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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火供
  • 元來海
  • 3667字
  • 2025-03-14 18:10:36

他上學比別人晚一年,記憶里上小學之前,生活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墻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子,白色的人。一年到頭見到最多了除了爸媽就是醫生護士。

“31床!”護士推著她們的小推車過來,聲音柔和地招呼他。

31床就是他的代號,在這里大家像沒有名字一樣,用數字區分。李蔚洋偷偷問過32床,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李蔚洋,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但32床的小孩兒每天看起來都極累,要么是在睡覺,一旦醒來就是愁眉不展,皺起眉頭以后原本就大的腦袋在他麻桿樣的身體上顯得更大,而且由于這雙八字眉,看上去就像快要爆炸的氣球。面對李蔚洋的搭話,他只是漠然地轉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聽不清,李蔚洋把自己的手寫板玩具遞過去。那孩子接過來,拿筆在上面亂畫了一陣,突然就把板子扔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李蔚洋到底沒有獲知他的名字,32床的家長趕來時他有些不知所措,心虛地躲在被子里裝睡。還好他已及時撿走了自己的玩具,并安全地藏在被窩里。

那天32床不知犯了什么病,任憑他外婆如何溫聲細語地哄他、厲聲呵斥他、輕聲恐嚇他,都毫無效用,他就是哭,然后時不時尖叫,鬧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最后李蔚洋真的快要迷迷糊糊睡過去時,他聽到32床的外婆聲音里滿載疲倦和怒意地威脅道:“你再不聽話就叫人販子把你抓了去,手腳砍斷拖出去討飯。”

32床的聲音已經很小很小,哭了小半天也該是哭累了。李蔚洋認為他到這個程度已足夠聽話,完全不需要用這些話來對付,對小孩來說,這些話的分量有點太重,屬于殺手锏范疇,不該這時候拿出來使用。

第二天等李蔚洋睡醒,32床已經重歸平靜,不再尖叫也不再哭泣,像從前的每一天一樣,要么睡覺,要么愁眉不展地躺著坐著,保持沉默。如果遠遠看他,或許會認為他是一個皺縮的小老頭。

因為鄰床不喜歡交流,李蔚洋的床位又處于邊緣,導致他被迫失去了交流權,在最容易跟陌生人成為朋友的年紀被迫靜下心來與自己獨處。他看圖畫書,在玩具板上寫寫畫畫,表現得比其他孩子都要更通情達理,醫生護士對他的評價都是文氣,父母真有福,養到這樣懂事的小孩。

父親很忙,來醫院的任務總是交給母親。但李蔚洋有時候寧愿她少來一些,每次媽媽在醫院的時候,他反而要強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唯恐自己顯得病懨懨又觸動了媽媽心里那根母愛的心弦,那樣她又會哭。

母親眼窩很淺,總是容易哭。李蔚洋打針她要哭,李蔚洋藥物副作用吐她也哭,李蔚洋太瘦了留置針扎不進去她還是哭。不知道是成為母親使她的情緒變得更柔軟,還是她生性如此,就是擅長落淚。

李蔚洋則很少哭,他在住院的這些年里逐漸進化掉了一些痛覺,一針扎得不對,沒關系,再來一次。有時候護士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沖他尷尬地笑笑,李蔚洋只是冷靜地看著她,等待她再試一次。那些錯誤的針孔有時會留下淤青,媽媽坐在床邊時就輕輕用指腹幫他揉那些淤青,以期它們早日消退。

有時候李蔚洋覺得,或許是自己身上被扎的針眼太多了,水會悄悄從針孔里排出去,所以自己的眼淚總是流不出來。媽媽哭的時候他也想一起哭,其他小孩不就那樣嗎?只要他們哭鬧不停,父母就不會流淚,只會越哄越生氣。李蔚洋是寧愿媽媽生氣的,他覺得那樣哭總有一天會哭壞眼睛。但他的眼淚無論如何流不出來,越擠就顯得表情越滑稽。他就只能哄著母親,媽媽,我不疼的,你看,我沒事的。

不知道為什么,他越哄,媽媽哭得越止不住。到后來他學會沉默,這種沉默很講究,他不能盯著母親的臉,不能盯著母親的手,他需要平視前方。一般前方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就算有,也不值得看那么久。他兩眼看前方的時候就只是放空,假裝自己在看更遠的地方。

媽媽的這種多愁善感讓李蔚洋在她視線范圍內養成了一種小心翼翼的習慣。不要皺眉,不要發出哼哼聲,不要讓手無意義地顫抖,如果手在抖,那就藏進被子里。有一次他聽到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護士,為什么李蔚洋今天睡得格外久,是不是用的藥里有副作用,導致他醒不過來。但其實李蔚洋只是在逃避,他不愿意在母親的視線中醒著,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但是母親的這種擔憂會穿透他緊閉的眼皮直射進來,讓他在床上平躺得戰戰兢兢,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只要母親稍一轉頭,看看他緊閉的眼睛,很容易就能發現他在裝睡。

可李蔚洋的母親就是沒有發現。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坐在病床邊上,輕輕按摩兒子因為輸液而變得冰涼的手背,完全沒有發現他眼皮下快速轉動的眼睛,和因為裝睡一動不動僵硬平躺的姿勢。那是李蔚洋最后一次裝睡,他意識到裝睡這件事只是折磨自己,他既不能逃離母親蹙起的眉頭,也無法使自己的境遇有任何好轉。

母親在李蔚洋住院后辭去了自己的工作,李蔚洋情愿她別這樣。就去上她的班,在三四十號人的教室里教孩子畫畫,做手工。那是當時人人都說好的一份工作,穩定又清閑,而且美術老師是一個很微妙的身份,是老師這個人群里不會被學生討厭或是害怕的那一類,學生們不論成績好壞,都能夠真心實意地享受這門課程。李蔚洋還小,不懂得這些成年人世界的體面與否,他只是覺得母親為了在醫院陪他,把自己要做的事全都放棄以后,他和母親之間的連接變得更緊密,緊得有點勒脖子。就像她特意求來的長命鎖一樣,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脖子上,說是能壓住小孩子的魂、鎖住小孩子的命,卻讓他喘不過氣來。

彼時李蔚洋還不知道,自己得以喘息的契機來得如此之快。

那天32床很反常。他看起來精神煥發,早早地就坐在床上,吃飯也不用人勸,吃藥也用不著喂,自己一皺眉就把一切咽下去了。

有了上次的教訓,李蔚洋不敢隨便跟他搭話,唯恐他突然又尖叫起來。之前他沒精神時尚且震動四方,現下有了精神,李蔚洋怕他能把警察都招來。所以32床突然把他碩大無朋的腦袋轉向李蔚洋時,他下意識地就把眼珠子轉開了,非常害怕跟他對視上。

“李蔚洋。”32床說道。

這一聲把李蔚洋叫得頭皮一緊。如果只是叫31床,李蔚洋還可以假裝精神不振沒有聽清,畢竟人人都有一個編號,編號不容易混淆但特別容易聽岔,你不知道他是在叫一個人還是在念一個藥瓶上的數字。他們每個人都用不同的藥,打不同的點滴,誰又知道李蔚洋的藥水里副作用不是耳聾呢。可是32床偏偏叫他的名字,叫李蔚洋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扭過頭。

“你上次聽到了啊?”李蔚洋決定先發制人,“那你怎么不理人?”

“沒力氣說話。”32床說,“不想說。”

“但你喉嚨聽起來很響的。”

“那不是我在叫。”32床趴在床沿,手肘擱在護欄上,大腦袋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這時候看來格外瘆人,有點像故事里說的外星人。

“不可能。那就是你在叫,我看著你叫的。”李蔚洋不信。

“那是我的嘴巴,但不是我在叫,你信嗎?”

“不信。”李蔚洋誠實地搖頭,“你的嘴巴別人怎么用?不丟人,樓下打針的時候,每個人都叫、都哭。”

“我不是怕丟人,我說真的。”32床似乎覺得支撐這個大腦袋有些累了,他輕輕把腦袋側放,耳朵貼在欄桿上,如此就是把頭架在了床邊,“你信我我就接著說。”

“你說吧。”李蔚洋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信,但他起碼是真的想聽。

“有別的東西在用我的身體。它也不是能用全部,它只能用一部分,比如那天就是它在用我的嘴巴。有時候它會想用耳朵,有時候是鼻子。它用了的那部分,我就不能再用。”32床面無表情地說,依舊把腦袋靠在欄桿上,整個場景說不出的怪異,反而讓他的話多了幾分可信度。

“你是說,有個東西它會……它會跟你搶著用你身上的地方?”李蔚洋不知道怎么表達,到現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確認32床在跟他編故事。

“我會在這里是因為它。”那個大腦袋上的眼睛嵌得極深,幾乎凹陷進去,在說話的時候卻越來越暗,此刻已經基本失去了光彩,“它要我在這兒的,這樣它就能全搶走。”

“那是什么?”

“你也有的。”32床聲音已經很輕很輕,看起來是困了。

“我沒有。”李蔚洋矢口否認,無論是不是編的,這種嚇人的東西沒有人想要。

“你有的,而且比我還要多。”

“沒有,肯定沒有。”

“有的,有的。”

“我……”

“有的!有的!有的!……”

32床突然變得非常暴躁,他抬起那顆大頭,直勾勾地盯著李蔚洋,雙手瘋狂拍著床欄,整張床因為他的大幅度動作嘎吱嘎吱直搖,正在輸液那只手已經開始出血。

李蔚洋坐在床上,被32床突然的暴起弄得無所適從,只好屁滾尿流地爬下床,來不及穿鞋就往病房外跑。

他迎面撞上一個人,成年人的重量直挺挺地杵在路中央,李蔚洋結結實實地撞上去。

那人掰住他的肩膀,看清他的臉之后問他:“洋洋?你怎么跑出來了?”

李蔚洋說:“32床發瘋了,他發瘋了!”

但說完這句話李蔚洋自己也傻在了原地。他努力睜了睜眼,然后叫:“爸爸?”

父親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走,回病房。”

回到病房時,李蔚洋本以為會聽到32床狂躁的叫喊聲和他拍擊病床產生的巨大噪音。

但很神奇,他回到病房時,這里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孩子或睡或醒,總歸是安靜地做自己的事,除了32床以外。

根本就不存在32床,那張床鋪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沒有,連被褥都沒有,一旁的床頭柜也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剛才……”李蔚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親。

父親就像往常那樣,并不質疑他的說法,也不會責罵他是說謊的壞孩子。也許是他來得太少,現在只想表現出自己溫柔好父親的一面。他把李蔚洋抱上床,給他蓋上被子。

李蔚洋在被子下不安地搓著自己骯臟的腳底板。

“洋洋。”父親開口,“你想去念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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