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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刑律中的數罪定義及判斷

熊謀林[111] 林慧鳴[112]

一、引言:為何罪數論依然比較混亂?

有關罪數與競合問題的討論長期是理論熱點,然而現行刑法中并沒有明確使用“罪數”或“競合”二詞。理論界雖長期以德日刑法理論為話語體系討論罪數和數罪問題,但鮮有人圍繞中國刑法對一罪和數罪的判定問題進行系統性梳理,中國刑法總則與分則中的不同規范長期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首先,從刑法總則看待數罪的定義,會發現總則只有“數罪”規定,而無“罪數”或是“競合”規定。現有的來自日本的罪數理論或是來自德國的競合理論是舶來之物,而沒有扎根于我國現行的刑法。在總則當中,只有《刑法》第69條、第70條、第71條是有關數罪的規定,且并沒有對“數罪”的定義,如何判斷一人所犯的是一罪還是數罪作出明確的規定。顯然,總則對數罪的規定是基于刑罰論的立場而并不是基于犯罪論的立場作出的。此處規定處于總則第四章“刑罰的具體運用”中,顯然是針對刑罰作出的規定,而并沒有判定犯罪罪數的功能。

其次,從刑法分則看待數罪的定義,分則同樣沒有明確揭示數罪之定義與罪數判斷依據。刑法分則依然基于刑罰論立場強調一人所犯一罪或數罪的處罰原則,但缺乏系統化、統一的一罪或數罪處罰原則。由于總則的數罪并罰規定相當清楚,因而分則在一罪與數罪處罰上本應當堅持的“從重處罰型”“轉化型”“擇一重處型”只能在有特殊規定的情況下才能適用。換句話說,在分則無明文規定的情況下,應當堅持以一罪一罰、數罪并罰作為處罰的原則。但大量理論宏著和司法解釋時常得出相反結論,隨處可見在刑法沒有規定的情況下力倡“從重處罰”或“擇一重處”的優先原則。

最后,刑法理論界忽視中外刑法的差異,強行將外國刑法的罪數(競合)規定和理論用于解讀中國刑法,并進而影響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的制定。由于刑事立法并沒有對數罪的定義進行明確,就只能依靠紛繁復雜的各種學理解釋來進行界定,進而造成了理論混亂、一罪和數罪判斷問題不統一的局面。在罪數判斷標準問題上,學界主要存在構成要件說、行為說、法益說(或稱“結果說”)以及犯意說。然而,這些學說各有其積極意義和弊端,學界難以達成共識。在罪數體系問題上,學界大體上存在兩種分類方法:第一種是“實質一罪、法定一罪和處斷一罪”的分類方法;第二種是借鑒日本的罪數理論所提出的“單純的一罪、包括的一罪和科刑的一罪”的分類方法。然而,這些理論目前呈現出與我國刑法條文的明文規定并不相契合的態勢,司法實踐迷失在各種借鑒外國的理論中,面對復雜案件無法決然地作出判斷,只能依靠司法解釋進行案件定性。

誠然,借鑒外國刑法的先進理論有助于推動我國刑法規范與理論的完善,但這同時也帶來了我國刑法學界關于罪數理論的混亂及理論與現行立法沖突的問題。要對此加以解決,實應追根溯源,深入研究中華刑律,從而精確把握數罪定義,從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中汲取智慧。

中華刑律對于一人所犯一罪還是數罪問題的研究,在西周前就可見端倪,《尚書·周書·呂刑》記載“上刑適輕,下服;下刑適重,上服”“其刑上備,有并兩刑”[113]。言下之意,一個人同時犯數罪而輕重不同,此時只按重罪之刑處罰而吸收輕罪。至唐朝時,立法已經相當完善,對于數罪俱發的概念及量刑原則都進行了具體規范。《唐律疏議·名例律》有載:“諸二罪以上俱發,以重者論,等者須從一斷,若一罪先發,已經論決,余罪后發,其輕若等勿論。重者更論之,通計前罪,以充后數。即以贓致罪,頻犯者并累科,若罪法不等者,即以重贓并滿輕贓,各倍論。其一事分為二罪,罪法若等則累論,罪法不等則以重法并滿輕法。累并不加重者,止從重。其應除免、倍、沒、備償、罪止者,各盡本法。”[114]在如今堅持洋為中用的學術理念已然不足稱奇的學術大背景下,堅持古為今用,運用好中華傳統智慧,使理論與中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接軌,是值得努力的方向。這需要厘清中華刑律中數罪的定義,從而更好地說明和解釋一罪與數罪問題。

二、中華刑律數罪定義溯源

在中華古籍當中,存在大量關于數罪的描述,較為常見的表述包括“數罪”“俱發”。筆者于2023年8月14日訪問中國基本古籍庫進行了“全文檢索”篩選,通過統計關鍵詞在古籍全文的數量,形成“全文關鍵詞”欄。同時,剔除其中無關及重復的詞語后(例如“數罪”在文中實際表示意思為“數”“罪”兩字連在了一起,“俱發”并非數罪意義上的俱發而是動詞等),再統計關鍵詞數量,得到“數罪意義上相關關鍵詞”欄。從檢索和統計結果來看,檢索到的“數罪”共411個,其中具有數罪意義的共408個;檢索到的“俱發”共4108個,其中具有數罪意義的共202個,并且“數罪俱發”共12個,“二罪俱發”共174個。

從上述統計的檢索結果當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首先,在中華古籍當中,“數罪”的使用頻率遠高于“俱發”。由此也可以印證“俱發”絕非中華刑律中“數罪”的替代詞,二者定義不可混用。其次,“俱發”往往是與“二罪”搭配使用,以“二罪俱發”整體出現。在學界既有成果中以“數罪俱發”的用語來描述唐代的俱發、傳統刑法的數罪或者數罪處罰原則并不準確,實際上“數罪俱發”的使用數量極少,且集中出現在《大清光緒新法令》(2次)、《清續文獻通考》(2次)、《日本國志》(8次)這類清末文獻當中。最后,“罪數”于法典文本當中只在《大清現行新刑律》中出現了2次,在諸如《唐律疏議》等晚清以前的法典文本當中從未出現過。通過對這些古籍的研究,也得以對“數罪”的定義有更為清晰的認識。

第一,中華刑律中數罪的定義本身就蘊含仁政、恤刑的思想,其目的在于教化。《尚書大傳》有載:“子張曰:堯舜之王,一人不刑而天下治,何則?教誠而愛深也以上。又見《路史·后紀》十一陶唐紀,子張作子貢,曰下有傳云二字;今一夫而被此五刑。子龍子曰:未可謂能為書。(注)二人俱罪甫侯之說刑也。被此五刑,喻犯數罪也。孔子曰:不然也,五刑有此教。(注)教然耳。犯數罪,猶以上一罪刑之。”[115]意思是堯舜治天下,不用刑罰而國治理得很好,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們誠心誠意地教導人民,深深地愛護人民。又見《史記·后紀》陶唐傳中,子張對子貢說:“相傳之下,一人卻遭受五種刑罰。”子龍子說:“還不能說他真正懂得古書。”遭受五種刑罰,比喻犯了多項罪行。孔子說:“不對,五刑本身有教化作用。”可見數罪在處罰的意義上更加強調對犯罪者的感化,而非報應,能幫助統治者更好地治理天下的絕非刑罰給犯罪者帶來的痛苦,而是其教化作用,這也是數罪存在的意義。

第二,中華刑律中數罪的定義外延上包括俱發,俱發規定是數罪規定中一項重要的原則性規定,數罪定義在外延上還包括刑律中其他的特殊規定。《讀例存疑》指出了這樣的問題:“唐律有‘殺一家三人’罪名,而無‘一家二人’之文。有犯者,自應仍照二罪俱發以重論,相等者從一科斷之。律辦理明律,亦無‘殺一家二命’之文。例內所添各條,殊有難通之處。定例時,以為既有‘殺一家三人’之律,則‘一家二命’亦可連類而及。而不知其殊,與律意不符也。”[116]意思是唐律設有“殺一家三人”之罪,然對“殺一家二人”者并無明文規定。如果有犯罪者殺了一家二人,仍然應當按照二罪并罰的原則,以重罪處斷議斷。罪刑輕重相等的,擇一罪名處斷即可。律典并無“殺一家二命”的特殊規定,例內所設置的諸多條文,確實有難以銜接之處。立法時認為既然有“殺一家三人”之律,則“殺一家二命”也可類推出來,而沒有考慮到其中的差別,與律旨不合。顯然俱發在數罪的運用中作為重要的原則進行補充,在法條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自然按照特殊規定對數罪進行處理,而在沒有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則可能依據俱發的規定予以處斷。那么中華刑律中數罪的定義外延自然要大于俱發,否則法條中關于數罪處罰的特殊罪名規定將無從解釋。

第三,中華刑律是數罪論而非罪數論。在詞匯的使用方面,“數罪”的使用頻率高于“罪數”,且“數罪”大量出現在法典文本當中,而“罪數”從未在晚清以前的法典文本當中出現過,即使是晚清之后的法典如《大清現行新刑律》,其中運用“數罪俱發”的次數也很頻繁。可以確證的基本的事實是,罪數或者說罪數論的使用稱謂是日本現代刑法理論傳到中國的舶來之物,在中華刑事立法規定與傳統法律文化中并無根基,中華刑律只有數罪論,而無罪數論。

中華古籍并沒有明確對數罪加以解釋的記載,但從散落的文字中同樣可以使我們從側面對數罪定義的思想底蘊、外延有更深刻的理解,至少可以免于陷入數罪立足于報應論、中華刑律俱發即是數罪、中華刑律與日本近現代刑法理論一致使用罪數論稱謂的誤區。

我國歷史上最早在西周時期出現“數罪”的相關規定,古籍《尚書·周書·呂刑》所載的“其刑上備,有并兩刑”,蘊含了恤刑慎罰的思想,體現合并兩種罪行擇一重罰的吸收處罰原則。“上刑適輕,下服;下刑適重,上服。輕重諸罰有權。刑罰世輕世重,惟齊非齊,有倫有要。”與前述相同,當二罪俱發時,輕罪被重罪所包含,則以重罪處罰。秦律也大量體現了這種吸收原則,例如“其叚(假)以亡,得及自出,當為盜不當?自出,以亡論,其得,坐臧(贓)為盜;盜罪輕于亡,以亡論”[117],就是指一人同時觸犯盜竊罪和逃亡罪,逃亡罪的刑罰更重,吸收較輕的盜竊罪,但是在這里是以刑罰輕罪為基準來進行“罪”的吸收(而不是“罰”的吸收)。但這也并非秦時數罪規定的全貌,有如以下律文:“人盜直廿,未斷,有(又)有它盜,直百,乃后覺,當并臧(贓)以論,且行真罪、有(又)以誣人論?當貲二甲一盾。”[118]此處便要求將盜竊之贓值合并計算。漢律規定,“一人有數囗罪殹,以其重罪罪之”[119],在這里將“數罪”作為名詞解釋,指兩個及以上的罪行,也同樣強調處罰方面的吸收原則。唐朝將“諸二罪以上俱發”原則規定在《名例律》第45條“二罪從重”中,此后“俱發”便成了“數罪”的重要含義之一,唐朝對數罪的規定已經相當完善。在之后的朝代中,宋朝的《宋刑統》幾乎是唐律之翻版,而元、明、清時期,“諸二罪以上俱發”規定中的含義并無實質性變化。

晚近時期,1910年11月25日清政府頒布《大清新刑律》,始向西方國家求法學律,中華刑律自古以吸收原則為重,在保留古代刑法概念的基礎上,同時引入了現代刑法意義的限制加重原則和并科原則,數罪并罰制度也以“俱發罪”命名,由此也可看出“數罪”與唐始命名的“諸二罪以上俱發”在含義上的密切關聯。之后北洋政府時期的《暫行新刑律》沒有作出變動。1928年,北洋政府頒行的刑法典將“俱發罪”的稱謂改為“并合論罪”,舍棄了中華刑律的傳統術語,但處罰原則不變。1935年,國民政府頒行的刑法又將其改名為“數罪并罰”,基本演變為現行刑法關于一罪與數罪問題處理的模式。

三、中華刑律中的數罪定義

中華刑律中的數罪源遠流長而富有生命力,體現了中華刑律的基本價值,具有現實合理性。數罪的存在具有諸多目的,例如報應犯罪、預防犯罪、司法經濟、公正、人格吸收等[120],而其最終目的應當是追求罪責刑相適應,實現量刑的合理化。在中華禮法內核的驅動下,數罪在刑事程序層面、犯罪論與刑罰論上各有其價值與目的的體現,而數罪在刑事程序層面的目的實現為犯罪論、刑罰論上的目的實現奠定基礎,實現犯罪論上的目的則是為最終實現刑罰論上的目的服務,應當以“實現刑事程序目的——實現犯罪論目的——進而實現刑罰論目的”的邏輯進路對中華刑律中的數罪定義進行理解。

首先,中華數罪論運行的內核及數罪在司法中的實踐運用,離不開中華禮法明法恤刑、以仁御民的思想。一罪一罰、數罪并罰的對等性報應論思想固然有其可取之處,即符合人樸素的公平情感,在正義角度充分尊重科刑的正當性。但是中華刑律中的數罪在禮法層面并非遵循這一思想從而機械地施以報應刑罰,而是做到“一罪必然一罰,數罪未必并罰”,中華刑律中俱發“一事分為二罪”的內容,更犯、累犯的規定就是最好的體現,具體地將數個罪名中有的保留為獨立科刑的罪名,有的轉化為影響法定刑的增量,實質地評價罪名與罪名間的關系以及終局性的法定刑。古代的立法技術相較現代并不成熟,可即便如此,也沒有對行為人觸犯的數個罪名各自的法定刑進行簡單的相加并罰,而是處處體現了具有現代刑法意義的吸收原則、限制加重原則,體現了中華刑律制度蘊含的寬仁思想。同時再次強調,不能以封建法制具有殘酷性與數罪體現恤刑的傳統儒家法制文化理念相沖突,因而否定中華刑律的實際作用。這既在邏輯上難以成立,也是對中華法系固有文明不自信的體現。應當看到,封建統治者主要是以倫理道德統御萬民,而明法恤刑、以仁御民的倫理正是通過中華刑律中的數罪這一法制路徑得以具體化、現實化。禮為法之靈魂,自唐時中華刑律中數罪的立法思想、具體規范以及實際運作都以禮的精神為內核,同時中華刑律也以俱發、更犯、三犯等具體的立法規定維護禮,嚴厲制裁違禮的行為。

其次,正確厘清數罪問題,刑事程序層面的目的是實現程序公正與效率。數罪在中華刑律的斷獄律中也有體現,斷獄是指專門規定審訊、判決、執行和監獄管理的一系列制度,近似現代的刑事訴訟法。數罪關系到實體上的定罪及處罰問題,而在處理實體問題時也要考慮到刑事程序問題,行為人所觸犯的狹義數罪將對整體所觸犯的罪名產生刑事訴訟法意義上的一事不再理效果[121],而“一事”則指俱發中的“一事分為二罪”,以現代通行刑法理論的視角輔助進行理解,也即其中的繼續犯、法條競合犯、想象競合犯、情節加重犯、數額加重犯、對象加重犯、結果加重犯。中華刑律刑事程序中的數罪體現在“斷獄”中,最早記載于《唐律疏議·斷獄律》:“諸斷罪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三十。若數事共條,止引所犯罪者,聽。【疏】議曰:犯罪之人,皆有條制。斷獄之法,須憑正文。若不具引,或致乖謬。違而不具引者,笞三十。‘若數事共條’,謂依名例律:‘二罪以上俱發,以重者論。即以贓致罪,頻犯者并累科。’假有人雖犯二罪,并不因贓,而斷事官人止引‘二罪俱發以重者論’,不引‘以贓致罪’之類者,聽。”[122]這是指根據律條制定的法律規定,對犯罪的個人進行案件審判是必要的,所有案件都應當依據正式條文的規定進行判處。缺乏詳盡引用條文可能導致荒謬和背離法理的結果。在違反這一規定的情況下,未完全引用正條本文的個人應當被判處法官笞刑三十小板。在《名例律》中所規定的“若數事共條”原則指出,如果一個人觸犯兩個罪名,應當根據所犯處罰最重的罪名進行判決。例如,如果因貪贓犯罪的個人屢次犯罪,應當按照累加刑的原則進行量刑。然而,即使有人觸犯兩個罪名,并且其中并不涉及贓罪,判案的官員也可以只援引“二罪俱發,以重者論”,而不援引“以贓致罪”等類似情節,這樣的做法也是合理的。在數罪的情況下,無論是并罰還是經處罰原則處理后最終一罰,多個罪行可以同時進行審判,因此將這些犯罪行為一并處理,在程序上更為便利。若不對數罪在一個刑事訴訟程序中統一處斷,必然會導致對同一犯罪行為人判處多個刑罰,從而形成多個判決結果,進而需要多次執行刑罰。如此,將導致刑事訴訟程序反復進行,從而增加大量完全不必要的訴訟資源消耗,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個體而言都沒有好處。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數罪具有確保訴訟的高效和公正性的重大意義,這也正是數罪在刑事程序層面的目的追求。

再次,正確厘清數罪問題,在犯罪論層面的目的是準確地進行定罪。具體而言即準確地認定行為人的一個或數個獨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觸犯的具體罪名及其數量。[123]如前文所述,中華刑律中的俱發、更犯、三犯規定均屬于數罪規定的范圍之內,行為人均觸犯了數個罪名從而影響到最終的量刑。但從終局意義上來看,也即從現代刑事裁判文書載明公示的罪名來看,或許會有人質疑中華刑律中的更犯、三犯似乎對于厘清數罪問題沒有意義,但其實不然。《唐律疏議》的俱發部分內容有載:“所以‘具(馀)(條)其狀’者,一彰罪多,二防會赦。雜防死罪,經赦得原;蠱毒流刑,逢恩不免故也。”[124]其實對于更犯、三犯也是如此,犯罪者前科罪名將予以羅列,必然要在裁判文書的說理中予以體現,進行數罪說理,使社會公眾加深對于案件量刑影響因素、蘊含法理、最終判決結果公正性的理解,同時也是遵循全面評價原則的必然要求。數罪判斷是定罪的必經過程,中華刑律數罪論對于古代司法實踐的推動作用,體現在理論與實踐相得益彰,裁判文書對于數罪問題的厘清說理明確。當行為人觸犯數個罪名時,刑事裁判文書將所有罪名進行羅列,并闡述罪名宣告、最終的刑罰確定的分析理由及過程。當行為人觸犯多個罪名時,需要以犯罪論層面的數罪理論進行分析,如果能夠以一個罪名及其法定刑實現對不法與責任的全面評價,則以一個終局意義的罪名定罪;相反,如果無法以一個罪名及其法定刑實現對不法與責任的全面評價,則需要以終局意義的數個罪名定罪。在實現了全面評價的定罪目的基礎上,方可進一步實現量刑層面的數罪目的。

最后,正確厘清數罪問題,刑罰論層面的目的是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實現量刑的合理化,這是中華刑律數罪論的終極目的。[125]數罪實現了刑罰目的的懲治犯罪與預防犯罪二者之間的平衡,一罪必然一罰,數罪原則上并罰。數罪并罰制度下,更加關注的是罰的合并而非罪的合并,罪的合并是為了服務于罰的合并。不能認為只有對數罪刑罰進行簡單相加,才能適應封建社會法制的殘酷性,才能貫徹現代刑法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這是樸素的刑罰報應論思想。它將導致兩種同預防犯罪的目的相背離的惡害:

第一,使犯罪與刑罰之間喪失實質的對應關系,不利于特別預防。假如有個八品官枉法判案,受賄價值絹五匹的財物;不枉法曲判,受賄價值絹十二匹的財物;盜竊價值絹二十四匹的財物;在職權所能影響的范圍內收受他人價值絹三十九匹的財物;欺詐取得他人價值絹二十四匹的財物;坐贓得到價值絹四十九匹的財物。根據俱發規定,按倍贓折半計算作七十六匹二丈,并且所觸犯的罪名均應當被判處兩年半的徒刑。又領取了長矛十支,丟失了一支,應當判處杖刑六十大板。就贓罪而言,該官員的贓物總共累計作坐贓罪五十匹,應該判徒刑三年,其余贓罪就終止于此不再累加。而如果簡單地將被告人所觸犯每個罪名應處刑罰進行累加,其應當判處的刑罰則為15年。3年與15年相比,僅僅以倍數而觀就足以使犯罪人承受遠超過5倍的痛苦,刑罰的增加給罪犯帶來的影響是累進型的遞增,而非數字上的簡單相加。刑罰附帶的痛感如果大大超越了犯罪行為應受懲罰的限度,便不利于罪犯的教化、改造。

第二,犯罪者所預估的可能觸犯的罪名越多,越敢于規避刑罰,從而弱化乃至喪失一般預防效果。限制加重原則、吸收原則如果不存在,罪犯在行為之時對所涉數罪(即便是輕罪)進行粗略預估便極易超出其心理承受范圍,其對于正在實施的犯罪的態度可能就不是及時收手,而是放手一搏,這并不利于一些沖動型犯罪、過失型犯罪的損害減小。無論是一罪還是數罪,其最終判定的刑罰上限一定不會超過各個罪名應當判處刑罰的相加。犯罪是刑罰適用的前提,在解決定罪問題的基礎上,數罪明確了對于數個罪名應當予以什么樣的處罰,防止法官肆意適用數個罪名對應的法規而對數個罪名進行重復評價,損害罪刑法定原則的民主主義基礎、破壞罪責刑相適應的關系。有罪則罰,無罪不罰,數罪還需要在此基礎上做到重罪重罰,輕罪輕罰,數個罪名并不意味著行為人所犯必是重罪,應當科處重刑,只是在其觸犯的數個罪名的不法與責任的全面評價與其中任意一個罪名比較的基礎上,應當科處較重的刑罰以適應罪責刑相適應的關系,最終實現合理的量刑。

中華刑律數罪論在四千多年中華法制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自西周至大清代代相承,歷久而愈完善其內核與具體處理技術,體現出中華法系固有的、具有準現代意義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不能簡單地以封建法制的殘酷性否認中華刑律中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事實上中華禮法具有寬仁的內在思想,更加強調對犯罪者的教化與潛在犯罪者的預防,一味地強調形式上的嚴懲、并罰,反而會使得刑罰功能失靈,要充分實現刑罰論層面的教化、預防價值與目的,最終回歸到對數罪的合理量刑上。

總而言之,一些學者引用薛允升所說的“二罪俱發,謂所犯各事同時并發也,一罪先發,余罪后發,謂所犯雖有先后,而犯罪總在發覺以前也。若事已發而更為罪者,則情事大不相同矣”[126],將再犯、累犯排除在傳統數罪并罰制度之外,認為不符合現代刑律的觀點與論據難以成立。這里的“情事大不相同”說明的是俱發與累犯在具體時間條件上有所不同、在最后的量刑上有所不同,并沒有表達要將再犯、累犯排除在數罪的范圍之外的意義,實質上反而強調了俱發與累犯對于量刑有著不同的影響,符合明確數罪概念以追求量刑合理化的終極目的。同時,這樣理解并非不符合現代刑律,而是與大量引入的德日刑法學術理念相沖突。可以以外國刑法的學說為參考審視中華刑律,但不可本末倒置,以此為標準去要求中華刑律,否則就會迷失在適合他國國情的外國刑法學說的叢林中踟躕不前。

四、結論與討論:重視數罪的法律文化基礎

本文將寫作重心放在了中華刑律的數罪定義梳理方面。通過進行數罪溯源及分析數罪于禮法內核驅動下,在刑事程序層面、犯罪論層面、刑罰論層面的目的,審視數罪定義背后的法理依據。筆者認為,深入研究中華刑律數罪的定義與判斷,重視數罪的法律文化基礎,具有如下意義:

第一,重視中外刑法立法及理論差異。各國具有不一樣的國情,自然應因地制宜地進行符合本國國情的刑事立法、適用符合國情的刑法理論,我國是在新時代的新畫卷上繪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遠景,更不能忽視本國國情而盲目套用外國的刑法理論。

第二,重視現在的刑法理論是雜燴品,我國刑法基本也吸收和兼采世界各國刑法的優點。自清末修律以來,晚清及民國的刑事立法規定和刑法理論就受到日本刑法理論的持久影響。現代刑法理論界對于研究和引用日本刑法理論依然熱情高漲。借鑒諸外國刑法理論固然推動了我國刑法理論的繁榮,但這未必有利于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刑法理論體系。

第三,重視中華刑律才是我們自身刑法理論的參考依據。應當重視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而不是只專注于橫向移植,在充分理解中華刑律中的數罪定義基礎上,扎根本土,選擇適合中國國情與司法實踐的現代數罪理論,完善國內立法規定中的數罪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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