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邶風(選12首)

《邶風》,即邶地詩歌,共19首,多數是東周作品。邶(bèi),是周代諸侯國名,在今河南省淇里以北至河北南部一代。周武王滅商,封紂王子武庚于此。《漢書·地理志》記載:“周既滅殷,分其畿內力三國。《詩》風邶、鄘、衛國是也。”武庚叛亂被殺,邶并入衛。春秋時已無邶國。所以,邶詩皆屬衛詩。

【原詩】

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1]。耿耿不寐,如有隱憂[2]。微我無酒,以敖以游[3]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4]。亦有兄弟,不可以據[5]。薄言往愬,逢彼之怒[6]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7]。我心匪席,不可卷也[8]。威儀棣棣,不可選也[9]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10]。覯閔既多,受侮不少[11]。靜言思之,寤辟有摽[12]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13]?心之憂矣,如匪澣衣[14]。靜言思之,不能奮飛[15]

【注釋】

[1]汎(fàn),同“泛”,漂流,浮游。柏舟,柏木做的舟。亦,語助詞。一說“亦”為“夜”,也通。流,水流。此句喻指自己無所依托。

[2]耿耿,憂慮不安。寐,入睡。隱憂,憂傷。隱,痛苦。

[3]微,非。以,語助詞。敖,同“遨”。敖游,即“遨游”。此句意思是,不是沒有酒來遨游消憂,而是憂愁深重,難以消除。

[4]匪,非。鑒,鏡子,茹,容納。此句意為,我的心不是鏡子,美丑都接受。

[5]兄弟,指娘家的哥哥和弟弟。據,依靠。

[6]薄言,助詞,用于動詞前,無實義。一說急急忙忙。愬(sù),同“訴”,告訴。逢,遇。彼,代兄弟。這四句寫兄弟不可依靠。

[7]石,磨石。轉,轉動,移動。

[8]卷,卷起來。這四句寫自己意志不可動搖。

[9]威儀,儀容舉止。棣棣(dì dì),雍容嫻雅。選,挑剔。以上六句寫自己內外兼修,無可挑剔,受到不公正待遇,實為冤枉。

[10]悄悄(qiào qiào),憂愁的樣子。慍,怒。群小,一群小人。

[11]覯(gòu),遭遇。閔,憂患。侮,欺侮。

[12]靜,默默。言,句中助詞,無實義。寤(wù),醒來。辟(pì),摽(biào),拍。這兩句寫內心痛苦難堪,拍胸不止。

[13]居、諸,都是語助詞。此句在《邶風·日月》中多次出現。胡,何。迭,更迭。微,晦暗不明。意思是,為何黑暗總是不斷。

[14]匪,不。澣衣,即“翰音”,飛鳥之音。《周易·中孚》:“上九,翰音登于天,貞兇。”一說“澣”同“浣”,洗,喻指自己如同沒有洗滌過的骯臟衣服。

[15]不能奮飛,不能像鳥那樣奮翅飛走。喻指自己不能擺脫憂傷。

【翻譯】

水上漂泊柏木舟,河水浩浩任意流。憂慮不安難入睡,內心痛苦有隱憂。不是家中無美酒,也非無處去遨游。

我心不可比銅鏡,無論美丑全照入。雖然我有親弟兄,心靈不通難靠附。我曾去把苦水訴,遭遇弟兄大發怒。

我心不可比磨石,不能隨意去轉移。我心不可比草席,不能隨意來卷起。威儀雍容又嫻雅,內外兼修無挑剔。

我心憂愁難消除,總有群小怒火燒。遭遇憂患接連連,受人欺侮真不少。默默反思這遭際,痛苦難堪拍胸號。

太陽月亮照天地,為何黑暗總相依?我心憂傷難消除,好比鳥兒飛不起。默默反思這遭際,籠中鳥兒難展翅。

【導讀】

《柏舟》是《詩經》中的名篇。關于這首詩的主旨,《毛詩序》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鄭箋》說:“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則賢者見侵害。”孔穎達《毛詩正義》說:“《箋》以仁人不遇,嫌其不得進仕,故言‘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以言‘亦汎其流’,明與小人并列也。言‘不能奮飛’,是在位不忍去也。《穀梁傳》曰:‘遇者何?志相得。’是不得君志亦為不遇也。二章云‘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是君不受己之志也。四章云‘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是賢者見侵害也。”以上三家解說《柏舟》見解一致,即都認為是賢者受小人侵害、不得志之作,這與上博簡《孔子詩論》中孔子評價此詩“《柏舟》悶”是相吻合的。另外,司馬遷《史記·衛康叔世家》記載:“頃侯厚賂周夷王,夷王命衛為侯。”鄭玄在《詩譜》中寫道:“七世至頃侯,當周夷王時,衛國政衰,變《風》始作。”這說明,《柏舟》是衛國政治出現衰敗時期的作品,“變”字體現其諷諫作用。

劉向在《列女傳·貞順》作了另外一種解說:

夫人者,齊侯之女也。嫁于衛,至城門而衛君死。保母曰:“可以還矣。”女不聽,遂入,持三年之喪。畢,弟立請曰:“衛小國也,不容二庖,愿請同庖。”夫人曰:“唯夫婦同庖。”終不聽。衛君使人愬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后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窮而不閔,勞辱而不茍,然后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濟難矣。《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其左右無賢臣皆順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貞壹,故舉而列之于詩也。

顯然,劉向通過移花接木的手段將政治詩變成了女子堅守貞操的詩。這是劉向的一種創作,他在《說苑》和《新序》中都運用了這種手法。宋代朱熹《詩集傳》在劉向《列女傳》的基礎上,作了新的解說:“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這個觀點影響了后人。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說:“這是一位婦女自傷不得于夫,見侮于眾妾的詩,詩中表露了她無可告訴的委屈和憂傷。”這是關于《柏舟》一詩理解上的主要分歧。

哪一種理解更合理呢?《孟子·盡心下》引用了此詩中的句子。一個叫貉稽的人,因為被別人說成是很壞的人,便向孟子傾訴。孟子寬慰他說:“《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慍,亦不殞厥問。’文王也。”孟子認為,孔子和周文王都遭到別人詆毀,并不能傷害他們的美名。可見,孟子把《柏舟》理解為政治詩。《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有如下記載:

公曰:“善哉!何謂威儀?”對曰:“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臣有臣之威儀,其下畏而愛之,故能守其官職,保族宜家。順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衛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威儀也。《周詩》曰:‘朋友攸攝,攝以威儀。’言朋友之道必相教訓以威儀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

顯然,這里講的是為政之道。其實,即便是劉向,他雖然在《列女傳》中寫了齊侯之女的故事,并不等于他就認定《柏舟》是婦女自傷的詩作,劉向是在用《柏舟》,是一種創作。劉向在其著作中多次引用《柏舟》中詩句,除了《列女傳》,還有《說苑·立節》《新序·節士》,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他寫的一篇著名政論文《條災異封事》,其中寫道:

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于堅固而不移。《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言守善篤也……今二府奏佞諂不當在位,歷年而不去。故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是以群小窺見間隙,緣飾文字,巧言丑詆,流言飛文,嘩于民間。故《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誠足慍也。

由此可見,劉向是讀懂了《柏舟》的,認為它是一首諷諫之作。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駁斥了婦女自傷說,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作了更加精彩的分析,他說:

今觀詩詞固非婦人語,誠如姚氏際恒所駁……邶既為衛所并,其未亡也,國事必孱。君昏臣聵,僉壬滿朝,忠賢受禍,然后日淪于亡而不可救。當此之時,必有賢人君子,目擊時事之非,心存危亡之慮,日進忠言而不見用,反遭讒譖。欲居危地而清濁無分,欲適他邦而宗國難舍。憂心如焚,“耿耿不寐”,終夜自思,惟有撫膺自痛。故作為是詩,以寫其一腔忠憤,不忍棄君,不能遠禍之心。古圣編《詩》,既憫其國之亡,而又不忍臣之終沒而不彰,乃序此詩于一國之首,以存忠良于灰燼。亦將使后之讀《詩》者知人論世,雖不能盡悉邶事,猶幸此詩之存,可以想見其國未嘗無人,所謂寓存亡繼絕之心者,此也……嗚乎,吾恐邶之忠臣義士,含冤負屈,雖數千年下,猶不能瞑目于九京也!

這段文字寫得極有感情,通過想象還原了當時衛國忠臣憂傷國事的情景,讀后令人內心無限感傷。由此看來,《柏舟》屬于政治詩的觀點是有道理的。

這首詩的藝術特色非常突出,運用了大量生動新奇的比喻。開頭“汎彼柏舟,亦汎其流”的比喻,一下子就把讀者帶入情境之中,夜色之中,茫茫水面上,一只小舟隨水飄蕩,形象地表達了賢臣遭君拋棄的悲涼之情,使我們想起了那個“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大夫,甚至有學者指出,《離騷》受了《柏舟》的影響。“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讓我們想到了那個身居茅屋,心憂天下的杜甫。詩中的名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把心與磨石、草席相比,千古少有的比喻,震撼古今,直擊心靈,使人聯想到歷代忠臣良將精忠報國的赤膽忠心。“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則形象地揭露了朝廷黑暗、小人橫行的亂象,正如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的那樣“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在這樣惡劣的政治環境中,遷客騷人就會“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末兩句“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讓讀者感受到,這位被疏遠、遭攻擊的賢臣,多么想沖破牢籠,像鳥兒那樣一飛沖天!由此看來,這的確是一首政治抒情詩。

本詩共五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舟”“流”“憂”“游”屬“幽”部。第二章“茹”“據”“怒”屬“魚”部,“愬”屬“鐸”部,“魚”“鐸”通韻。第三章“石”“席”屬“鐸”部;“轉”“卷”“選”屬“元”部。第四章“悄”“小”“少”“摽”屬“宵”部。第五章“微”“衣”“飛”屬“微”部。

【原詩】

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1]。心之憂矣,曷維其已[2]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3]。心之憂矣,曷維其亡[4]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5]。我思古人,俾無兮[6]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7]。我思古人,實獲我心[8]

【注釋】

[1]綠,綠色。衣,上衣。黃,黃色。里,襯里。《禮記·玉藻》:“衣正色,裳間色。”黃,正色。綠,間色,雜色。此詩一二句及五六句寫綠色為上衣,黃色為里襯、下裳,是顛倒了上衣下裳顏色的禮制,暗示“妾上僭”,亂嫡妾之禮。這是比興的手法。

[2]憂,思念。曷,何,何時。維,助詞。其,代指憂。已,止。

[3]裳(cháng),下衣,像現在的裙。古代服裝,上為衣,下為裳。

[4]亡,通“忘”。《小雅·沔水》有“心之憂矣,不可弭忘”。

[5]女,指女妾。一說“女”通“汝”。治,整理,紡織。

[6]古人,前人。一說“古”通“故”,故人,指死去的妻子。俾(bǐ),使。(yóu),過錯。

[7]絺(chī),細葛布。绤(xì),粗葛布。二者皆為夏服,現在卻用來御寒。凄,凄然。其,助詞。以,因為。風,涼風。暗指秋天已到,自己仍穿夏服,感覺寒涼。

[8]實,實在。獲我心,合乎心意。獲,得。

【翻譯】

綠色綠色做上衣,綠色做面黃做里。心啊心啊多憂傷,何時才能來停息?

綠色綠色做上衣,綠色做面黃做裳。心啊心啊多憂傷,何時才能來遺忘?

綠色綠色變名貴,女妾僭越胡亂為。想那前人定禮制,使得人們無是非。

我今仍穿夏時裝,秋風吹來送凄涼。想那前人定禮制,著實符合我心腸。

【導讀】

當代學者對《綠衣》詩旨主要有兩種理解:莊姜傷己和悼亡妻。我們先來看趙逵夫在《先秦詩鑒賞辭典》中對《詩經·綠衣》的翻譯: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里子。心憂傷啊心憂傷,什么時候才能止!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上衣黃下裳。心憂傷啊心憂傷,什么時候才能忘!

綠絲線啊綠絲線,是你親手來縫制。我思亡故的賢妻,使我平時少過失。

細葛布啊粗葛布,穿上冷風鉆衣襟。我思亡故的賢妻,實在體貼我的心。

這與筆者的譯文明顯不同。趙逵夫說《綠衣》“是一首懷念亡故妻子的詩……自古以來從這方面來表現的悼亡詩很多,但第一首應是《詩經·綠衣》”。持這個觀點的還有高亨、余冠英、程俊英、袁梅、向熹、褚斌杰和李山等學者。持莊姜傷己說的有陳子展、袁行霈、方銘、祝秀權、馬銀琴等學者。

為什么對同一首《綠衣》的理解分歧如此之大呢?古人也有分歧嗎?陳子展在《詩經直解》中說:“此詩自來無甚爭論。”我們先來看看古人的解說。《毛詩序》說:“《綠衣》,衛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鄭箋》說:“莊姜,莊公夫人,齊女,姓姜氏。妾上僭者,謂公子州吁之母,母嬖而州吁驕。”孔穎達《毛詩正義》和朱熹《詩集傳》無異議。

有同學會問,為什么稱州吁之母為“妾上僭者”呢?有什么故事嗎?這在《左傳·隱公三年》有記載:

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zhěn,鎮定自重)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這段文字記載了州吁之母得寵,莊姜無子,州吁得寵驕縱。這為莊姜自傷說提供了根據。而悼亡妻說則是推測,缺乏根據。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在《邶風》中,《燕燕》《日月》《終風》《擊鼓》以及《衛風·碩人》,多與莊姜、州吁有關,可以看作一組詩。理解《綠衣》應當與其他相關詩作聯系起來,而不是孤立地理解。

是什么原因讓當代學人把“莊姜傷己”理解成“悼亡妻”了呢?張若賢在《多主旨背景下〈詩經·邶風·綠衣〉之“綠衣”解析》[19]一文中認為,悼亡說是由現代學者提出的。首先開始對傳統解讀有了轉折性認識的是聞一多先生的《風詩類鈔》:“《綠衣》,感舊也。婦人無過被出,非其夫所愿。他日夫因衣婦舊所制衣,感而思之,遂作此詩。婦人之服,不分衣裳,上下同色,此曰綠衣黃裳,知是男子之服。”聞一多先生結合“女所治兮”,將“綠衣”理解為女子為男子所做的衣服。張若賢進一步分析道:“聞一多先生的這種說法后來延伸到了悼念亡妻說,余冠英、袁唐、王秀梅等多位現代學者支持此說。‘綠衣’是妻子親手縫制的,如今衣裳尚在,做衣服的人卻再也不能相見了。男子睹物懷人,不禁由眼前的‘綠衣’想到妻子的賢惠體貼,斯人已逝,悲傷之感便油然而生。”對古代詩歌,尤其是具有兩千多年悠久歷史的《詩經》,后人的理解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這是正常現象,是文化消費的需要。我們既不能無視古人觀點的合理性,也不能簡單否定后人的創新理解,應持有一種包容的胸襟,允許多元理解并存。

陳繼揆在《讀風臆補》中對“綠兮衣兮”句式作了分析,認為“綠”字“衣”字皆有意義,蓋綠以喻妾,衣以喻上僭,故以兩“兮”字點綴而丁寧之。這是很有見地的。以此來理解每一章的首句,都能體悟作者的深刻用意。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做了詳細分析后說:“此詩但刺莊公不能正嫡妾之分,其詞溫柔敦厚如此,故曰‘《詩》可以怨’。統觀諸說,詩之旨無余蘊矣,定為莊姜作亦無疑矣。”

本詩共四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里”“已”屬“之”部。第二章“裳”“亡”屬“陽”部。第三章“絲”“治”“訧”屬“之”部。第四章“風”“心”屬“侵”部。

【原詩】

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1]。之子于歸,遠送于野[2]。瞻望弗及,泣涕如雨[3]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4]。之子于歸,遠于將之[5]。瞻望弗及,佇立以泣[6]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7]。之子于歸,遠送于南[8]。瞻望弗及,實勞我心[9]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10]。終溫且惠,淑慎其身[11]。先君之思,以勖寡人[12]

【注釋】

[1]燕燕,即燕子。于,助詞。差(cī)池,參差不齊。指雙燕翅膀一上一下。羽,翅膀。

[2]之子,這個女子。于歸,出嫁。于野,到衛都的郊外。

[3]瞻望,矚望。弗及,看不見。泣涕如雨,淚如雨下。

[4]頡(xié),向上飛。頏(háng),向下飛。之,語助詞。燕子飛翔時上時下,表達留戀之情。

[5]遠于將之,即“將之于遠”的倒裝。之,代詞。將,送。

[6]佇立,久立。

[7]下上其音,此句指鳥聲隨上下飛翔而上下,與前文“頡”“頏”相應。

[8]南,南郊。

[9]實,是,這。勞,思念。

[10]仲,排行老二。仲氏,指所送的女子。任,好。一說信任。只,助詞。塞,誠實。淵,深厚。

[11]終,既。溫,溫和。惠,順。淑,善良。慎,謹慎。“終……且……”,相當于“既……又……”,如《邶風·北門》有“終窶且貧”。

[12]先君,已故國君。詩人父親。勖(xù),勉勵。寡人,古代國君自稱。

【翻譯】

燕子燕子飛呀飛,翅膀前后隨參差。這個女子要出嫁,送她送到城郊村。舉目相望望不見,淚如雨下似傾盆。

燕子燕子飛呀飛,飛到高來飛到低。這個女子要出嫁,送她送到偏遠地。舉目相望望不見,傷感哭泣良久立。

燕子燕子飛呀飛,上下飛翔聲依依。這個女子要出嫁,送她送到南郊去。舉目相望望不見,這讓我心太憂戚。

二妹是個好姑娘,心靈誠實情深厚。待人溫柔又順和,做事謹慎性敦周。勸我常念先父教,勉勵寡人記心頭。

【導讀】

宋代許(yǐ)在《彥周詩話》中說“‘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明代戴君恩在《讀風臆評》中寫道:“瞻望追憶之情,千載讀之猶為欲泣。”清代陳繼揆在《讀風臆補》中說:“‘瞻望弗及,佇立以泣’,送別情景,二語盡之,是真可以泣鬼神矣!”可以說,“佇立以泣”四個字所具有的畫面感,以及它所引發讀者的想象和聯想,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清代王士禎在《帶經堂詩話》中稱贊《燕燕》“宜為萬古送別之祖”。清代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寫道:“前三章不過送別情景,末章乃追念其賢,愈覺難舍。且以先君相勖,而竟不能長相保,尤為可悲。語意沉痛,不忍卒讀。”

后人讀此詩大都會被感動。這究竟為什么?

一是因為送別時分產生的傷感之情,乃人類自古就有的一種普遍情感,無論文學是否發達,無論語言文字是否達意,這種情感是客觀存在。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多情自古傷離別”。在周代,我國文學已經十分發達,尤其是抒情短詩的創作早已成熟,正如錢鍾書在《談中國詩》中所說:“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于是詩人就用筆記錄下了這難舍難分、依依惜別的時刻,自然容易引起讀者共鳴。上博簡《孔子詩論》載“《燕燕》之情,以其獨也”,說的就是這種普遍情感吧。

二是因為《燕燕》一詩的情景交融手法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開頭兩句運用比興手法,用燕子飛繞久徘徊形象地點染了送別的場景。離人看到飛燕,自然觸動情懷,遂訴諸筆端。由燕及人,情釀心中,抑制于胸,適時而發。戴君恩讀至“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二句,作眉批道:“不須顯言,情自酸楚”,就是這個意思。讀這兩句,我們想到了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們想到了《西廂記·長亭送別》中“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錢鍾書在《管錐編》分析《燕燕》一詩時,引用了莎士比亞劇作中女子惜夫遠行的句子:“極目送之,注視不忍釋,雖眼中筋絡迸裂無所惜;行人漸遠浸小,纖若針矣,微若蠛蠓矣,消失于空濛矣,已矣!回眸而啜泣矣!”可見,中外文學家皆懂得情景交融,只是中國詩人善于點染,雖著墨不多,卻風云無限,“含毫渺然”,不似西洋詩人“力透紙背”。

三是文學性提供的空間遠大于儒家經典的政治性。《詩經》是儒家經典,重視的是“樂教”“德教”與“詩教”。但客觀地說,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文學性。文學性包含教育的作用,但又超越教育性,擴大至更加廣闊的人性空間。人性有多大,文學就有多大。讀者不必了解詩的具體背景,也不必知道所謂詩旨,凡具常人之情者皆能從詩句中受到觸動。明代萬時華在《詩經偶箋·序》中說:“今之君子知《詩》之為經,而不知《詩》之為詩,一蔽也。”阮葵生在《茶余客話》中寫道:“予謂三百篇正不必作經讀,只以讀古詩、樂府之法讀之,真足陶冶性靈,益人風趣不少。”宋明以來,一些讀者越來越能夠沖破“經”的藩籬來讀《詩經》,發掘其文學價值。

那么,古人是如何解讀這首詩的呢?《毛詩序》說:“《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鄭箋》進一步說:“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孔穎達《毛詩正義》和朱熹《詩集傳》也持此說。然鄭玄《禮記注》又言“此衛夫人定姜之詩也”,不同于他自己所作的《鄭箋》。又據劉向《列女傳·母儀傳》記載:

衛姑定姜者,衛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婦無子,畢三年之喪,定姜歸其婦,自送之,至于野。恩愛哀思,悲心感慟。立而望之,揮泣垂涕。乃賦詩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送去,歸泣而望之。

這是很有名的一個故事,記載了衛夫人定姜送兒媳歸娘家的情景,并明確了是《燕燕》一詩的作者。不過,后人對這個記載頗為懷疑,認為劉向是在斷章取義,加之劉向編寫《列女傳》《說苑》《新序》含有創作的因素,難免借用《詩經》之句來為其寫作服務。但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同學們完全可以站在文學的角度,將《燕燕》作為一首送別詩來理解。

到了宋代,王質在《詩總聞》中認為《燕燕》寫的是“兄送其妹出嫁”,打破了“莊姜歸妾”說。清代崔述在《讀風偶識》中支持王質的說法,他寫道:“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別之意,絕無感時悲遇之情。而《詩》稱‘之子于歸’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聞有稱‘大歸’為‘于歸’者,恐系衛女嫁于南國而其兄送之之詩,絕不類莊姜、戴媯事也。”目前學術界認可王質這種說法。余冠英《詩經選》,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袁行霈等《詩經國風新注》和褚斌杰《詩經全注》都是這個觀點。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燕燕》前三章本是民歌,第四章是莊姜創作,然后合在一起。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張劍在《關于〈邶風·燕燕〉的錯簡》[20]一文中寫道,《邶風·雄雉》有“雄雉于飛,泄泄其羽”“雄雉于飛,下上其音”之句,《豳風·東山》有“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之句,《小雅·鴻雁》有“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之句。這說明前三章中的句子為民謠所常見習誦。第四章出現了“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風格上與前三章明顯不合,內容上亦無聯系。

再說說“差池”這個詞。這個詞現在經常使用,意思是“差錯”。郭沫若《屈原》第二幕有“萬一有什么差池,責任是要落在你們的頭上”。至于《燕燕》中的意思,則被“參差”替代了。“參差”一詞也出自《詩經》,比如《關雎》中有“參差荇菜”之句。部分漢語詞匯的含義會在使用過程中發生轉移,這是正常的。

本詩共四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飛”“歸”屬“微”部;“羽”“野”“雨”屬“魚”部。第二章“飛”“歸”屬“微”部;“頏”“將”屬“陽”部;“及”“泣”屬“緝”部。第三章“飛”“歸”屬“微”部;“音”“南”“心”屬“侵”部。第四章“淵”“身”“人”屬“真”部。

【原詩】

擊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1]。土國城漕,我獨南行[2]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3]。不我以歸,憂心有忡[4]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5],于以求之?于林之下[6]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7]。執子之手,與子偕老[8]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9]!于嗟洵兮,不我信兮[10]

【注釋】

[1]其鏜(tāng),即“鏜鏜”,擊鼓的聲音。踴躍,跳躍。用兵,操持兵器。

[2]土國,在都城挖土筑城。城漕,在漕地筑城。漕,地名,在今河南滑縣。南行,行軍向南。

[3]從,跟從。孫子仲,即公孫文仲,衛國將領。平,聯合。陳,陳國,都城在今河南淮陽。宋,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

[4]不我以歸,即“不歸我”,不讓我回家。以,與。憂心有忡,憂心忡忡。

[5]爰(yuán),于是。居、處,停下,住下。喪,丟失。

[6]于以,于何。之,代詞,指馬。

[7]契,團聚。闊,離別。古人注“契闊”為勤苦。死生契闊,指聚散離合的動蕩生活。子,妻子。一說戰友。結合“不我以歸”,以“妻子”說為宜。成說,約定。

[8]執,拉,握。偕老,同老。一說回憶當年與妻子相守一生的誓言。

[9]于嗟(xū jiē),感嘆詞。闊兮,遠離,分別。不我活兮,使我活不下去。

[10]洵,久遠。不我信,不能讓我守信用。

【翻譯】

敲擊戰鼓鏜鏜響,揮動兵器踴躍上。國都挖漕土筑城,唯獨讓我奔南方。

跟從將領孫子仲,平定陳宋亂紛爭。不能讓我回家鄉,憂心忡忡難安寧。

在此停留在此住,在此丟失我戰馬。到哪尋找我戰馬?樹林叢中尋找它。

聚散離合動蕩多,想起與妻有誓約。我曾拉著你的手,白頭到老決心說。

嘆息人生分別闊,這可如何讓我活!嘆息離家太久遠,誓約難守傷心窩!

【導讀】

《毛詩序》說:“《擊鼓》,怨州吁也。衛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可見這是一首表達衛國人厭惡戰爭感情的詩。

第一章從大的戰場氛圍寫起,戰鼓咚咚,殺聲震天,士兵踴躍,挖土筑城,一片緊張氣氛。“我獨南行”點明心中所怨,因為“南行”意味著遠離家鄉親人。第二章寫跟從將軍出征,并點明出戰的地方,使這首詩的內容有了明確指向。“不我以歸,憂心有忡”進一步抒寫內心感情。想歸而不得,自然憂心忡忡。第三章寫南行所到之處,軍隊駐扎下來,因思家心切,無心備戰,紀律松散,戰馬丟失,只好到樹林中尋找。這反映了軍士普遍的厭戰情緒。無心作戰,委婉點明戰爭的不義性質,不像《秦風·無衣》那樣具有“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勇往直前的精神。第四章回憶曾經與妻子立下的誓言,“死生契闊”四字寫盡人生離別之苦,動蕩生活使多少個家庭不得團圓!這是痛徹心扉的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千古愛情誓言,頗能打動人心。作為回憶之句,表現戰士憂慮的是恩愛夫妻何時才能夠相見?甚至包含了一種擔心在里面。劉毓慶教授在《詩經考評》中分析這首詩時引用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是很恰當的。也許這位出征的戰士預想到了自己白骨棄野的場景,所以最后一章發出感嘆:“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悲傷的感情達到了高潮。

同學們或許要問,州吁是個什么人?我們在《綠衣》一詩中提到此人。他是衛莊公之子,小妾所生。莊公寵愛州吁,使得他飛揚跋扈,狂傲不羈。大臣石碏勸諫莊公,無效。莊公死后,莊公的另一兒子完(戴媯所生)即位,即為桓公。后來州吁殺死桓公,自立為君,成為春秋時期第一位弒君篡位的公子。這在《左傳·隱公四年》中有記載。州吁篡位后,聯合宋、陳等國連續兩次發動伐鄭之戰,“虐用其民”,使百姓不得安寧,成語“治絲益棼”“眾叛親離”即出于此。《擊鼓》一詩當為反映這個時期衛國政局的作品。

本詩共五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鏜”“兵”“行”屬“陽”部。第二章“仲”“宋”“忡”屬“侵”部。第三章“處”“馬”“下”屬“魚”部。第四章“闊”“說”屬“月”部;“手”“老”屬“幽”部。第五章“闊”“活”屬“月”部;“洵”“信”屬“真”部。

【原詩】

凱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1]。棘心夭夭,母氏劬勞[2]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3]。母氏圣善,我無令人[4]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5]。有子七人,母氏勞苦[6]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7]。有子七人,莫慰母心[8]

【注釋】

[1]凱風,南風,和暖的風。棘,酸棗樹。心,嫩芽。

[2]夭夭,鮮嫩茁壯。劬(qú)勞,辛勞。

[3]棘薪,酸棗樹從幼苗長大。

[4]圣善,聰慧美德。令,好的才德。此句意思是母親圣明,但自己不成器。

[5]爰,哪里。寒泉,清冽的泉水。浚(jùn),地名,今河南濮陽南。下,地下。

[6]有子七人,生育了七個孩子。

[7]睆(xiàn huǎn),指黃鳥的叫聲婉轉好聽。黃鳥,黃鶯。載,語助詞。

[8]莫慰母心,意思是作為兒女卻不能安慰母親的心。

【翻譯】

南風和樂吹呀吹,吹醒酸棗嫩苗心。酸棗幼苗嫩又壯,母親養兒太勞辛。

南風和樂吹呀吹,酸棗長大可為薪。母親聰慧多美德,不肖七子難報親。

清冽泉水在何處?就在浚邑城下土。養育兒子有七個,母親生活太辛苦。

黃鶯叫聲真婉轉,聲音好好特爽舒。養育兒子有七個,報答母恩無良術。

【導讀】

《凱風》本是一首很好懂的詩,也是一首很感人的詩,可是自從《毛詩序》等定調后,使得此詩主旨變得不可思議。

《毛詩序》說:“《凱風》,美孝子也。衛之淫風流行,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盡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爾。”此說影響深遠。《鄭箋》說:“不安其室,欲去嫁也。成其志者,成言孝子自責之意。”孔穎達《毛詩正義》說:“作《凱風》詩者,美孝子也。當時衛之淫風流行,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夫室,而欲去嫁,故美七子能自盡其孝順之道,以安慰其母之心,作此詩而成其孝子自責之志也。”宋代朱熹《詩集傳》也持此說:“母以淫風流行,不能自守,而諸子自責,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勞苦為詞。婉轉幾諫,不顯其親之惡,可謂孝矣。”

以上四大家都認為《凱風》一詩寫母欲改嫁而贊美孝子。這太不可思議!

詩中寫道,七子切身感到母親“劬勞”“勞苦”,稱贊母親“圣善”,便想安慰母親,這是多么懂事的兒子!母親自然高興,欣慰,哪個母親愿意拋下這樣的好兒子,反去改嫁他人?最重要的是,四位大家的解說沒有任何證據,恐屬臆斷。最早解說《凱風》一詩的人是孟子。《孟子·告子下》記載:

(公孫丑)曰:“《凱風》何以不怨?”(孟子)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

這段文字記載孟子回答公孫丑的問題。公孫丑問《凱風》詩中為什么沒有怨恨的情緒。孟子回答說,《凱風》中父母的過失小,《小弁》(弁pán)中父母的過失大。做兒女的如果因為父母過失大就疏遠父母,是不孝的表現;父母有一點小過失兒女就暴跳如雷,是不應該有的態度(磯,激怒),如果有,也是不孝。孟子講的是一個基本道理,是教給人們如何把握孝的原則。至于孟子為何說《凱風》中表現的是小過,這個小過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還是雙親共有的,孟子沒有明說。于是《毛詩序》的作者進行了想象發揮,歪曲了母親形象,以至于想象這位生育了七子的母親受淫風影響想要改嫁。

對于《毛詩序》,向來有首序和續序之分的說法。如將二者分開,說“《凱風》,美孝子也”,勉強說得通。但是續序若在無本事可征的情況下出此斷語,就屬杜撰了。陳衛南在《孝心可鑒垂后世,母氏圣善誰人知?——〈詩經·凱風〉賞析》[21]一文中說:“《詩序》一派,唐突玷污圣善偉大的七子之母,致使《凱風》蒙恥含詬,壞其名聲達三千多年。”

對四大家的觀點,后人不是沒有質疑者。比如明代季明德就說過“要是杜撰”。清代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寫道:“況詩中本無淫詞,言外亦無淫意,讀之者方且悱惻沁心,嘆為純孝感人,更何必誣人母過,致傷子心?”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寫道:“對于表現骨肉至情的作品,樸素的語言常是最理想的語言,平直的手法常是最成功的手法,往往能取得最強烈的藝術效果。”《凱風》就是這樣一首語言樸實無華的詩作。褚斌杰在《詩經全注》中說:“這是一首感念母愛的詩。”筆者非常贊同。解文超、馬剛在《〈詩經·凱風〉主題及意象研究》[22]一文中說:“《凱風》的基本主旨是歌頌母親的崇高美德,兼及歌頌孝子,故《孔疏》《朱傳》以及后來治《毛詩》者持此‘衛之淫風流行’及‘怨母、諫父’之說失當。”

傳說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并作《南風歌》云:“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爾雅·釋天》云:“南風謂之凱風。”邢昺疏曰:“南風長養萬物,萬物喜樂,故曰凱風。”凱者,樂也。在《凱風》一詩中,“凱風”意象的含義是清晰的。“棘心”和“棘薪”的含義也是清晰的,比喻七子成長的過程。母親含辛茹苦,艱苦備嘗,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寒泉”滋潤大地,其養育之喻也不含混。至于“睆黃鳥”的“好音”,則是用來反襯七子不能報答母恩自愧之情的。詩中除了寫七子自責外看不出還有什么孝行。所以說,此詩主旨并非什么“美孝子”,而是一首歌頌母愛的詩作。感念母恩,無以為報,所以自責,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后世文人常用“凱風”一詞表達母愛,此類詩文頗多。古樂府《長歌行》有“凱風吹長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音聲。佇立望西河,泣下沾羅纓”。蘇軾在《胡完夫母周夫人挽詞》一詩中寫道:“回首悲涼便陳跡,凱風吹盡棘成薪。”朱熹晚年改變了自己的觀點,用“凱風寒泉之思”比附自己的母親。

本詩共四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南”“心”屬“侵”部;“夭”“勞”屬“宵”部。第二章“薪”“人”屬“真”部。第三章“下”“苦”屬“魚”部。第四章“音”“心”屬“侵”部。

【原詩】

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1]。黽勉同心,不宜有怒[2]。采葑采菲,無以下體[3]。德音莫違,及爾同死[4]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5]。不遠伊邇,薄送我畿[6]。誰謂荼苦,其甘如薺[7]。宴爾新昏,如兄如弟[8]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9]。宴爾新昏,不我屑以[10]。毋逝我梁,毋發我笱[11]。我躬不閱,遑恤我后[12]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13]。就其淺矣,泳之游之[14]。何有何亡,黽勉求之[15]。凡民有喪,匍匐救之[16]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17]。既阻我德,賈用不售[18]。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19]。既生既育,比予于毒[20]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21]。宴爾新昏,以我御窮[22]。有洸有潰,既詒我肄[23]。不念昔者,伊余來塈[24]

【注釋】

[1]習習,風連續不斷地吹。谷風,山谷的風,大風。以陰以雨,陰天下雨。以,是。此兩句喻指丈夫暴怒態度。

[2]黽(mǐn)勉,勤勉,努力。同心,兩人同心相愛。宜,應當。

[3]采,采用……為菜。葑(fēng),蕪菁。菲(fěi),蘿卜。以,用。下體,根莖。葑、菲的根莖與葉皆可食用,根莖是主要食材,葉過時即不可食用。根莖比喻女子之德,葉比喻女子美色;女子雖然色衰,但仍有美德,丈夫卻嫌棄妻子。此二句譴責丈夫重色輕德。

[4]德音,美好動聽的話。《詩經》中“德音”出現多次,含義不同。莫違,不要違背。及爾同死,與你白頭到老。這是當初男子說的“德音”。

[5]行(háng)道,道路。遲遲,行走緩慢。中心,內心。違,怨恨。此二句寫女子被逐出夫家。

[6]不遠,不肯遠送。伊,是。邇,近。薄,勉強。一說語助詞。畿,門檻。此二句寫丈夫不肯遠送,僅送至門口。

[7]荼(tú),苦菜,味苦。薺(jì),甜菜。此二句寫苦菜雖苦,但比起被棄后內心之苦簡直如甜菜。反襯手法。

[8]宴,快樂。昏,婚。此二句寫丈夫與新婚妻子快樂情景,與自己被棄形成鮮明對比,譴責其丈夫喜新厭舊。以兄弟稱婚姻,頗見于先秦兩漢古籍。參見袁行霈等《詩經國風新注·邶風·谷風》“析疑”部分。

[9]涇,涇河。以,因為。渭,渭河。濁,渾濁。據史念海《論涇渭清濁的變遷》[23]考證,春秋前涇水清于渭水。湜湜(shì shì),水清。沚,水底。棄婦以涇水自比,丈夫卻清濁顛倒,但棄婦相信自己心地是清純的。各版本對此二句的解讀多有不同,本書為其中一種。

[10]不我屑以,即“不屑于我”。不愿與我為偶。

[11]毋,不要。逝,到,往。梁,攔水捕魚的石堰。發,打開。笱(gǒu),捕魚的竹簍。此二句意思是警告新婦不要動我的東西。

[12]躬,自己。閱,容納。遑,閑暇。恤,顧念。后,走后。此二句意思是自己走后顧不上很多事情。

[13]就,遇到。深,深水。方,竹筏。這里作動詞,乘竹筏渡河。之,語助詞。

[14]淺,淺水。泳,潛水。以上四句比喻自己料理家務能力強,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能處理好。

[15]何有何亡,偏指無。亡,無。黽勉,努力。求,做好。此二句寫于夫家時盡力做事。

[16]民,指鄰人。喪,兇事。匍匐,全力。救,幫助。此二句寫幫助鄰里。

[17]慉(xù),喜愛。不我能慉,即“不能慉我”。讎(chóu),同“仇”。

[18]阻,拒絕。德,善心。賈(gǔ)用,賣東西。不售,賣不出去。

[19]昔,昔日。育,生活。恐,擔心。鞫(jū),貧困。及爾,同你。顛覆,患難。此二句寫當初與丈夫共患難。

[20]既,已經。生、育,指生活好起來了。一說生兒育女。比予于毒,把我比作毒物。予,我。于,如同。

[21]旨蓄,積攢起來的美味。御冬,過冬。御,抵御,防備。

[22]御窮,抵御貧窮。此四句說自己成就了你們的好生活。

[23]有洸(guāng)有潰,水大奔涌而出,四處奔瀉。比喻丈夫怒火肆虐。詒(yí),留給。肄(yì),勞苦。

[24]伊,惟,只。來,語助詞。塈(kài),怒。此字讀音及解釋有分歧,本書用王引之說。

【翻譯】

山谷大風習習吹,好似陰天雨紛紛。努力與你心相愛,不應對把我怒噴。蕪菁蘿卜重根莖,你卻喜歡綠葉新。當初你曾對我說,白頭到老永相親。

路上行走步緩遲,怨恨悠悠滿胸臆。薄情寡義不遠送,勉強送我到門里。誰說苦菜味難忍,若比我心是甜薺。你又新婚多快樂,兩人親昵如兄弟。

涇水清清渭染濁,我心清清不可奪。你又新婚多快樂,不愿與我成伴伙。不要到我石堰去,我的魚簍不許摸。我身尚且不受納,哪有閑暇顧太多。

如果河流水太深,就乘竹筏小舟過。如果河流水太淺,潛水游過不耽擱。家里如果缺什么,我就勤勉做好活。街坊鄰居有喪事,全力幫助贊譽多。

非但不想喜歡我,反把我當仇敵跺。拒絕我的好心意,如同商賈難賣貨。往昔擔心窮困多,與你共患來度過。生活漸漸好起來,你就視我如毒貨。

我把美味攢起來,抵御冬天防難過。你卻新婚圖快樂,用我抵御窮生活。怒氣奔涌來發泄,給我留下苦難多。從不顧念往昔情,只用憤怒對待我。

【導讀】

同學們在高中語文課本中學過《氓》,寫一個女子婚姻的不幸。這首《谷風》與《氓》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下面我們來比較一下。

兩首詩都采用女子視角來敘事,都采用回憶的倒敘手法,都于敘事中帶有濃厚的抒情成分。《氓》對女子婚前的內容寫的比較多,比如寫男子“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也寫了婚前女子對氓的迷戀,“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涕泣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可以說,從戀愛寫起,寫到結婚,寫到婚后生活,最后寫到決絕,故事的完整性強。而《谷風》則不同,對婚前的情況幾乎沒有介紹,只有一句“德音莫違,及爾同死”。為什么這樣寫呢?朱熹《詩集傳》說:“婦人為夫所棄,故作此詩,以敘其悲怨之情。”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本詩重點寫婚后被棄的內容,“德音”是用來表現男子背棄誓言的品行,與婚后不念舊情尋找新歡形成對比。至于婚前男子如何發誓,如何用動聽的話來騙取女子的芳心,只有靠讀者借助想象來彌補了。能不能用《氓》中婚前的內容來填補《谷風》空缺的內容呢?不妥。因為《谷風》中多次出現“宴爾新昏”一句,它使讀者想象,很可能是“我”與新娘子之間產生了激烈的矛盾,以至于有了“無逝我梁,無發我笱”這樣的詩句。這應當是兩首詩的明顯不同。當然,兩個女子都很單純,輕易相信了男子的甜言蜜語。這大概是一些青年女子的弱點,這也是人性的弱點。還有一點相同,就是兩個男子都背叛了愛情,背叛了誓言。也許當初男子的感情是真摯的,后來卻變了,給女方造成了深深的傷害。這種悲劇,從古到今一直上演,而且還會演下去。

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氓》中女子對自己的經歷作了深刻反思,向其他青年女子提出了忠告:“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是切身的教訓,痛徹心扉。不同的是《谷風》中的女子沒有發出這樣的警告,她更多地在敘述自己在家庭中的不幸遭遇,在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楚。“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宴爾新昏,如兄如弟”。這是責備丈夫的喜新厭舊,就是說,她被丈夫逐出家門了,是個棄婦。她甚至還在埋怨丈夫送她時連門都不出,“不遠伊邇,薄送我畿”。她于是發出“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她一再說明自己對家庭是如何全力付出,“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讀這些句子,讀者心中會感到凄楚,同時也感到這是一個性格懦弱的女子,不敢反抗,不敢斗爭,更沒有決絕的勇氣,這可能與她生育了孩子有關。她用“涇以渭濁,湜湜其沚”來比喻自己內心的高潔,是很感人的,這個女子具有很高的道德修養和人生境界。她怨恨丈夫“不念昔者,伊余來塈”,似乎對丈夫回心轉意抱有一絲希望。這樣的心理刻畫是細膩的,也是真實的,她對丈夫的愛沒有泯滅,但丈夫對她已經厭棄了。這種愛的差別是本詩的一大特點。正因為如此,讀者才對她產生了極大的憐憫,并譴責她丈夫的背叛行為。

我們還看到,《谷風》中的女子樂于助人,對街坊鄰里的事情熱情相助。“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這兩句話很感人,它讓讀者擴大想象和聯想——這是統治者應該具有的社會責任感!方玉潤的“逐臣自傷也”的觀點正是從這個角度產生的。但是,即便如此善良,這個女子仍然被丈夫拋棄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告訴我們,她的丈夫嫌她不再美麗了,“宴爾新昏”了,“夫婦失道”了。而在《氓》中,女子對家務也是全力操持,但是只限于家庭內部,沒有與街坊鄰居的交往。我們也看不到氓喜新厭舊,移情別戀,看到的是氓“二三其德”以及“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家暴行為。

《氓》中女子不是被逐出家門的,是她自己主動提出離開的,“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女子不愿意繼續過備受煎熬的生活,最后發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決絕之聲。讀者看到了一個性格剛烈的女子。《谷風》中的女子,心懷怨恨,雖被拋棄,卻戀戀不舍,“黽勉同心,不宜有怒”“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她如泣如訴,怨而不怒,情感更加復雜,難以與家庭一刀兩斷,可能這個女子還有自己的孩子。兩首詩寫了兩位女子,性格迥然有別,都很生動,都很感人。《詩經》把筆觸深入到女子的悲劇命運中,表現出深深的悲憫情懷。這就是《詩經》現實主義的詩風,對后代詩人產生了深刻久遠的影響。

作為儒家經典的《詩經》,往往有其“詩教”功能。《毛詩序》說:“《谷風》,刺夫婦失道也。衛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夫婦離絕,國俗傷敗焉。”這樣的“詩教”是有其積極作用的。《谷風》突出了“女德”,再聯系《關雎》提倡的“君子配淑女”的婚姻模式,我們對儒家關于“夫婦乃人倫之始”觀點的或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本詩共六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風”“心”屬“侵”部,“雨”“怒”屬“魚”部,“菲”“違”屬“微”部,“體”“死”屬“脂”部。第二章“違”“畿”屬“微”部,“薺”“弟”屬“脂”部。第三章“沚”“以”屬“之”部,“笱”“后”屬“侯”部。第四章“舟”“游”“求”“救”屬“幽”部。第五章“讎”“售”屬“幽”部,“鞫”“霞”“育”“毒”屬“覺”部。第六章“冬”“窮”屬“侵”部;“潰”“塈”屬“物”部,“肄”屬“質”部,“物”“質”合韻。

【原詩】

式微

式微式微[1],胡不歸[2]?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3]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4]

【注釋】

[1]式,發語詞,無實義。微,幽暗;又解為微賤、衰敗。“微君之故”和“微君之躬”的“微”是“如果不是”的意思,表示假設。

[2]胡,何,什么。歸,回家。

[3]君,你。一說黎侯。課文注釋為“奴隸主”。故,緣故。胡為,為什么。乎,在。中露,即“露中”,比喻生活在艱難之中。

[4]躬,身。泥中,比喻生活在艱難之中。

【翻譯】

天色漸漸暗下來,為何不見把家還?如果不為君之故,何必遭受露中苦?

天色漸漸暗下來,為何不見把家還?如果不為君之身,何必忍受泥水侵?

【導讀】

對《式微》的解說,自古分歧很大。《毛詩序》說:“《式微》,黎侯寓于衛,其臣勸以歸也。”據《左傳》記載,周宣王十五年,晉國滅黎侯國,隨即又復其國。周惠王十四年,潞子國滅黎侯國。周定王十三年,晉國滅潞子國,又將逃在異鄉的黎侯后裔請回,重建黎侯國,不久晉國又滅之。由此推測,《毛詩序》對《式微》的解說是有依據的。袁行霈等《詩經國風新注》中持此說。

再一種解說依據的是劉向《列女傳·卷四·貞順傳》,內容如下:

黎莊夫人者,衛侯之女,黎莊公之夫人也。既往而不同欲,所務者異,未嘗得見,甚不得意。其傅母閔夫人賢,公反不納,憐其失意,又恐其已見遣而不以時去,謂夫人曰:“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去。今不得意,胡不去乎?”乃作詩曰:“式微式微,胡不歸?”夫人曰:“婦人之道,壹而已矣。彼雖不吾以,吾何可以離于婦道乎?”乃作詩曰:“微君之故,胡為乎中路?(路通露)”終執貞壹,不違婦道,以俟君命。君子故序之以編《詩》。

這個故事比較完整,具體展現了《式微》成詩的過程。如果按照這樣的背景來理解《式微》,那么這首詩顯然是一首形式別致的對唱詩,可以重新標點如下:

(問句)“式微,式微,胡不歸?”(答句)“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問句)“式微,式微,胡不歸?”(答句)“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前問后答,有問有答,答句采用反問,答案包含問中。這種對唱形式在《詩經》中雖非孤例,但并不多見。李山先生在《詩經析讀》中持此說。

還有第三種解說,是男女感情說。這又具體分為三種觀點:或解為婦人遭辱呼告丈夫,或解為女子被棄呼喚情人,或解為情人幽會。(參見《詩經學大辭典·三百篇解題卷·式微》),但缺少有力的文獻依據,恐屬附會。

中學語文課本與以上諸種解說都不相同,可視為第四種解說。課本說解說如下:

這是一首勞役者的悲歌,以詠嘆的方式、質問的語氣,直抒胸臆,堪稱“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經典之作。

課本之所以這樣解說,是受了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的影響。持這種觀點的還有余冠英的《詩經選》、袁梅的《詩經譯注》(國風部分)等。我以為語文課本最好不選此詩。若要選表現反抗壓迫的詩作,不妨讓《碩鼠》重回教材。《碩鼠》運用擬人手法,讀來朗朗上口,自古及今理解上的分歧不大。

綜合以上各家觀點,臣勸君歸之說較為可信。最有力的證據之一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的記載:“公欲無入,榮成伯賦《式微》,乃歸。”這是發生在公元前544年的故事。由于宋國大兵壓境,魯襄公便逃往楚國,不敢返回。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夫榮成伯力勸襄公回國,并吟誦了《式微》,終于使魯襄公回到魯國。這實在是重演了黎國臣子勸黎侯歸國那一幕。這個故事距離《式微》最近。

正因如此,所以《式微》這首詩對后世文學產生的深刻影響突出表現在“式微”和“胡不歸”的詞句上。后世文人常用“式微”來表達歸隱、微賤、衰弱之意,如王維《渭川田家》有“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之句,孟浩然《都下送辛大夫之鄂》有“因君故鄉去,遙寄《式微》吟”之句;另外,崔璞有“作牧慚為政,思鄉念《式微》”之句,貫休有“東風來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來歸”之句。至于“胡不歸”的影響,則見于楚辭《招魂》《招隱士》中“歸來兮”“魂兮歸來”“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還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顧況《游子吟》中“胡為不歸歟,辜負匣中琴”。王維《山中送別》中“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

評價一首詩好不好,固然應該顧及全詩,但是若有一二名句名詞流傳后世,令人愛不絕口,那也應該是好詩的標志吧?《詩經》中這樣的詩作很多,很多。

本詩共二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問句“微”“歸”屬“微”部,答句“故”“露”屬“魚”部和“鐸”部,“魚”“鐸”通韻。第二章問句“微”“歸”屬“微”部,答句“躬”“中”屬“侵”部。

【原詩】

簡兮

簡兮簡兮[1],方將萬舞[2]。日之方中[3],在前上處[4]。碩人俁俁[5],公庭萬舞[6]

有力如虎,執轡如組[7]。左手執籥[8],右手秉翟[9]。赫如渥赭[10],公言錫爵[11]

山有榛[12],隰有苓[13]。云誰之思[14]?西方美人[15]。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注釋】

[1]簡,鼓聲。《商頌·那》:“奏鼓簡簡。”

[2]方將,正要。萬舞,古代大型舞蹈,包括文、武兩部分,舞者或手持兵器,或手持鳥羽,或手持樂器,規模宏大,場面壯闊。萬,大。《商頌·那》有“萬舞有奕”,《魯頌·宮》也有“萬舞洋洋”。

[3]日之方中,正午時分。

[4]在前上處,指領舞的位置,在最前方。

[5]碩人,身材高大的人,指領舞的舞師。俁俁(yǔ yǔ),魁梧。

[6]公庭,廟堂的前庭。

[7]執,手持。轡(pèi),馬韁繩。組,絲帶。

[8]籥(yuè),樂器。有孔,像笛子,舞者邊吹邊舞。

[9]秉,執,拿。翟(dí),雉雞尾部的羽毛。

[10]赫,面部紅而有光澤。渥(wò),涂抹。赭(zhě),紅土。

[11]公,指衛國國君。錫(cì),通“賜”。爵,本指酒器,這里是賞賜的酒。

[12]榛(zhēn),樹名,結的果實像栗子而小。

[13]隰(xí),低濕的地方。苓,甘草。

[14]云,語助詞。誰之思,即“思誰”的倒裝。

[15]西方,指周室。周在衛國西邊。美人,指舞師,可能是從周室來的專業舞蹈家。

【翻譯】

鼓聲簡簡響起來,萬舞將要舞起來。太陽正對他頭頂,站在舞者最前排。身材高大特魁梧,君廟前庭舞起來。

看他力大如猛虎,手持馬韁如絲巾。左手握著樂器籥,右手拿著雉雞錦。面色紅潤如涂赭,君王賜他美酒飲。

山上榛樹郁森森,低處甘草綠茵茵。問我心中思念誰?來自西方那美人。只是那個美人啊,他是西方來的人。

【導讀】

“萬舞”究竟是什么舞?因為有了《簡兮》我們才略知一二,作為文獻資料,十分珍貴。據說,萬舞在甲骨文中就有記載了,甚至有人說夏代就已存在。傳說中的更古老的“云門舞”只有其名,不知其實,因此,說萬舞是目前尚且知道內容的中國最古老的舞蹈應該沒有問題。

從《簡兮》的記載可以看出,萬舞是在鄭國宗廟庭前演出的。演出之前,觀眾就已經聽見咚咚的鼓聲了,“方將萬舞”四個字渲染了氣氛,觀者屏氣凝神,靜靜等待著舞蹈的正式開始。到了正午時分,演出開始了。“日之方中”應該是規定好的演出時間,大概正午這個時間與萬舞正相匹配,其他時間則不適宜。舞蹈隊伍人數眾多,站在最前排的是領舞者。這個人長什么樣呢?高大魁梧,他帶領眾人演出萬舞,這個人應該是萬舞的靈魂級人物。

讀到這里,我們猜想,一定有一雙眼睛,——不,應該是很多雙眼睛緊盯著領舞者,他的高大形象占據了觀眾的心。接下來,第二、三章集中寫領舞者。他孔武有力,像猛虎一般。褚斌杰《詩經全注》認為,舞師是由西周王室來的,美人就是那位碩人舞師。舞者先是演出武舞,做著騎馬奔馳的動作,馬韁繩在他手中如同絲巾一樣柔軟。然后是文舞,舞者左手持樂器,邊舞邊吹,音樂美妙動聽;右手拿著雉雞的羽毛,上下翻飛,左右翩躚。舞者臉上紅潤生光,好像涂了一層赭土做的顏料。舞者演得太好了,國君賞賜了美酒。

有人說“山有榛”比喻男子,“隰有苓”比喻女子。所以,接下來寫女子對男子的思慕。這樣好的男舞者,怎能不讓觀看的女子心生愛慕呢?下面以一個女子的口吻寫道,若問我心中想念誰,就是那個西方的美男子啊!可是,那個美男子來自西方周室,大概不會在鄭國久留,我的思念不會變成現實。這樣理解美不美呢?當然美。甚至我們可以再擴大一點,觀眾在演出結束后,還依依不舍,邊走邊議論著,各自說著自己心中喜歡的演員。這里的觀眾,既可以是女子,也可以是男子,既可以是青年,也可以是老年,思慕已經不限于男女之間了。

古人是怎么理解這首詩的呢?《毛詩序》說:“《簡兮》,刺不用賢也。衛之賢者仕于泠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泠官,就是伶官,就是同學們學過的歐陽修《伶官傳序》中的伶官。《毛詩正義》寫道:“作《簡兮》詩者,刺不能用賢也。衛之賢者仕于伶官之賤職,其德皆可以承事王者,堪為王臣,故刺之。”并將“西方美人”定為西周賢者,將“碩人”定為宜舉薦重用之人。朱熹《詩集傳》則認為“賢者不得志而仕于伶官,有輕世肆志之心焉,故其言如此,若自譽而實自嘲也”,遂開“玩世不恭”之說。朱熹還進一步指出:“‘西方美人’,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離騷》亦以美人目其君也。又曰‘西方之人’者,嘆其遠而不得見之詞也。”清人方玉潤《詩經原始》解釋道:“蓋所挾者大,所見者遠,故不禁有懷西京盛世,而慨然想慕文、武、成、康之至治不復得見于今日,因借美人以喻圣王,而獨寄其遐思焉。”古今讀者對此詩的理解差異很大。

本詩原為三章,朱熹改為四章。也有學者認為,本詩本為兩首詩,末章單獨為一首,后因錯簡被合為一首。本詩四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舞”“處”屬“魚”部。第二章“俁”“舞”“虎”“組”屬“魚”部。第三章“籥”“翟”“爵”屬“藥”部。第四章“榛”“苓”“人”屬“真”部。

【原詩】

北門

出自北門[1],憂心殷殷[2]。終窶且貧[3],莫知我艱。已焉哉[4]!天實為之,謂之何哉[5]

王事適我[6],政事一埤益我[7]。我入自外[8],室人交徧謫我[9]。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10],政事一埤遺我[11]。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12]。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注釋】

[1]北門,城北門。

[2]殷殷,憂傷的樣子。殷,又作“慇”(yīn)。《小雅·正月》有“念我獨兮,憂心慇慇”。

[3]終,既。窶(jù),房屋簡陋,無法行禮。貧,困于財。終……且……,相當于“既……又……”,如《邶風·燕燕》有“終溫且惠”。

[4]已焉哉,算了吧。《衛風·氓》有“亦已焉哉”。

[5]謂之何哉,說它又有何用?無可奈何。

[6]王事,王室之事。后面“政事”指國家之事。適,本義是到,這里是歸,意思是王事都歸到我身上來。

[7]一,全。埤(pí)益,堆積。

[8]入自外,自外入,下班回家。

[9]室人,家里人。交,交替,輪番。徧,同“遍”,都。謫,責備,怪罪。

[10]敦(dūn),投擲,這里是扔給。一說逼迫。

[11]埤遺(wèi),意思同“埤益”。遺,加給。

[12]摧,排擠,打擊。

【翻譯】

我從都城北門出,內心憂傷無人訴。房舍簡陋又窮困,無人體諒我心苦。算了吧!老天故意這樣做,說它又有何用處!

王事已經歸我扛,政事也都堆身上。下班離朝回家去,家人輪番將我謗。算了吧!老天故意這樣做,說它又有何用場!

王事已經扔給我,政事也是我的活。下班離朝回家去,家人輪番排擠我。算了吧!老天故意這樣做,說它也是無奈何!

【導讀】

《毛詩序》說:“《北門》,刺仕不得志也。言衛之忠臣不得其志爾。”《鄭箋》和朱熹《詩集傳》也大體同此。

這就引起讀者的疑問了:詩中的“我”挺受重用的,王事、政事都靠他來做,這不正是得志的證明嗎?怎能說“不得志”呢?細看詩中“我”的憂怨,可能是“終窶且貧”。一個公務員整天忙得要死,俸祿卻十分微薄,家里人難免會說些風涼話,嚴重的會指責“太傻”。干得多,得的少,這的確是一對矛盾。如果別人少干事,多拿錢,那就更讓“我”的家人內心不平衡。看來,所謂“不得志”,大概是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吧。

再看“莫知我艱”四字,又覺得這個“我”一肚子委屈、憂傷,可是無人聽他訴說,只能一個人憋在心中。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家里人不埋怨他,不指責他,而是鼓勵他,安慰他,那會怎么樣呢?“我”內心的痛苦一定會減輕。所以“不得志”的原因又不能完全歸因于俸祿少。這個“我”思來想去,最后歸結于天命。“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這幾句寫得真好!既然是命中注定,那就說了也白說,干脆不說。可是不說吧,心中實在憋得難受,于是寫了出來。估計“我”就是這首詩的作者,這幾句是描寫他的心理。

今人評價《北門》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李山在《詩經析讀》中寫道:“《北門》,表現官場小人物牢騷滿腹的詩篇……在一個小貴族自嘆自憐的磨磨叨叨中,顯示了社會生活的一副‘體段’,一股沒出息的情緒。”蘭波在《〈邶風·北門〉:小人長戚戚》[24]一文中說:“暴露了其“志”之褊狹與局促”。而劉毓慶在《詩經考評》中引用清代方宗誠《說詩章義》中的話:“極力述其苦,乃忽以‘已焉哉’三字撇開,筆意變幻。又歸之‘天實為之’,將以上諸苦,一齊掃除。胸襟何等開闊!文境何等脫灑!”兩種感受與評價有天壤之別。

筆者以為,此詩表達不被理解的痛苦。盡管“王事靡盬”會帶來痛苦,但此詩中的“我”忙于公事,無論王事,還是政事,都是受信任、委重任的表現。由此可見“我”很能干,累一些,俸祿低一些,是正常的。古代如此,現在又何嘗不是?家人的理解很重要。“我”累得要死,下班回家應該得到家人安慰才是,但是家人“謫我”“摧我”,喋喋不休,“我”有苦難言。不被理解,這才是痛苦的原因。此詩寫得真實感人,體現“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實主義詩風。

本詩共三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門”“殷”“貧”“艱”屬“文”部;“為”“何”屬“歌”部。第二章“適”“益”“謫”屬“錫”部;“為”“何”屬“歌”部。第三章“敦”屬“文”部,“遺”“摧”屬“微”部,“微”“文”通韻;“為”“何”屬“歌”部。

【原詩】

北風

北風其涼[1],雨雪其雱[2]。惠而好我[3],攜手同行[4]

其虛其邪[5]?既亟只且[6]

北風其喈[7],雨雪其霏[8]。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9],莫黑匪烏[10]。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注釋】

[1]其涼,即“涼涼”。這是起興,用天氣的寒冷引出生存環境的惡劣。

[2]雨(yù),動詞,下(雪)。其雱(pāng),即“雱雱”,雪下得很大的樣子。

[3]惠,愛,一說“順”。而,相當于“然”。好我,喜歡我。

[4]行(háng),道。一說“去”。“同行”“同歸”“同車”意思相同,都是一同離開。

[5]其,難道。虛,遲緩。邪(xú),通“徐”,緩慢。

[6]既,已經。亟(jí),緊急。只且(jū),語氣詞。

[7]其喈(jiē),即“喈喈”,風疾聲大。一說同“湝”,寒冷。

[8]其霏,即“霏霏”,雪大的樣子。

[9]莫赤匪狐,皮毛不紅就不是狐貍。這是一個雙重否定句,在于加強語氣。莫,不。匪,非。

[10]莫黑匪烏,羽毛不黑就不是烏鴉。天下烏鴉一般黑。本句意思是,凡是暴政,一定危害百姓。烏,俗稱烏鴉。

【翻譯】

北風凄涼寒刺骨,大雪紛紛飄下土。如果愛我心相通,并肩攜手去他處。難道還能慢慢走?情況緊急莫延誤!

北風呼嘯天氣涼,大雪紛紛從天降。如果愛我心相通,并肩攜手走他方。難道還能慢慢走?情況緊急莫彷徨!

皮毛不紅非狐貍,天下烏鴉一般黑。如果愛我心相通,并肩攜手出重圍。難道還能慢慢走?情況緊急莫徘徊!

【導讀】

同學們都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句俗語,若問其最早出處,應該出自《北風》。錢鍾書在《管錐編》說:“按今諺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首詩是諷刺衛國統治者的。《毛詩序》曰:“《北風》,刺虐也。衛國并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鄭箋》曰:“寒涼之風,病害萬物。興者,喻君政教酷暴,使民散亂。”朱熹《詩集傳》曰:“言北風雨雪,以比國家危亂將至,而氣象愁慘也。故欲與其相好之人去而避之,且曰:是尚可以寬徐乎?彼其禍亂之迫已甚,而去不可不速矣!”至于“賢者避亂”之說,與百姓避亂之說本質相同,都在于說明政治環境的惡劣。

本詩運用了起興的手法。“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這四句寫北風呼嘯,大雪紛紛,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會遭受寒冷的侵襲。這是一般人的生活經驗。所以,要想避寒,就需要到溫暖的地方去。正是有了這樣的“興”,所以才有了下文“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攜手同歸”“攜手同車”的呼朋引伴。你既然與我相好,咱們就共同逃離寒冷的天氣,奔向溫暖的地方。這些詩句在今天讀來也覺得通俗易懂,但其含義深刻,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顯然,天氣不好,是隱喻,指政治環境惡劣。這從第三章可以看出。

第三章沒有運用前兩章以天氣起興的手法,而是換成了“莫赤匪狐,莫黑匪烏”,雖然也是起興,但含義更加明顯,由自然天氣轉向了動物。朱熹《詩集傳》曰:“比也。狐,獸名,似犬,黃赤色。烏,鴉,黑色。皆不祥之物,人所惡見者也。所見無非此物,則國將危亂可知。”為什么要這樣變化呢?大概是作者擔心讀者誤以為是躲避天氣的寒冷吧?這樣一換,詩的主題就彰顯出來了。狐貍、烏鴉比喻統治者,他們對百姓殘暴,就像冬天的寒風、大雪,會把人凍死。“其虛其邪?既亟只且!”這兩句能引發讀者的聯想和想象。它似乎是說,朋友是猶豫的、彷徨的,甚至幻想等一等、看一看,統治者會變好的。而“我”是清醒的、理性的,呼吁朋友,認清形勢,不要猶豫,不抱幻想,天下烏鴉一般黑。

對于“烏”意象的理解,有學者不這么認為,比如劉毓慶《詩經考評》認為:“感覺這更像一首有關婚戀的詩……推測當是女子出嫁后,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此時有第三者介入,女子因此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與之相約逃跑……”,李山《詩經析讀》也持相近觀點。但此說與古人觀點相去甚遠,且無本事可證,只能是“推測”而已。為了引發同學們的興趣,筆者引用了李運富的另一種翻譯,請同學們參考:

鵝毛大雪漫天翻,北風呼呼不覺寒。郎君真心喜歡我,駕車迎親一起還。歸心似箭嫌馬慢,哪知四蹄已空懸!

北風呼呼聲和悅,雪花悠悠舞隨車。郎君真心來娶我,牽手坐車一起回。馬兒為啥這樣慢?全速飛奔不覺得!

不是赤紅不算狐,沒有黑色不是烏。郎君真心愛著我,駕車迎我同上途。莫怪馬兒跑得慢?腿腳沒有想象速!

筆者覺得還是應該尊重古人的觀點。我們讀《史記·衛康叔世家》得知,衛國雖然是小國,卻內亂不斷。國君荒淫,太子無德,臣子霸道,各種丑惡之事在歷史上很出名,比如“殺兄繼位”“州吁之亂”“宣公奪媳”“父子爭位”“子路之死”,等等。可以說,衛國是春秋時期內亂持續時間最長的諸侯國。《詩經》中的《邶風》《衛風》《鄘風》所錄作品其實都屬于衛詩,《詩經》中那些揭露批判國君荒淫無恥的詩作,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寫衛國國君的。還有故事說,子路要去衛國做大司馬,孔子不贊成,就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個故事是否可靠且不說,但子路的確死于衛國內亂,被亂刀砍死,剁成肉醬。噩耗傳到孔子那里,孔子家的廚師正在剁肉餡,孔子說:“倒掉吧。”孔子哪能吃得下呢!

《北風》這首小詩可以反映衛國政治,這從后代詩人的作品中也能看出。古樂府中有《北風行》,鮑照就寫過《北風》,有“北風涼,雨雪雱……情易復,恨難追”之句,表達的是悲涼意境。李白有《北風行》一詩,末句寫道:“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主題也是沉重的。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道:“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顯然,范仲淹運用的手法與《邶風·北風》是一致的,這成為后世文人文學寫作的常用手法。

柯小剛在《政教與自然:〈詩經·北風〉與變風的詩教意義》[25]一文中寫道:“變風的意義不只是在控訴、怨刺、批判,而是也在提醒我們:正風的和美禮樂誠然是詩教追求的目標,可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詩人深知,家國禮樂、和美正風的存在前提卻是有著巨大的、原始暴力的天地之大風。這或許是《北風》篇能給予政治哲學的永恒啟發。”可以說,無論是詩歌的藝術形式,還是思想內容,《邶風·北風》都是一首現實主義的杰作。

本詩共三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涼”“雱”“行”屬“陽”部;“邪”“且”屬“魚”部。第二章“喈”屬“脂”部,“霏”“歸”屬“微”部,“脂”“微”合韻;“邪”“且”屬“魚”部。第三章“狐”“烏”“車”“邪”“且”屬“魚”部。

【原詩】

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1]。愛而不見,搔首踟躕[2]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3]。彤管有煒,說懌女美[4]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5]。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6]

【注釋】

[1]靜,嫻靜。其,助詞,放在單音節形容詞前,屬于襯音字。姝(shū),美麗。俟(sì),等待。于,在。城隅(yú),城角,或城的角樓。

[2]愛,同“薆”,隱蔽,隱藏。屈原《離騷》有“何瓊佩之偃蹇兮,眾然而蔽之”。見(xiàn),通“現”。袁行霈等《詩經國風新注》認為,若訓“愛”為隱蔽之義,則主語當為女子,以“見”通“現”,于義為長。袁梅《詩經譯注》(國風部分)也注通“現”。本書采用此說。搔首,用手指撓頭。踟躕(chí chú),徘徊。

[3]孌(luán),美好。貽(yí),贈。彤,紅色。管,管狀物。或說筆;或說樂器;或說草,即下文的“荑”。

[4]煒(wěi),紅色而明亮。說懌(yuè yì),喜歡。說,同“悅”,喜愛。懌,歡喜。女(rǔ),同“汝”,指彤管。

[5]牧,郊外。歸(kuì),同“饋”,贈。《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荑(tí),初生的茅。洵(xún),確實。異,出奇。

[6]匪,非。女(rǔ),指“荑”。美人,靜女。

【翻譯】

嫻靜女子好美麗,約我見面城角地。藏而不見在哪里?抓耳撓腮我心急!

嫻靜女子多美麗,送我彤管真情意。彤管紅紅晶透剔,握在手中心歡喜!

郊外采草贈我荑,荑草鮮嫩美無比。哪是荑草美無比,美人送我最甜蜜!

【導讀】

《靜女》入選高中語文課本,同學們一定很喜歡吧?是的,凡是讀過這首詩的人大概沒有不喜歡的。那么問一下,究竟喜歡它的什么呢?

詩中的靜女太可愛了!盡管后人對“靜”字有不同解說,但我還是覺得理解為“文靜”為好。一般男子都喜歡文靜的女孩,外表嫻婉、柔美、莊重、高雅,令人想起那個“閑靜時如姣花照水”的林妹妹,而配上一個“姝”字,就更加協調、舒適,這和老舍先生筆下的虎妞大異其趣。

不過,靜也要分場合、看對象。熱戀中的男女還是那樣矜持、沉靜,就不好了。俗話說“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看吧,“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靜女提前來到約會地點,男友尚未到來,她靈機一動,故意隱藏起來。她想看一看男友找不到她會是什么樣子。這是靜女的可愛之處,調皮、靈動。

結果正如靜女所料。男子來到約會地點后東張西望,南尋北覓,不見女友身影。他有點著急。喊吧?怕別人聽到;找吧?又找不到。詩作者在此處用了四個絕妙的字:“搔首踟躕”,于是一個憨態可掬的男子形象躍然紙上!讀到這里,大概每一個讀者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那個藏在隱蔽處的靜女看著男友急得團團轉、抓耳撓腮的樣子一定樂不可支:你看他那傻乎乎的樣兒!感謝詩作者天才地創造了一個詞——“踟躕”,從那時起,這個詞便被后人頻繁使用,直到今天。整首詩是以男子視角寫的,“我”就是證據,但在此處,似乎換成了靜女視角,好比鏡頭來回切換。筆者突然產生了一個感覺:作者自覺運用了風趣幽默的語言!兩千年前的詩人呀,語言竟如此詼諧,這是怎樣一個詩人呀?

也許靜女笑出了聲,男子聽見后循聲尋去,找到了心上人;也許靜女突然跳出來大喊一聲:“我在這兒!”這時的靜女還文靜嗎?活脫脫就是一個頑皮活潑的女孩子,我似乎在蒲松齡《聊齋志異》中讀到過這樣的女子,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了。

這大概就是寫人性吧?一個可愛女子的人性:文靜與活潑的對立統一。這一情節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見面后,靜女給男友亮出了愛情的信物:彤管。原來她是想給男友一個驚喜呀!彤管究竟是什么東西?有說赤筆的,有說樂器的,有說針管的,有說赤管草的,莫衷一是。歐陽修在《詩本義》中說“不知此彤管是何物”,朱熹在《詩集傳》中也說“未詳何物”。王力《古代漢語》認為,解釋為紅色管狀的草即下文的“荑”較妥。同學們在語文課上不必去細究彤管為何物,只要懂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彤管代表我的心”即可。就是說,詩中男子表達感情的手法值得同學們學習。詩中寫道:“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這里的“女”通“汝”。下同)這個男子很喜歡這個禮物,他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被彤管紅亮的顏色吸引住,愛不釋手。(“洵美”一詞遂被后人所喜愛,有一個文人用這個詞作為自己的名字,同學們在《拿來主義》中學過)男子打心眼里認為這個禮物不一般,它是二人愛情的象征!就在這時,末句“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結束了全詩。有人說這是愛屋及烏。我覺得更符合文藝理論中的“移情”。彤管也好,荑草也好,應該并不少見,沒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因為它是女友親手送給的,那就非同尋常了。人的主觀感情一旦投射到客觀景物上,于是“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自古迄今,詩人常用這種手法。比如牛希濟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再比如徐志摩“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這里的物與情不僅僅是聯想使然,還因為詩人事先的經歷賦予物特殊的情感。

我想到了孔子。這首《靜女》孔子是讀過的,盡管沒有留下對此詩的評論,但是他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我對孔子這話頗有感慨。因為孔子之后有些人說《靜女》之類的詩是“淫詩”,極盡貶低之能事。但是孔子肯定它們。我讀《論語》讀到“思無邪”,便遐想無限,于是一個場景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天,孔子正在翻閱剛剛整理完的《詩經》一書,他讀到《》(jiōng)這首詩,反復吟誦著“思無邪”三個字,覺得很有意思。這時,子路和顏回兩個人急急忙忙進來了,個個面紅耳赤,看那樣子,他們之間似乎剛剛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執。子路氣鼓鼓地說:“先生,您來評評理,《詩經》中那些寫男歡女愛的詩該不該刪掉?您不是說過‘放鄭聲’嗎?”顏回也很生氣,這很少見,平時他總是文質彬彬的。顏回也氣鼓鼓地說:“那些詩表達了男女真情實感,不能刪掉!”孔子明白了,他和弟子整理的《詩經》一書中,有一部分是寫男女愛情的詩,有的弟子建議刪掉。孔子靜了靜,說:“我們整理《詩》三百,認真考察了每一首,并一一弦歌之,如果借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思無邪’。不刪。”

今天,我們喜歡《詩經》,真得感謝孔子!由于他對《詩經》的悉心呵護,使得后世很多“陳最良們”無可奈何!即便劉向在《說苑·辨物》中引用此詩時也不得不承認它是表達男女情愛的詩作,寫道:“乃陳情欲以歌。”

是不是說學術界都認為《靜女》是愛情詩呢?不是。《毛詩序》認為“《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刺衛宣公納伋妻也”。今人陳子展先生在《詩經直解》中說:“彤管為女史載事記過之筆”。最早引用《靜女》詩句的古代文獻大概是《左傳》一書。《左傳·定公九年》:“茍有可以加于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由此可見,“彤管”在《左傳》那里屬于正義形象加以肯定。所以,對上述種種非愛情說不能輕易否定,或許有本事可據。特別是在《詩經·邶風》中將《靜女》與《新臺》《二子乘舟》排在一起,前后形成一個批判組詩也未可知。

全詩共三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姝”“隅”“躕”屬“侯”部。第二章“孌”“管”屬“元”部;“煒”屬“微”部,“美”屬“脂”部,“微”“脂”合韻。第三章“荑”“美”屬“脂”部;“異”屬“職”部,“貽”屬“之”部,“職”“之”通韻。

【原詩】

新臺

新臺有泚[1],河水??[2]。燕婉之求[3],籧篨不鮮[4]

新臺有灑[5],河水浼浼[6]。燕婉之求,籧篨不殄[7]

魚網之設[8],鴻則離之[9]。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0]

【注釋】

[1]新臺,衛宣公在黃河岸邊修建的高大建筑。靠水的建筑為臺。泚(cǐ),鮮明。一作“玼”。

[2]河,黃河。??(mí),河水盛大的樣子。

[3]燕婉,美好漂亮的人。之,句中助詞。求,求配偶。

[4]籧篨(qú chú),身體殘疾,駝背雞胸。一說癩蛤蟆。鮮,好。

[5]灑(cuǐ),高峻。

[6]浼浼(měi měi),河水盛大。

[7]殄(tiǎn),美善。

[8]設,設置。

[9]鴻,蛤蟆。一說大雁。離(lì),附著。

[10]戚施(yì),駝背的殘疾人。聞一多認為“戚施”“籧篨”“鴻”當為一物,即癩蛤蟆。

【翻譯】

新臺新臺鮮又亮,河水河水大又漲。本想嫁個帥小伙,哪知遇上蛤蟆郎。

新臺新臺高又高,河水河水大又漲。本想嫁個帥小伙,倒霉遇上蛤蟆郎。

張網本想得大魚,不想來了蛤蟆郎。打算嫁個帥小伙,嫁給駝背我心傷。

【導讀】

《新臺》是諷刺衛宣公奪媳丑行的一首詩。據《左傳·桓公十六年》記載:“初,衛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屬諸右公子。為之娶于齊,而美,公取之,生壽及朔,屬壽于左公子。”衛宣公是個荒淫無恥之君。他先與其父之妾夷姜通奸,生兒子急子(也叫伋子)。后來,宣公為伋子娶了一位齊國女子,發現太美了,于是占為己有,并安置在新臺這個豪華的建筑中,金屋藏嬌,就是后來的宣姜。上烝庶母,下奪子妻,成語“上烝下報”由此而來。衛宣公真是荒淫到了極點,百姓看不下去,于是寫了《新臺》,諷刺衛宣公,說他是個癩蛤蟆。《毛詩序》說得更明白:“《新臺》,刺衛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于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司馬遷《史記·衛康叔世家》以及《鄭箋》《詩集傳》都持此說。也就是說,在肯定此詩諷刺衛宣公這一點上,以上諸家沒有異議。

敢于諷刺統治者的荒淫無道,這既是《新臺》一詩作者的膽量,也是后世《詩經》研究者的求實態度,絲毫沒有為尊者諱。《詩經》之所以偉大,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它的現實主義詩風,向上揭露批判統治者的丑惡行為,向下反映民生疾苦,為后世詩人樹立了詩歌創作的典范,使得中國詩歌創作從一開始就具有了高尚的靈魂。唐代詩人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衢二首》),就是這一傳統的延續。

《新臺》的作者是誰?是不是宣姜本人呢?不會的,因為那樣會危及她的生命安全。筆者推測,應當是民間有文才的人。衛宣公身邊的人大概不敢寫。百姓看不下去,便口耳相傳,然后文人記錄下來,于是形成此詩。那為何能入選《詩經》呢?這就說到“變風”了。《詩大序》說:“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從“正風”到“變風”直接反映了周朝由盛轉衰的歷史變化。中國文學,向來記錄歷史,《詩經》的內容經歷了“禮教”“樂教”“政教”“德教”“詩教”的變化,盡管這種變化是復雜交錯的,但總體發展趨勢是清晰的。

本詩共三章,韻腳如下:

第一章“泚”“?”屬“脂”部,“鮮”屬“元”部,“脂”“元”合韻。第二章“灑”“浼”“殄”屬“文”部。第三章“離”“施”屬“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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