四人重傷,八人輕傷,現傷員已全部被送達醫院。
急診大廳一下涌入太多人,家屬又沒命地哭喊,登時亂作一團。
最后一輛救護車開到急診大廳門口,車門打開,保安卸下輪床,迅速推進大廳。
隨隊醫生跟著擔架給出血性休克的傷者做胸外按壓,已經做得臉色蒼白、雙臂顫抖,看上去隨時都會暈倒。
林羌趕緊扯開他,一腳邁上擔架,雙腿跪在傷者身體兩側,繼續按壓。
她身心都在傷者身上,絲毫沒注意到人群中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
院一區停車場就在綜合大樓前方,一道聲勢滔天的排氣音浪由遠及近喧囂而至。
從車里下來一個嚼著泡泡糖的臟辮男,環顧一周院內人。
靳凡很高,又著一身黑,還是短袖,背肌、胸肌、肱二頭肌露著,就算周圍烏泱泱都是人,也是十分醒目的。小臟辮迅速鎖定了他,顛顛兒跑過去:“哥!”
靳凡收回盯著林羌的目光,轉過身。
小臟辮朝急診廳抬了抬下巴:“郭子現在怎么樣了?”
靳凡沒答,回到車上。
小臟辮隨后,緊跟著上了車,這回不見了吊兒郎當:“啊?情況不太好嗎?陽光呢?是陽光在幫他們辦手續吧?”
封閉道路的連環車禍起因是隔壁攀和縣一伙非法飆車的人上門挑釁靳凡,被靳凡無視,覺得面子兜不住,遂打了車行幾個小朋友的主意。
二十歲的“二世祖”正血氣方剛,滿腦子干架登基橫掃四方,被人兩句話戳了心窩,背著靳凡接了戰書。飆車輸了不干,發生沖突,大白天在那邊上演生死時速,最終造成這副慘況。
靳凡不慣著他們,但也得先給他們把屁股擦了再說。
小臟辮一瞅靳凡臉色沉郁,不吭聲了。
靳凡在這時說:“交通隊和保險公司到了嗎?”
小臟辮點頭:“本來也是在咱們玩兒的那條封閉道路上出的事,不會有別的車經過,不用轉移現場。接到你電話我就找他們了,現在兩撥人還在檢查現場,采集證據。”
匯報完正事,小臟辮突然高聲罵了句:“最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出來要不是那幫人搞的事,我吃屎!受傷的基本都是咱們的人!”
靳凡點了根煙,兩根手指將火機打轉,煙霧在眼前聚攏又消散,薄唇輕盈地吐出幾字:“有什么關系。”
小臟辮聞言腳底一寒。
確實,是不是那幫人的責任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急診大廳內,全科各位醫生不間斷地展開緊急會診,檢查,診斷,快速制定手術方案做術前準備。
其中一個傷者顱腦、心臟損傷嚴重,神經外科和心外科兩位老主任爭執半天。倒不是縣醫院不具備做這兩場手術的條件,是商量不定先開顱還是先開胸。
傷者目前情況就是腦挫裂傷,雙側顱內出血,必須開顱,清理血腫。并且心臟游離壁破裂,必須修補裂口,解除心包填塞。
傷者已經心臟驟停過一次,留給他們討論的時間不多,必須馬上做出決策,最后全科醫生一致通過“開顱開胸一起做”的提議。
這在縣級醫院是難得面臨的重大手術,但情況特殊,特事特辦,院長動用權力允許展開這場手術。
也是因為傷者已經來不及轉到上級醫院了。
林羌也因為具備外科臨床多年的經驗,代替一位心外主治從旁協助。
頃刻,幾身行走的刷手服進入手術室。護士熟練又快速地準備無菌手術工具,檢查儀器,連接電源。
各位主刀醫生刷手后由護士協助穿上手術服。
整場手術進行了五個多小時,手術結束后傷者被轉入ICU觀察。
林羌到咨詢臺拿回咖啡時,已經九點了。她決定到綜合樓與住院部中間的亭子休息一下再上去值班,到了看到美人靠上堆滿飯盒,扭頭就往回走。
她剛一轉身,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長廊邊。
喲,這不是“黑社會”嗎?
她朝他走過去,只知道端著咖啡的右手瘋狂地抖,沒意識到自己一腳輕一腳重,血糖嚴重告急。
“你……”林羌剛說了一個字,腳下一別,一頭扎到了他懷里,昏過去了。
被碰瓷的男人劍眉微蹙,被迫握住她的肩膀。
林羌醒來時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值班的護士正在吃飯,見她醒了,給她倒了杯水:“你暈在了走廊的長椅上,秦醫生把你抱到值班室的。先吃點面包吧。”
暈在了走廊長椅?
林羌捏了捏脖子,這“黑社會”心眼真有夠小的,就把她放在長椅上?
“林醫生你不是在減肥吧?你已經那么瘦了,我都能公主抱起你,可別減了,哪天一陣風就把你吹跑了。”
林羌喝了口水,說:“沒有。”說完起身往外走。
剛出休息室,碰到外科的秦艋。
秦艋拎著外賣,細條的訂單紙長得可怖,幾乎垂到地上。他看見林羌,睜大眼:“你醒啦?正好,我訂的餐也到了。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就都買了點。”
林羌只停了數秒,等他把話說完,繼續朝前走:“我不餓,謝謝。”
她也不看他的反應,徑直出了綜合樓,想買杯咖啡熬過這一宿。進入夜間咖啡角又點了熱牛奶和牛角包,謹防再暈。她討厭被人抱來抱去。
十一點,街上沒人了,醫院的燈卻無一熄滅。
她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游蕩,突然落定在路邊的一輛超級跑車上。
靳凡剛打完一個電話,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忽然從外面被打開,林羌坐進來。用她那張低血糖的白臉面向他,唇角微勾:“你不關車門是在等我來嗎?”
沉默。
靳凡說實話:“女孩子要點臉。”
“我怎么不要臉了?”林羌問完,笑得更深,“你跟我叫什么?”
女孩子。
好笑。林羌上一次聽到別人用女孩子這詞稱呼她,已經是好幾年前了。
靳凡并無窘態,似乎女人和女孩子在他眼里毫無分別,怎么稱呼純看哪一個詞溜到嘴邊而已,不想跟她糾纏。“自覺點滾下去。”
林羌恍若未聞,把手里的牛奶遞給他:“你把我放到長椅上,我還沒感謝你。”
“認錯人了。”
林羌突然靠近,深吸一口他的氣味:“認不錯,就是這個味道,特好聞。”說完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領:“你抱我了吧?我身上都沾到了。”
靳凡上回沒逮住她,她這回送上門來,他立即下車,走到副駕駛座那側粗魯地拽她出來。那牛奶和牛角包甩出去,“啪”地摔在地上。奶灑了,順著路面的坡度流進下水道;牛角包化身一個個轱轆,滾到了道牙石旁邊。
他攥著她手腕,力道更足:“你怎么跟姓靳的做買賣隨你的便,但給我打消其他念頭,再離我遠點,要不然我讓你有的掙沒的花。”
林羌頭還暈著,他這么使勁攥她,她手疼,臉更白,身更晃了:“我疼……”
不說還好,一說靳凡更使勁兒了。
林羌就哭了。
靳凡沒想到她會哭,有幾秒茫然,手不知不覺放松了。
林羌肩膀抽動兩下,她仰起頭,眼睫毛濕潤:“出車禍的不是你車行的人嗎?我從中午搶救到剛才,飯都沒吃一口,胃疼頭也暈。我想著上回我說話太難聽了,也認識到掙你們家這個錢有點不人道了,已經決定退款了,更沒想摻和你的事,你有必要總看賊似的看我嗎?”
靳凡沒見過這場面,高大身軀仿佛被釘在了那塊地磚。
“你到底怨我什么,提防我什么,你倒是說清楚啊!”林羌哭得不狼狽,還很克制,但語氣太委屈,聽得人心發緊,“以后你愛死不死,咱倆就當萍水之緣,從沒認識過!”
林羌罵完,轉身跑回醫院,身體不停地晃,隨時會摔倒似的,但她沒停,似乎不怕。
靳凡一點都不想看她,但還是目送她跑進了綜合大樓。許久,收回眼來,瞥見打翻的牛奶和牛角包,突然煩得要死。
林羌邁進大廳就停下來了,從兜里掏出一片紙巾,平靜地擦掉眼角那點濕潤,面無表情地扔進垃圾桶。
好久不哭,差點沒擠出來眼淚。
回到值班室沒多久,保安科打來電話,說有她的外賣。
她下樓后,一眼看到空蕩蕩的咨詢臺上的牛皮紙袋。這是醫院門口咖啡角家的包裝袋。她走過去,拿起來,里邊裝著一杯牛奶和一盒牛角包。
呵。
靳凡回到車行,一腳踹開大門,巨大的聲響把喝酒打牌吃串的七八人嚇得一激靈,撲騰撲騰全挺起來了,站成一堆,瞪著大眼等大哥訓話。
但沒等到,只看到靳凡沉著臉脫了短袖,扔進了油漆垃圾桶。勁兒太大,把鐵質的垃圾桶打得陀螺般轉圈。
他快到樓上那間車庫的時候,傳來一聲:“仲川呢?”
樓下的人扯著脖子回答靳凡:“川哥接女朋友去了。”
靳凡進了門,幾個小人兒擠眉弄眼了一陣,外號“蒜頭”的大鼻子小伙悄聲說:“老大最近情緒不小。”
外號“脫索”的人說:“兆安路撞車那事兒雖說不大,但糟心啊!脾氣多好也得炸,何況咱哥本來也不沾和顏悅色那詞。”
“哥說怎么弄那事沒有啊?”
“沒有。”
嘻嘻哈哈幾句別的,蒜頭又繞回來:“川哥說,老大以前性格特好,雖然也不熱情不愛笑,但平和,比這暴徒樣好太多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受刺激了?”
仲川是靳凡帶來的,比靳凡會哄人,他們挨了靳凡罵都是去找仲川療傷。
“你是不是聽反了?”留著公主切發型的女孩質疑。
……
樓下瞎聊著,樓上靳凡進門奔桌,把椅子拉開,坐下。桌上一臺舊筆記本還開著,界面是一份簡歷,林羌二字赫然在目。
他啪的一聲合上電腦,細長的手指停在金屬外殼大半天。
他不喜歡開燈,今晚又沒月亮,電腦屏幕那一點光也被他熄了,黑暗中呼吸聲尤其大。
電話響得不是時候,但在想象之中。
他把身子往后靠,腳蹺到桌上,緩慢地閉眼,接通。
“最近好嗎?”對面傳來虛偽的話。
靳凡慵懶從容:“托你的福,我這個下九流都有私人醫生了。”
“靳凡,你這個病不可逆但能控制,從最初檢查到現在早戰勝理論上的五年生存率了。只要我們調理好,讓你的心功能……”
“別套近乎了戈彥。”靳凡也叫她大名。
女人停頓片刻:“兒子,你乖乖去檢查治療……”
靳凡打斷了她:“前監察委員會主任沒有兒子。”
戈彥是靳凡的親生母親,也是前監察委員會主任,多年前因走私罪被判刑,剛出來沒多久。
“你一定要這么跟我說話?”
靳凡搔弄耳朵:“要不是你那孩子沒一個能用的,你能對我這么有耐心?”
“靳……”
“我們之間沒必要這么虛偽地交流,你直說你需要我做你的棋子,為你驅使,所以為了讓我治病煞費苦心。我也直說,我不愿意,別再招惹我。”
靳凡的眉目很兇,但有種倦意的隨性:“我是心不好,不是腦子。”
戈彥深呼吸,平心靜氣:“我打電話不是跟你吵架,你認不認都是我兒子。你在統領連隊的時候,受沒受我當時身份的助益你心里有數。不提過去,我現在只作為一個母親,希望我的兒子好好看病,照顧好身體。”
靳凡聽而不聞:“今天是我生日,你的受苦受難日,我給你備了份禮。”
“你要干什么!”戈彥突然緊張。
靳凡掛了,把手機扔到桌上,臉扭向窗外。
戈彥涉嫌走私接受審查調查之前,他就離開部隊了,但因為是血親,就被劃進了被調查的行列,他不怕查,從前不怕,現在也是。他們依然淪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矛盾根源是她對他父親的背叛。
仲川接到蒜頭的電話就趕緊回來了,風風火火進門,差點被幾個小子草木皆兵的樣嚇到,邊往樓上走,邊扭頭問:“發了很大火嗎?”
蒜頭他們只搖頭,沒答。
仲川進了靳凡的門,咝地吸了口氣:“什么事啊?”
靳凡之前找他是為了確認給戈彥的禮物準備得怎么樣:“問你活兒干得怎么樣。”
仲川猜也是這事,把手機給他:“視頻發回來了,看看?”
“不看了。”
“很壯觀。不過哥,我還是想說你這么拂戈彥的面子,怕是自斷財路了。”
雖然現在靳凡攏著一幫二代,經濟來源可以靠改裝車,但真不富裕。癸縣哪兒那么多有改裝需求的富人。
靳凡退役后在延州南廠修車,他們現在的單子都來自那時積累的主顧。可是吃老本從來不是長久之計。
總而言之,這個車行是驢糞蛋子表面光,玩兒可以,當營生遠不夠。
靳凡親媽雖然下了馬,但在位那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了不少。靳凡跟她對著干就算了,還跟錢對著干,這是鐵了心蹉跎等死了。
“哥,你以前都不在意戈彥相關事……”
“出去。”
仲川不說了,出門,下了樓。剛下來就被圍住了。
脫索好奇道:“找你干嗎?是商量兆安路那事兒怎么處理嗎?”
仲川沒說,但一想,就讓他們看看表演有什么要緊?就把手機往后一扔:“趕緊看,看完還我。”說完走到桌前靠住,點了根煙看著他們。
幾個人來了興趣,臉都湊到一處,盯著手機屏幕。
黑黢黢的什么也沒有,蒜頭正要問這是什么,突然一聲巨響,打仗似的,隨即一道強光直穿屏幕,接著就看見一溜布加迪、路特斯、法拉利、邁凱倫炸了。
“我……”
一頓亂叫。
仲川被他們吵得耳朵疼,不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錢啊,就這么炸沒了。
“這是特效吧?我怎么還看見大蜥蜴了?就這么點著了?”
“這哪兒啊?誰的?這是哪個電影里的片段吧?川哥是不是欺負我們不愛看電影?”
……
仲川沒再多說,這些人對靳凡的了解只停留在他家條件好,跟家里關系不怎么樣。要是告訴他們,這些車在加州南部一處莊園,而莊園主人是靳凡他媽,他雇了一幫薩爾瓦多人把他媽車庫點了……他們也不信。
仲川離開桌子,掐滅了煙,把手機拿回來,往樓上看了一眼:“都散了吧。他這個點兒來這邊,就是晚上要在這兒湊合一宿了,不想挨踹的趕緊走。”
他們雖然因為視頻興奮,但還是惜命,仲川一說就撤了。
樓下沒動靜了,靳凡卻開始慢慢出汗。
心臟壓迫得難受,雙腳也像灌鉛一樣越來越沉,脖子到臉突發放射性疼,呼吸聲逐漸粗重,伴隨憋和喘,咬緊的牙縫里時有克制的氣聲鉆出來。
從抽屜里翻出諾欣妥和倍他樂克臨時抱佛腳后,他又把搭在椅背上的繃帶拿到身前,一圈一圈緊緊纏在胸口,勒住心臟。
黑著燈,誰也不會看到他把自己勒得多狠,身上因利器、槍械留下的疤有多丑陋猙獰。
他以前不想死,但也不知道這么活著的意義是什么,現在無所謂了。
從來也沒牽掛,混沌半生更沒怕過什么。
他雙手撐在桌面,疲憊就像一股惡勢力,慢慢挾持了他。但他這個人向來倒刺逆骨,緩和之后下了樓,走到工作間,蹚過一地亂放的配件,停在懸掛系統改了一半的GT-R[1]前。
從大廠買的氣動避震早到了,可車行那群小渾蛋沒一個專門學過,全靠仲川。但仲川最近在談戀愛,顧不上。
那就他來干吧。
藥效完全發揮作用后,正好天亮,活也干了多一半,他把長凳上的工具拂落,靠上去。
不知睡了多久,門軸“刺啦”一聲,他一下醒來,撐著眼皮看向門口,一個陌生面孔戰戰兢兢地走進來。
他手撐著長凳,左腳蹺到右腳上,雙膝分開,看著那女孩:“誰讓你進來的?”
女孩看向他,靳凡赤裸著的上身白皙,有疤,蹭了灰,肌肉很好看,有點晃她的眼。她不敢看臉,低下頭,聲音顫抖:“我看門開著,對不起!”
靳凡站起來,把工作間的燈關了。
女孩沒聽到他下一句話,怕極了,趕緊又解釋:“我是北關區街道處的,我們在做消防檢查。我剛到這邊,我不知道這個鋼廠有人。對不起,我馬上走……”
靳凡沒想搭理她,“滾”字就要脫口而出了,門軸又響起來。
林羌。
林羌一看女孩這副惶悚不安的模樣也知道她剛經歷了什么,看她還拿著消防登記表,什么也沒說,開門將女孩放走了。
再回身,她看到靳凡,這人半裸著身子靠在桌沿,身材真讓人精神抖擻。
前提是她沒看見他胸口綁的繃帶。
她走過去,把裝著玉米粥的一次性碗放到長桌上,然后扭頭,向上看帥臉:“大早上的勾引誰?”
靳凡也看她,只是眼神向下,很不屑,很冷漠。
林羌見他的幾次都在晚上,也就不知道他的眼珠這么黑。亞洲人的眼珠多為棕、褐色,說是黑眼睛,其實一直不算純粹。
他之所以壓迫感這么足,可能就是因為眼珠趨于純黑。
她不怕,大大方方地對視,跟他說:“夜班結束買了粥,感謝你昨晚送的牛奶和面包。”
靳凡不說話,也不動,保持姿勢。
林羌膽很大,手心貼服他胸肌,手指輕輕觸碰他纏心的繃帶,問:“身體難受了嗎?”
靳凡只是看著她。
林羌找到他系的結,解開,一圈一圈輕輕拆除繃帶。每一次扯開后背的繃帶時,她都要環抱他,卻抱不完全。他有區別于病人的體魄,她的動作就不由自主地變了味道。
拆完了,心口的地方有深深一道勒痕,陳年頑疤坑坑洼洼地長在胸腹。
林羌沒多看,抬頭又問:“衣服呢?”環顧四周,看到垃圾桶里的衣服,“哼”了聲:“你不會是因為我說你身上好聞就把它脫了吧?”
靳凡仍然不說話,仍然傲慢,但這一回合瞥了一眼她的外套。
林羌懂,也很利落,當即把外套脫了,上身只剩一件薄又緊的針織衫,見他沒有反應,笑著說:“這件也給你?”
靳凡眼神始終沒有下移,說:“虛張聲勢。”他在諷刺林羌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林羌淡淡一笑,準備脫掉上半身最后一件,問:“你們車行的人都是什么時候來?”
“九點。”
“現在幾點了?”
“九點。”
“被看見了怎么辦?”
“你不就想被看見?”
“是啊。”
“那你怕什么?”
“我是怕你介意我被別人看到。”
“想多了。”
“那就好。”
這時,門軸的聲音響起,靳凡一把抓起林羌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單手一抄,把她扛到肩膀,大步邁上樓。
進來的小臟辮只看到一個背影,揉揉眼:“我……眼花了嗎?”
靳凡進門后放下林羌,走到桌前,猛然轉身,剛才那副淡然早被兇惡替換:“有癮?還是沒臉!”
林羌掛著淡笑:“你不是不介意嗎?”
“穿好了衣服滾!”靳凡不想糾纏。
林羌把外套搭在小臂,走向他:“你對我有敵意是因為我接近你的目的不單純。”她停在他面前,拿起他的手機,對著他的臉解鎖,添加自己微信,把靳家給她的錢分筆轉給他,轉完給他扔回桌上:“現在可以了嗎?”
靳凡凝息注視著她,不露聲色。
林羌道:“我不逼你治了,但我明天還會來,后天也會來,天天都來。”說完踮起腳,雙手攀住他脖子,乍然吻上去。
靳凡反應不慢,當即攥住她的手,剛要扯開,她卻沒想深吻,只是迅速咬了他下唇一口。
他頓感唇麻,伸手一摸,都是血。
再看這個不要命的女人,她顯得很得意,注視著他:“我要當大嫂。”
林羌不是詢問,也不是隨口一說。她是通知,通知靳凡,她要當車行這群人的大嫂。
靳凡脾氣很大,平日也不見好臉,但最近駭人的一面都是被這個女的逼出來的。她連番找死,磨光了他屈指可數的耐性,他不管流血的嘴唇,攥住她手腕,舉起,往后壓,擰得她胳膊變了形。
林羌肩關節周圍的韌帶被他扯得生疼,想轉身以緩解。但靳凡也是格斗老手,預知般封死她的后路。
她只能改防守為主動,但靳凡這人也不是白混的。她挺有力的拳頭砸到他身上看起來跟棉花一樣,毫無作用。
幾番下來,她一點便宜沒討到,還發了冷汗,右手也開始抖。
靳凡還攥著她手腕,她抖他當然知道,不僅不松,甚至一個用力把她托到身前,看著她的眼,越發攥緊她手腕,附耳警告:“別作死。”
林羌不言,情緒上很平靜。
靳凡的唇涼絲絲的,貼到她耳朵,一改怒聲,冷漠得像是對待一個不會再有交集的人:“他們不要大嫂,我也不要你。”
林羌的手抖得越來越強烈:“你不要我可以理解,你不太行。但你別替他們做決定,你怎么知道他們不要大嫂。”
正常男人聽到“不行”早急眼,他卻沒有反應,甚至松開了她。
林羌長得白,被攥過的手腕鮮紅一圈,很顯眼。她就這么站在他面前:“說中了?你不行?”
靳凡靠在桌前,恢復漠然。
林羌挑眉,走過去,幾乎貼到他身上,挑起他反應的目的太明顯,也太囂張了。
靳凡撐不了太久,惱羞成怒似的抬手推開她,抄起桌上的剪刀,朝她扔去。
林羌沒預判到這個動作,躲得慢了,胳膊被掀開了一塊肉,血沿著小臂流到了地上。
他一點不手軟,林羌稍微慢一點,眼就被他扎瞎了,眼不傷也得破了相。她沒空喊冤,趕緊用針織衫勒緊小臂,這時靳凡的聲音傳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滾!”
林羌的血很快浸濕針織衫,她收起了得意,確定了靳凡這塊骨頭有多硬,多不好啃。
長時間目不轉睛讓她雙眼發澀,眼淚很快盈滿眼眶,但她沒喊疼也沒控訴,只是這樣眼紅鼻紅地看著他。
靳凡原本窮兇極惡的眼倏然放松,眉頭微蹙。
林羌忍不住嘴角向下,眼更濕潤了:“愛行不行,隨便你!”說完衣服都沒來得及整理,跑出去了。
樓下一群小痞子正在打鬧,看到林羌委屈地跑下樓,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林羌跑到門口又轉身,從包里掏出一沓現金:“他生日,你們拿去買點吃的。”
她低著頭,聲音里的顫抖鉆進他們心里,以至于人跑出去半天,他們都沒回神。
紅頭發的小鶯,看著這約莫一萬塊錢:“靳哥生日嗎?”
他們自認識靳凡起,他就沒過過生日,這個女的居然知道他生日,真是大嫂?
蒜頭好奇:“那咱們過還是不過?”
小臟辮把錢放下:“我去看看哥。”說著上了樓。
推開一點門縫,小臟辮窺見靳凡靠在桌前,背著光微低著頭。他看不到靳凡的表情,但他還是打了個寒戰,莫名嚇得慌。
他終究沒敢進門,又把門關上了。
樓下人巴巴望著他。他一臉苦相搖搖頭,用口型說:“誰都不要提,嚇人,一看就鬧得不愉快。”
他們都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