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李蔚洋退學回家之前,去年七月的時候,方金文就找過他,說工廠出了事,希望他能回來調解。李蔚洋在操場上一圈圈走,滿頭大汗,聽著電話不出聲。
方金文也急,急得在電話里滿頭大汗。他問:“洋洋,工廠雖然名義上是我在管,但實際上還是你的,如果你不管,你父親這么多年來的血汗就白費了。他生前就為了這個廠子操勞,你就忍心看著廠子倒了也不管?”
操場上這時候幾乎沒有學生,大中午,太陽直射,幾乎把橡膠跑道都曬化了。李蔚洋手里的諾基亞都有點燙手。
“叔叔知道你上課忙,但家里的事你不能不管。”方金文說。
這是他父親最為忠心的徒弟。父親從一個水產小老板做到坐擁武橋最大的海產加工工廠,方金文一直是他最忠誠的追隨者。他跟著父親從殺魚學起,之后很快放下屠刀,夾著皮包跟著父親在酒桌上談生意。
這條路李蔚洋也沒有經歷過,所以他認為這個工廠繼承人自己未必做得來,但方金文一定可以。父親去世后工廠也確實一直是方金文在負責打理,不僅是工廠,連他們母子倆的生活方金文也會一并料理好,衣食住行,有什么需求或是什么突發狀況,方金文就會像及時雨一樣趕到。
從某一時刻開始,母親對所有事撒手不管。不管是李蔚洋的教育還是李蔚洋的生活,哪怕是李蔚洋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她也置之不理。跟之前的母親實在是相差太大,李蔚洋從一開始的快樂,逐漸轉變為擔憂和不安。從他記事起就在習慣母親時不時的崩潰,時不時的歇斯底里,哭泣和尖叫。
而某一瞬間,他說不好是哪一瞬間發生的,這一切突然就結束了,結束得毫無征兆,而母親也沒有變成一個普世化的,隨處可見的母親形象。她看上去只是放棄了,放棄了一切。她不再打扮,不再用昂貴的布包裹自己,配飾全都摒棄,沒有口紅沒有睫毛膏,素面朝天,身上沒有香水的味道,一種寺廟的煙火味在她身上繚繞不去。李蔚洋時常會怕她連活著這件事都會放棄。但如果他偶爾跟母親搭話,母親柔和的語調和平靜的神色,又讓他真心實意地對這轉變感到欣喜。
工廠的事,母親是斷不會管的,得要有個責任人站出來處理的話,只能是李蔚洋。方金文這些年經營工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蔚洋認為自己也不應該太冷漠。
出問題的是一臺絞魚泥的機器。這臺機器當初由父親花了大價錢引進,兢兢業業為工廠服務了近十年,定期檢修,款式也不舊,還沒有被市場淘汰。但不能再用了,無論如何不能再用,里面絞過人的機器沒人會愿意操作,也沒有人愿意吃從這里面吐出來的魚肉。
出了事故以后警方也來調查過,認定是操作不合規導致的人傷事故,工廠培訓不到位負一半責任。依照方金文的說法,他們當時也接受這個判罰結果,在規定的賠償金之上還追加了十萬元,以示歉意。
“工人家屬?工人家屬也沒有鬧,從頭至尾就沒人鬧過事?!狈浇鹞拈_著車,從后視鏡對他笑笑,“你爸爸人緣好,有什么事都解決得很順利。”
李蔚洋知道這樣的人緣是怎么建立起來的,酒桌上的觥籌交錯,KTV里的紙醉金迷。父親不會帶著一身酒氣回家,很多時候他根本不回家,這些事都是等他再大一點,通過別人的表述才明白。
“方叔叔,如果沒事的話,為什么要叫我回來?”李蔚洋在后座問。
“不是沒事。這次事才是最大的。”方金文現在說話語氣又不像電話里那樣焦急沉重了,而是變得輕描淡寫的,就好像接到李蔚洋之后,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完全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
“家屬只有一個人。工人的老婆嘛。”方金文開著車,摸了摸頭頂,“大著肚子,領賠償簽字的時候什么也沒說,不鬧。”
出了那么大的事,一個孕婦能怎么鬧?李蔚洋不知這話應該怎么跟方金文說,死了一個人對方叔叔來說好像是什么司空見慣的小事,他只能自己轉頭看窗外。
轎車行駛在剛剛貫通的跨海大橋上,從車窗望出去是看不到邊的海平面,大橋的護欄形成一個模糊的底托,托著這片湛藍的海水。
方金文說:“但是事呢,跟家屬也是有點關系。”
“什么樣的關系?”
方金文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這些年他的頭發已變得越來越少,眼見著就要徹底變成地中海。
“洋洋,這話方叔叔說給你聽,你就聽過算數,別往外說,同學啊朋友啊,都不能說,行不行?”方金文頗為為難似的,幾乎就要把一口氣碳出口,“要不然還是不說了。”
“叔叔,我沒什么同學朋友。我不喜歡交朋友?!崩钗笛笳f。
“行,那就當你答應我了。是這么回事?!狈浇鹞纳钗豢跉?,像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你也知道廠里的機器有點老了,操作是要小心的。雖然判我們是培訓不到位,但我們其實都是培訓到位的,每個工人剛剛進廠都是有老工人帶的,這你也知道,都是有師傅的。”
“我知道的?!崩钗笛簏c著頭。他其實不太知道,但是也懶得問。
“那天呢,也是很玄,一般都不會有這種問題的。機器從來沒有卡住過,魚嘛,都是軟綿綿的東西,下去就攪碎了,機器自己也有吸力,是肯定不會有卡住的道理呀。但是當時其他在旁邊的工人就說,是因為魚卡住了。
“我問是多少魚?是不是倒下去太多了才卡住的。都說就一條魚,卡在那個口子上,機器就停了。那么那個工人就覺得可能是斷電了,或者機器壞掉了,是不是啦。因為一般來說不會這個樣子的,沒有一條魚把整臺機器都卡停的道理的,我們絞魚的機器有多大,洋洋你也是見過的。
“那個人呢,怎么說啊。叔叔這么說可能不好啊,但是就這么說一下啊,沒有別的意思的。就是那個人他也是的,也是真的不聰明。都有規章制度的,機器停轉哪怕要處理,也是第一時間斷電報故障,然后請師傅來檢修的。他都不曉得為什么,哪根筋搭錯了,直接伸手進去撈,想把那條魚撈出來。也沒個人去攔他,哎?!?
方金文說著懊惱地拍一下方向盤,李蔚洋覺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這件事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無妄之災。但方叔叔所付出的不過是錢財而已,又有什么東西貴得過人命呢?
“方叔叔,你說家屬沒有鬧?!?
“是,是。對的,家屬一點也沒鬧。我剛才跟你說的嘛,這個年青人家里也是比較困難,身世有點可憐的那種嘛,爸媽都很早沒了,自己一個孤兒,也沒讀多少書,一路打工養活自己。好不容易現在娶了老婆……”
“他是本地人嗎?”
“啊,不是,外地的,外地的?!狈浇鹞膹暮笠曠R飛快地瞥他一眼,“所以說也是苦的,在這里還要租房子,他老婆也不是本地的。這些我們后來也是去了解過的啊,他們有些人下了班也是一起打打牌啊吃吃飯,有時候還喝點老酒。本來老婆懷孕還挺高興的,說在攢錢買房子。一個女人,懷著孩子,怎么樣說呢……就是拿了補償金,活是肯定能活下去的,過得也不會很差,不知道干什么要選這樣一條路?!?
“哪條路?”李蔚洋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還有哪條路啊?!狈浇鹞目雌饋硭坪蹩嘈α艘幌拢八缆仿铩>妥詺⒘?,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救了,一尸兩命。”
李蔚洋沒作聲,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不粗糙,一看就是沒怎么干過活的手,成天只會翻書寫字,中指的指關節一側鼓著一個厚厚的老繭。這樣的手如果去工廠打工呢?如果換他去抓那條魚會怎么樣?
他忍不住去想象,龐然大物保持沉默,然后突然轟鳴起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巨大的旋渦將他完全包裹,送入無法逃離的黑暗。
“那就是一瞬間的事?!崩钗笛笄椴蛔越卣f出聲來。
“什么?”方金文反應了一下,“是啊,就是一瞬間,哎,有人拉他一把就好了。你說是不是。誰也不用傷心,人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緊?!?
“但是叔叔要跟你講的這個事情,也不只是這個事故?!狈浇鹞挠终f,“你是知道的,方叔叔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肯定不會這樣把你叫回來的,對不對?我知道你們大學生肯定是讀書要緊,等這個事情搞完了,馬上給你送回學校。你們班主任姓什么?。康綍r候我送你去學校,你知不知道班主任喜歡什么東西?”
“不用,方叔叔?!崩钗笛蠛唵蔚鼗卮稹?
“還是要的,你年紀小,不知道這些,這種事就交給我們大人?!狈浇鹞男呛堑卣f,“你這趟出來,不表示一下,老師萬一不高興呢?”
“我請假了?!?
“請假也要送的?!狈浇鹞膱猿?,“你看講著講著又忘記了。那個家屬是開煤氣自殺的,出租房里面本來就空間小,也不通風,門窗關嚴實,煤氣灶點旺了,水一潑。唉……”
方金文甚是唏噓地嘆口氣:“現在前因已經跟你講完了,就是要說一下后果。洋洋,你對我們武橋的傳統了解多少?”
李蔚洋被問得有些懵,他不知道方叔叔說的是什么傳統,只好問:“哪方面的?”
“不知道也正常,也正常?!狈浇鹞恼f,“人家尋死應該是有計劃的。做好決定之后呢,就把自己的一件衣服、丈夫的一件衣服,和原本給小孩準備的一件衣服,放在我們廠里面了。具體是怎么實行的呢,我們也不知道,畢竟在我們廠里做了幾個月了,有朋友認識,給她放進來,也有可能的啊。或者說是早就準備了,簽合約的時候就已經帶進來。都是有可能的。這個我們不好去深究?!?
“這有什么作用?只是三件衣服?!崩钗笛髥?。
“是啊,大家都覺得怪,但是也沒有多當回事嘛。之后我們工廠就開始出很多怪事。”
“哪種怪事?”
“一開始是廠里養的狗。一共養了四五條,一開始都是流浪狗,不知怎么就到廠區里來了,大家都挺喜歡它們的,有些工人會拿剩菜剩飯喂它們,喂著喂著就養熟了,也不出去,就在廠區里吃喝拉撒的,就變我們的狗了。平時就是散養,讓它們自己溜達,想著能看家護院的也不錯,晚上要是有人動歪腦筋,想偷東西,這時候就是狗比人靈光?!狈浇鹞耐蝗灰粋€急剎車,李蔚洋坐在后排,沒系安全帶,這一急剎車他整個人往前排沖過去,險些撞到座椅后背。
一條通體棕黃的流浪狗踩著輕快的步子從車前跑過。
“說狗就有狗,哈哈。”方金文笑了笑,“這狗大概是有人養的,毛這么亮。”
“大概是?!崩钗笛笾匦伦?。
“說回工廠的狗啊。哎,挺可惜的其實。一晚上就突然全死了,腸穿肚爛的,腸子拖著內臟都流在外面,每條狗都是大睜著眼睛,像是活活被嚇死的?!狈浇鹞恼f,“我這么說你可能會想,這個事完全可能是人為嘛,是不是?那我再說一件。”
“這么說吧,就是冷凍車間的魚,你知道肯定是都死透了對吧?”
“嗯?!狈浇鹞闹v話就這樣,兩三句就要反問你一下,又并不愿意花時間等你的回答,李蔚洋早已習慣。做生意的人好像都有這個毛病,講話的時候很多語氣詞,隔三差五就要向聽眾確認一下自己的描述,也不知道這個習慣是好是壞。
“而且都是凍起來的,我們溫度都是常年零下十二三度,不動的,又有定期檢查。但是上上個禮拜工人去搬貨的時候,發現里面的魚都活了?!?
“……”
“洋洋,雖然你不愛說話,但是叔叔從小看你長大,你的表情我還是能看出來的。沒有在編故事騙你啊,是真的,你聽我講完。那些魚不是說真的活了,都凍得硬邦邦的啊,但是工人說親眼看到魚嘴巴動了,像活著一樣一張一合的。他隨便撿了一條,那條魚就在他手里一張一合地呼吸,像人喘氣你知道嗎,他嚇得一下甩出去,結果魚掉在地上,跟小毛頭一樣哭起來。”
看到李蔚洋表情遲疑,方金文又補充:“就是小兒夜啼那種哭,撕心裂肺的。然后整個冷庫的魚都這樣叫起來了,燈還啪一下滅了。給我們工人嚇得,連忙逃出去了?!?
“他去找人?”李蔚洋問道。
“找我?!狈浇鹞狞c點頭,“我正好在廠里,馬上跟他去看。結果你猜怎么樣?”
李蔚洋搖搖頭以示猜不到。
“一冷庫的魚全爛了,冷庫熱得像桑拿房。從來沒出過這種問題,這么多年也是頭一回碰到。來找我那個工人都傻眼了,指著天跟我發誓,說他剛剛來的時候溫度絕對是正常的?!?
“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先不要管,這個冷庫里反正是不能呆,太臭了。那個臭你想象不到,多少海貨啊,就爛在里面,爛得一塌糊涂,那種腐臭味你懂嗎,又腥又臭還有蒼蠅在亂飛,真是這輩子沒有聞到過這么臭的味道。如果那個工人沒說謊,那這些海貨就是一瞬間爛掉的。他從冷庫到辦公室找到我,一來一回最多十幾分鐘吧?冷庫的升溫也不可能那么快?!?
“是那個工人看錯、或者沒說實話?”李蔚洋問。
“不可能的。”方金文一口否認,“他為人相當老實,屬于在我們廠里都排得上名號的認真負責,馬上就要給他升車間主任的。純粹是出了怪事了。你要是不信,我再給你講一件?!?
“工廠食堂,你小時候李總有沒有帶你去吃過?”
李蔚洋點點頭:“吃過一次?!?
“怎么樣?好吃嗎?”方金文笑著問。
李蔚洋又搖頭,眉毛都皺起來。其實他的意思是記不清了,那會兒實在是太小了。
“不好吃是嗎?沒事,我也覺得一般,外包出去的……”方金文無所謂地笑了兩聲,“那個食堂大致什么樣你還記得嗎?”
“記得,橘黃色凳子是不是?”
“誒,記性真好,怪不得學習好呢,跟你爸像?!?
“食堂出什么事了?”
“食堂的事就更邪門一點?!狈浇鹞牡谋砬橥蝗蛔兊脟烂C,還清了清嗓子,“我們食堂是沒有夜宵的,夜班工人想吃夜宵一般都去工廠外面路口的夜宵攤。上禮拜有個工人,吃了晚飯把手機落在食堂里了,回去找的時候已經被收拾掉了,沒找到,留了同事的電話先去上班了。后來收拾餐盤的大姐正好撿到了,就給他放在食堂信箱里,跟他說自己去取?!?
“他下了夜班就去食堂,那會兒食堂都關燈了。但是在食堂吃了一段時間,摸黑也走得熟。他去信箱里拿了手機,突然看到食堂里好像有人。外面大路燈照進窗戶那么點光,他只看得出一點輪廓。你猜他看到點什么?”
李蔚洋有點受不了,他說:“方叔叔,我不想猜了,你就直接說吧。”
“一家三口,就坐在那個桌子邊上,小孩還很小,手里抱抱的那種。”方金文說,“桌上是有餐盤的,里面好像還有菜。這人沒聽說過劉玉顯的事——哦,劉玉顯就是之前出事的那個工人。這個工人不認識劉玉顯,也沒聽說那個事,來廠里不久。所以他膽子大啊,看到那個場景也什么都沒多想,把手機電筒打開去照。”
聽到這里李蔚洋顯然有點緊張了,他問:“照到什么了?”
“我們也不確定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啊,也可能是驚嚇過度導致的幻覺,這些都不一定的。他說看到兩個大人的臉都爛糊糊的一團,手里的小孩根本不像小孩,也是血糊糊的,眼皮都沒有長出來,兩個眼睛就這么瞪在那里,桌上的餐盤里全是爛掉的魚蝦和飛來飛去的蒼蠅?!?
方金文長出一口氣,又從后視鏡里看看李蔚洋:“他的說法是這樣的,然后人就辭職不做了。我們怎么想的呢,我們就是傾向于寧可信其有啊,找了我們武橋本地的師傅,就是說看一看,是不是工廠真的有了什么事?!?
“意思是工廠鬧鬼了?”李蔚洋問,“叫我回來是因為這個嗎?其實方叔叔你們處理就好了,我也不懂這些。”
“要是我們能處理,肯定就不會這樣把你叫回來了?!狈浇鹞囊诧@得為難,“因為這個事情,我們去問了師傅以后,他也到廠里來看過了,說我們的想法沒錯,就是劉玉顯他們一家。大師說原因呢,也確實是劉玉顯的老婆把三件衣服放在我們這里,相當于她的意思是,要做鬼也不放過我們,覺得我們是惡人,所以把衣服放在這里給他們引路。如果這個事不趕緊處理掉,會變成更嚴重的其他事故,現在人已經出來了,我們在其實沒有用了。要做場法事。”
“我一定要在場嗎?”李蔚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哎對的。大師的要求就是,工廠是誰的,就要誰來做。那么工廠一定是你的呀,法律意義上也是你的對不對?你爸爸當時也肯定是想把廠子交給你來做的,只是那時候你還太小,你看名字都是你的名字,蔚藍海產品加工。于情于理,工廠都應該是你的?!?
這一路上李蔚洋一下聽了這么多事,猛然間覺得非常疲憊,于是他問:“好的,什么時候辦法事?我要準備什么呢?”
方金文又露出他那種慈愛長輩的笑容:“先帶你去工廠看看吧,法事的事情下次大師來了會跟你說的。你們還是要提前見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