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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從戰場回到文壇:大革命失敗前后革命文人的處境與選擇

國共分裂使得中共的革命活動大受挫折,其后的暴動也大都以失敗告終。共產主義革命活動顯然已陷入十分不利的境地,但彼時中共中央對革命形勢仍然持一種樂觀的判斷,相信革命已然達致高潮,于是繼續組織了許多暴動,革命力量大受損失。[36]而那些對暴動詳情不夠了然的一般革命知識分子,對革命高潮的確信難免更為堅定。國民黨對他們欲除之而后快,許多人被屠殺。

在彼時的斯大林看來,中國革命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為廣州時期、武漢時期和蘇維埃時期;而在當時,已經進入了蘇維埃革命階段。在廣州時期,革命陣營包括工人、農民、城市貧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在武漢時期,民族資產階級(以蔣介石為代表)背叛了革命;而到了蘇維埃革命時期,小資產階級(以汪精衛為代表)也已經背叛革命,革命陣營只剩下了工農和城市貧民。[37]知識分子作為小資產階級,自然也開始成為革命的反動力量。于是自八七會議開始,在中共黨內,領導干部的工人階級化成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組織活動的重點,出現了大范圍的對知識分子領導干部的撤換或處分。

中共建黨伊始,知識分子即占主導地位,雖然中共四大和五卅運動后在共產國際的要求以及工人運動蓬勃發展的風潮激發下,開始大力吸收工人黨員,但在中共的領導群體中知識分子仍然占據絕對優勢。情況的真正轉變發生于大革命失敗之后。[38]伴隨著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最新形勢的界定,在八七會議上,檢討自己的小資產階級身份,成為大批知識分子出身的干部的重要主題。[39]而在1927年11月召開的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對知識分子政治作用的貶低有進一步的發展。在會議通過的關于組織問題的決議案中,明白指出中國共產黨在組織上的主要缺點即是“本黨領導干部并非工人,甚至于非貧農而是小資產階級智識分子的代表”。雖然他們是“革命的小資產階級分子”,但是“僅僅受著最初一時期革命高潮的沖動,并未經過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的鍛煉,并不知道國際無產階級運動的經驗,并且是站在工人貧民的階級斗爭之外的”,這些人將自己“政治上不堅定,不澈底,不堅決的態度,不善于組織的習性,以及其它種種非無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革命者所特有的習性,習氣,成見,幻想,……帶到中國共產黨里來。這種組織成份,就是武漢反動以前本黨政策機會主義布爾塞維克主義的策源地”。[40]黨在當前階段的組織任務的重點因而是:“將工農分子的新干部替換非無產階級的智識分子之干部”,從而“使黨的指導干部之中無產階級及貧民的成份占最大多數”。[41]

這種對工人階級出身的重視以及對知識階級弱點的強調,在根本上是莫斯科和共產國際意志的體現。它雖然植根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以及蘇俄共產黨的革命經驗,但最直接意圖,在于公開解釋大革命失敗的原因,并推脫莫斯科和共產國際領導者的責任。中共的知識分子領導者于是便做了莫斯科和共產國際政策失誤的替罪羊。[42]

共產主義文人的對手也注意到了他們的不利處境。1928年9月,當“革命文學”論爭熱烈的時候,國民黨再造派刊物《再造》上刊登了一篇明顯具有挑撥意圖的文章。該文從共產主義文人的現實處境切入,指出中共意識到對于他們“留著是沒有多大的用處,但去之則未免可惜,于是以農村暴動為主力,以文藝宣傳為游擊的策略,遂不斷地和我們見面了”[43]。這顯然把對無產階級文學的宣揚,視作政黨有意識驅動的產物,與實際情況并不相符。

首先,中共直至1929年年中之后才開始有系統的文藝宣傳政策,才開始系統地引導文學家為政治服務;其次,在當時,文人宣揚無產階級文學大都是基于信念的自發行為,雖然難免受到政治活動的影響,但并未受到政黨的系統性指令。當然,確有一些宣揚無產階級文學的作品有著鮮明的呼應政治暴動的色彩,比如郭沫若那篇呼吁青年做留聲機器的文章,便多次出現“Baudon”(暴動)的呼吁,從總體內容和風格都可以看作對政治暴動的有意呼應。[44]但也很難講郭沫若等人的文章是受到了政黨要求的產物;即便政黨對某些文人有過文藝行動的指示,也只可能是零星而無系統計劃的。總體而言,無產階級文藝雖然高度政治化,但與具體的政治權力之間,在大革命失敗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有稀松的聯系。

這種稀松關系的形成,原因是復雜的。除了中共正處于輕視知識分子作用的時期之外,最直接的原因是中共正傾全力于革命行動,根本無暇顧及缺乏即刻功效的文藝;同時由于中共此前更重視政治宣傳,而對文藝宣傳較為忽視,黨內沒有負責文藝宣傳的干部,黨內的文學家也未獲得足夠重視。[45]

《再造》上這篇文章對無產階級文藝與政黨之間具有直接權力關系的想象,在反對無產階級文學的文人那里普遍存在。比如梁實秋便強調,無產階級文藝完全是奉蘇俄文藝政策行事的產物。[46]起碼在“革命文學”論爭時期,這一點不能不說是夸大其詞的。為了反擊無產階級文藝,這篇文章特意指出共產主義文人已經被剝奪了代表無產階級的資格:

請問痛苦的工農群眾,他們自知是普羅列塔利亞,當從何處去找著他們的普羅列塔利亞文藝?因為主持這個文藝的人,已被共產黨認為是機會主義者而不能真正的代表普羅列塔利亞了。……可恨共產黨偏要決議說知識分子多是機會主義者,不但不許彼等參與機密,甚至還要加以驅逐,這又是多么的喪氣呀![47]

倘若共產主義文人只是權力系統的一部分,這樣的指責有著足夠的殺傷力;但正由于彼時共產主義文人并非如此,所以對他們代表資格的剝奪,并不能對他們張揚無產階級文藝造成足夠的心理壓力。因為代表資格的剝奪局限于政治革命的領域,在無產階級文藝等思想意識領域重拾無產階級代表權,反而成為他們獲得心理補償的唯一方式——這也成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崛起的重要因素。

可以確定的是,無產階級文學的提倡及此后“革命文學”論爭的發生,雖然一開始與政黨的聯系并不緊密,但和大革命失敗前后革命文人政治境遇的變動,確有著密切的關系。

1926年3月18日,創造社的三名核心成員——郭沫若、郁達夫和王獨清——一起來到革命策源地廣州的廣東大學任教,郭沫若更被聘為文科主任;而創造社的另一核心成仿吾,早在1924年就來到了廣州,任職于廣東大學和黃埔軍校。三人的到來,受到了廣州各界群眾——尤其是文學青年——的歡迎,而郭沫若也隨即以一場頗富革命性的文科改革實踐,展現了自己以及創造社的革命魄力,并取得了良好效果。而創造社出版部也在4月12日建立,隨即獲得了蓬勃發展。1926年夏,創造社的穆木天、鄭伯奇、何畏也來到廣東大學任教。廣州很快便取代上海成為創造社新的中心。[48]創造社在廣州的成員,幾乎都是傾向于共產主義的左翼青年,就職廣東大學固然有人際關系的作用,思想方面的趨同也是實現聚合的重要因素,而且這種同一性還將因共同的境遇而增強。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郁達夫。他更強烈地感受到對革命不得不言的義務。在1927年的1月16日和3月16日,他在創造社的刊物《洪水》上連續發表了《廣州事情》和《在方向轉換的途中》,公開批評廣州政權的官僚主義,引起郭沫若和成仿吾等同人的嚴重不滿,終至同年8月15日在《申報》和《民國日報》上刊登啟事與創造社脫離了關系。于此折射出他們對革命和革命主體的不同想象與要求。他們的分歧,延續至“革命文學”論爭。

后來成為“左聯”旗手的魯迅,在1927年1月18日也懷著憧憬來到了廣州。那時的廣州已經由“革命策源地”變成了“革命后方”,魯迅沒能從中感受到多少革命的熱烈或真誠,他從中看到的是“灰色”[49],以及“奉旨革命”的情形[50]。他和郁達夫一樣,都認為時代的列車已經駛到了大時代的入口,但眼下的革命形勢還配不上這個大時代。在廣州目睹的那些轉變無常的革命投機和宣傳,使他對那些現實中的“革命”及“革命”話語充滿了警惕與不信任。1927年9月24日,時仍在廣州的他寫道:

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51]

在不久后的“革命文學”論爭中,他和郁達夫一起對最積極提倡無產階級文學的作者的真誠性給予了最徹底的否定。

另一位在大革命的激流中感受到了“幻滅”的文人是沈雁冰。他的幻滅感比一般人來得更加真切。這因為他在遠比廣州革命熱烈的“赤都”武漢,掌管彼時中共最重要的媒體——漢口《民國日報》[52],這使得他獲得了遠比一般人發達的神經感知系統。他接觸到許多不能公開的信息,革命陣營的種種投機式反復無常,以及酷烈的“左傾”鎮壓和同樣酷烈的“右傾”報復,都直接和強烈地刺激了他的心理,他逐漸喪失了對各派政治力量的信心。他后來曾回憶說:

在大革命中我看到了敵人的種種表演——從偽裝極左面貌到對革命人民的血腥屠殺;也看到了自己陣營內的形形色色——右的從動搖、妥協到逃跑,左的從幼稚、狂熱到盲動。……我震驚于聲勢浩大的兩湖農民運動竟如此輕易地被白色恐怖所摧毀,也為南昌暴動的迅速失敗而失望。在經歷了如此激蕩的生活之后,我需要停下來獨自思考一番。[53]

需要說明的是,其實還在南昌起義沒有舉行之前,沈雁冰就已經決定“停下來獨自思考一番”了,他甚至有意識——當然也難免糾結——地拒絕了政黨要求他前往南昌集結的要求,然后無聲息地退出了中共。[54]那時的他變得不知何去何從,于是拿起筆開始了小說的創作,以紓解內心起伏的情緒,并給自己更換了新的筆名——矛盾(后被葉圣陶改為“茅盾”)。然而,就如魯迅和郁達夫一樣,茅盾也并沒有動搖自己對無產階級政治的向往,他感到失望的是現實的政治和革命實踐;對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的憧憬,對底層解放的渴望,仍然是他們未變的“追求”。而這,終于未能避免附帶著對現實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妥協。于是在茅盾的筆下,“極左面貌”一定是“偽裝”出來的,那些敗壞了革命的激進分子一定是偽裝的投機分子(如《動搖》中的胡國光)。茅盾心中自有他自己的革命想象,它難免企圖修正革命實踐,但它力量微弱,反而一開始就被革命現實修正;它渴望脫離現實權力而存在,而又糾纏于其中。

也許正因為看慣了革命陣營中的反復無常,在大革命失敗后,當茅盾看到自己的“宿敵”——創造社那些昔日唯美主義的大將,紛紛轉向提倡無產階級文學時,他同樣以為這不過是大革命時期戲劇的一場重演。當然,他不僅在動機上予革命文學派以強烈質疑,在理論上,他們也有尖銳分歧。沖突的發生主要源于茅盾表達自我意志的欲求,雖然他在《蝕》中對革命的異化頗有表達,但受制于小說表達的婉曲性,革命文學派并未對它們表現出過多興趣。在錢杏邨的評論中,甚至褒揚并不少于批評。轉變在茅盾《從牯嶺到東京》的發表后迅速發生。在那篇文章中,茅盾一方面對錢杏邨的批評做了回應,一方面較為系統地申述了自己對革命現實以及無產階級文學發展道路的理解。他的理解其實并未與革命文學派截然相反,但隨著革命形勢的愈發嚴酷,革命知識分子日趨與政黨一體化,對革命道路的個人闡釋權已被沒收,對革命路線的非議,只能在革命還是反革命的二元框架中獲得理解。可以說,茅盾不過表達了不愿做革命路線留聲機器的欲求,但在郭沫若首倡的做留聲機器的呼聲日益響亮的情勢下,遭遇批判實屬難免。因為《從牯嶺到東京》的發表,當錢杏邨把評論茅盾的文字收入文集出版時,褒揚之語就被大面積刪落了。[55]

做留聲機器的號召之所以能夠征服人心,主要在于大革命所造就的精神氣氛已經日見壓抑個人主義的沖動,而把集體主義的精神視作最根本的價值判斷標準。

大革命遠不是一場單純的政治和軍事行動,而足以作為中國20世紀精神史上的重要事件。經過大革命的洗禮,經由五四運動以至五卅運動發展起來的集體主義的規訓力量獲得了空前發展,在知識界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批知識分子。思想意識的集團化和政黨化變得日趨正當,并侵入生活世界的領域,內化為知識分子的自覺追求。

對于時代精神的變化,朱自清在1928年初的時候曾有過細膩的感知。他把過去十年的發展分為三個步驟:“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朱自清認為后兩個步驟“只包括近一年來的時間”,而“前九年都是醞釀的時期,或是過渡的時期”。這三個步驟存在兩種精神:“在第一步驟里,我們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學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驟里,我們要的是革命,有的是專制的黨,做的是軍事行動及黨綱,主義的宣傳。”[56]具體而言:

在這革命的時期,一切的價值都歸于實際的行動;軍士們的槍,宣傳部的筆和舌,做了兩個急先鋒。只要一些大同小異的傳單,小冊子,便已足用;社會革命的書籍亦已無須,更不用提什么文學,哲學了。這時期“一切權力屬于黨”。在理論上,不獨政治,軍事是黨所該管;你一切的生活,也都該黨化。黨的律是鐵律,除遵守與服從外,不能說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的;在黨的范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范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作,為黨所不能容忍。幾年前,“浪漫”是一個好名字,現在它的意義卻只剩了諷刺與詛咒。……黨所要求于個人的是犧牲,是無條件的犧牲。一個人得按著黨的方式而生活,想自出心裁,是不行的。[57]

就那些積極參與了革命文學提倡的文人而言,他們多半親身參與了大革命,對大革命所要求的集體主義的規訓要求,更不感到陌生。如朱自清所說,革命時期的兩個急先鋒是“軍士們的槍”與“宣傳部的筆和舌”;革命文學派的多數,在大革命時期的角色正是后者。

在國共合作的大革命時期,“以俄為師”的國民黨政權的宣傳活動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特質。1920年代中期,“在廣州及其周邊地區,還建立了數百個干部訓練和宣傳機構,目的是為革命培養黑市商人、下級官員、街頭演說家、抄寫員和資料員”[58]。教官也大都是“投筆從戎”的文人。國民黨的宣傳工作,本質是一種整體性的思想控制活動,它全面侵入了行政、軍事、教育、傳媒等各個領域,并攫取了各個領域的領導權。具體來說,所有領域都成了“黨化”領域,整個社會系統都為“一個政黨、一種聲音”所統治。[59]一般投身國民革命事業的文人,不論是否黨員,他們所從事的,也大都是宣傳工作。隨著北伐的推進,革命文人很多跟隨部隊,沿途從事宣傳工作,在武漢國民政府時期,活動達到一個高峰。而所謂宣傳工作,也如朱自清所說,多半是對標語口號的制作和傳播[60],亦即做革命政策的留聲機器。

正因為有了時代精神的熏陶與革命宣傳工作的歷練,做留聲機器已經被內化為許多革命知識分子的自覺追求,當郭沫若公開倡導做一個留聲機器的時候,不少革命文人表示了認同。[61]

確實很少有人能如郭沫若那樣理解留聲機器的含義了。在1927年3月孫中山逝世二周年紀念大會上,蔣介石在臺上講話,因為據說到會群眾接近20萬,身為總政治部宣傳科長和蔣介石的行營秘書長的郭沫若便負責用號筒留聲,“他說一句,我傳達一句”,給現場群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郭沫若也因此獲得了一個廣為人知的外號——“吹號的”。這種給蔣介石“吹號”性質的工作,郭沫若自述“忍耐著干了半年”。在“四一二”之后,便被他視作人生的奇恥大辱,是“昧良心,賣人格的工作”。念及此,郭沫若甚至對蔣介石痛下詈語:“你真是不識抬舉的東西!不識抬舉的狗東西!”[62]

郭沫若很清楚自己在政治活動中的角色不過是一個“號筒”。1927年10月3日,遭受了嚴重失敗的南昌起義部隊,在流沙會議上決定把黨政領導干部分散至香港或上海。郭沫若一行于是流徙至海口小鎮神泉,在等候赴港的過程中,經歷了坎坷多變、備極艱辛的革命歷程的他,產生了對自我角色的反思意識和濃郁的幻滅感:

僅僅十五月的期間,隨著北伐軍由廣東出發,經過了八省的遍歷,現在又差不多孤影悄然地回到了廣東。這變化是不能說不劇烈。在這期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呢?當著號筒,所到之處,處處吼破過喉嗓,但那有什么用?一切的一切都太空洞了。一場大革命不就好像放了一大串花炮,轟轟烈烈地過了一陣;只剩下殘紅滿地,一片硝煙,散了,也就算了嗎?在戰場上死了多少的斗士,在清黨時分犧牲了多少的戰友呀!到底留下了些什么呢?毫無疑問地,是留下了一個無用長物的我!一粒編[鞭]炮的殘渣,被風卷到這海邊上來了,空空洞洞地躺在這兒。我將來到底還可以做些什么呢?該怎么做?[63]

該怎么做呢?郭沫若當時已經有了想法,那就是棄武從文、重操舊業。這表現為他在10月4日等候赴港的時候,即動手寫完了約兩萬字的小說《一只手》。[64]參加革命后的一年多時間里,郭沫若基本上未再進行小說創作。而據成仿吾的回憶,在10月初[65]他收到了郭沫若從香港寄來的一封信:

大革命失敗后,郭沫若從香港給我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在一個很簡單的紙片上,署名是R·L。這兩個字是革命、文學的縮寫。這封信的簡單意思是,郭沫若主張應從革命回到文學的時代,當時他對革命有些消極情緒。我寫了一封回信給他,不同意他的看法,批評了他的主張。[66]

始終處在革命的大后方,也還不是中共黨員,且不時外出奔走,從事替政府購置儀器設備等技術性工作的成仿吾,顯然不能理解此時革命生態所發生的轉變:不僅外部有嚴酷的壓迫,在內部的革命力量結構上同樣發生了重大調整——此前被作為“統戰”對象的小資產階級成了反革命的階級,對知識分子弱點的強調正在革命組織中迅速蔓延,他們已經不太可能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發揮較為重要的作用。對于中央政策的這種調整,身處南昌起義領導層的郭沫若,雖因行軍條件惡劣以致與外界幾乎信息隔絕,也不可能不有所體察。而更糟糕的是,當時南昌起義本身越來越不能得到中央的認可,甚至隨著失敗程度的擴大而面臨嚴厲的批判。八七會議雖然肯定了南昌起義,但并沒有給予它必要的重視,而且在新選出的中央領導機構中,參加了南昌起義的黨的若干重要干部都被降級。9月下旬,八七會議的主要內容及其后中共中央對南昌起義領導層的態度,由張太雷傳達給了南昌起義的部隊。[67]這些信息,郭沫若自然應該與聞。而目睹南昌起義遭受的嚴重失敗,亦足以使他對革命的前途產生黯淡與悲觀的想法。

到了10月,南昌起義的主要領導即開始嚴厲檢討自己的錯誤。比如李立三說:“八一革命在客觀上是中國革命進到一個新的階段……但是因為黨的政策深中機會主義之毒,不但是得到一個最后的失敗,并且是把本來客觀上付與的意義都完全失掉而成為一種簡單的軍事投機。”[68]在11月召開的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南昌起義的前敵委員會被重點批判,被認為“在政治軍事上而做成了極大的錯誤,仍然是繼續機會主義的舊政策”,根源在于“不信賴群眾力量,沒有發動農民創造真正工農民眾政權的決心,完全是一次軟弱的軍事投機的嘗試,違背中央政策的行動”。[69]本來出于對革命的一腔熱忱,不避艱難趕往南昌,又隨軍南下歷盡千辛萬苦,最后不僅未獲承認,反而成為被批判的對象,這些挫折必將進一步阻斷郭沫若參與革命活動的道路及欲望,重拾文學舊業幾乎成為必然的選擇。

郭沫若的轉變是富有代表性的,雖然他的政治地位少有人能比,但結果不過比別人多經歷了幾個月的政治生涯,劃過的人生軌跡大體一致。在大革命受挫之后,革命文人已經普遍開始了由廣州或武漢向上海的遷移,由政治生涯復歸文學生涯。創造社的鄭伯奇在“四一二”之后由日本重返廣州,此時廣州的形勢已十分嚴峻,路遇王獨清,王獨清對他“大喊大叫”:“人家都要走了,你現在來干什么!”并且告訴了他“許多朋友犧牲的慘況”。鄭伯奇在和成仿吾商量后,決定“先后去上海”。[70]4月29日,鄭伯奇回到上海;5月2日,接替郭沫若任廣東大學文學院院長的王獨清也回到了上海。[71]成仿吾則到7月底借為黃埔軍校采購器材之機離開廣州,回到上海。[72]成仿吾到上海后,即開始為已經難以維持,但在新的條件下又面臨機遇的創造社謀劃出路,并旋即赴日招賢納士。

7月底回到上海的還有創造社的“小伙計”潘漢年。潘漢年在1926年11月加入中共,1927年初應郭沫若之邀去武昌,被任命為《革命軍日報》總編輯。武漢“分共”后他返回上海,9月與葉靈鳳一起恢復了《幻洲》半月刊,繼續編輯《幻洲》的下半部《十字街頭》(葉靈鳳編上半部《象牙之塔》),“八個月以后”重返文字啟蒙生涯。[73]進入1928年,他又編輯了《現代小說》《畸形》《戰線》。這些刊物雖未十分積極地提倡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但表現出的激進政治和文化革命理念,與無產階級文學配合無間。進入1929年,當中共決定加強文藝領域的領導工作之后,潘漢年成為中共文藝工作的主要負責人。

這時的創造社又接納了兩位重要的新成員——陽翰笙(歐陽繼修)和李一氓(李民治),他們雖然也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但和創造社此前并無淵源。二人都在1925年加入中共,1926年,他們一起來到廣州,陽翰笙任黃埔軍校政治部秘書,入伍生部總支書記兼政治教官;李一氓則先后擔任過政治訓練部宣傳科長、國民革命軍南昌總政治部秘書(郭沫若下屬)等職。1927年8月初,兩人同郭沫若一起奔赴南昌參加起義。1927年下半年,他們也先后由香港來到上海,然后便在郭沫若推薦下加入了創造社。與郭沫若的革命友誼自然是他們能夠獲得推薦的關鍵。陽翰笙的回憶是這樣的:

郭沫若知道,我雖然沒有寫過作品,但愛好文學,具備一定的修養,又做過幾年組織工作,于是由郭沫若要求,經周恩來同意,決定我到創造社工作,去發展組織,壯大革命力量。按我的本意,我還想重操舊業,從軍上戰場。但我是屬于黨的,我的一生必須交給黨安排,我的工作應該無條件地服從黨的決定。就這樣,我便棄武就文,參加創造社,從此走上了革命文學的道路,把全部心血都獻給了黨的無產階級文學藝術事業。[74]

如果我們把它和李一氓的回憶相對照,就可以發現陽翰笙略去了一些關鍵情節:

回到上海后,因為生活關系,由郭沫若提議并主持,在創造社由我和歐陽繼修(華漢,陽翰笙)去編一份三十二開的小雜志《流沙》,刊名即是南昌起義部隊最后在潮汕失敗的那個地方的地名(屬廣東揭陽)。每月編輯費六十元,我和歐陽平分。[75]

很顯然,回到上海后需要維持生計,是他們加入創造社編輯刊物的重要原因;而之所以生計出了問題,則由于不能再獲得革命組織的活動經費。所以,未能“重操舊業,從軍上戰場”,既是出于黨組織的要求,也難免包含某種無奈。除了《流沙》,二人后來還編了《日出旬刊》,對無產階級革命理論與革命文學的提倡都頗為用力,構成后期創造社文藝和理論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大革命失敗后,一個純由中共黨員組成的革命文學社團——太陽社——在上海成立。其領袖蔣光慈是莫斯科東方大學留學生,1922年即已加入中共,和大革命失敗后的中共領袖瞿秋白素有交誼。但他對政治活動并不熱心,而熱衷于革命文學的創作,“四一二”之后他才奔赴波詭云譎的武漢,似乎一直也沒有任何政治職務。[76]其他三名核心成員則對政治活動熱心得多。錢杏邨于1926年加入中共,1927年被派往國民黨蕪湖縣黨部,幫助國民黨改造,并任主任委員,“四一二”后逃往武漢,在中華全國總工會宣傳部工作。楊邨人和孟超均系1925年入黨的中共黨員,也在“四一五”或“四一二”后分別從廣州或上海逃往武漢,并與錢杏邨同事。1927年5月,四人商量創辦一份革命文藝刊物《太陽》,但因武漢“分共”而未能實行。

1927年下半年,太陽社這四名成員也先后來到上海,重新謀劃刊物的創立。《太陽月刊》最終在1928年1月1日創刊,同時他們還創辦了出版部——春野書店,刊行偏重于革命文藝方面的書籍。太陽社的一系列出版物,對無產階級文學的提倡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革命文學”論爭的重要平臺。

創造社方面,當主要成員都陸續回歸上海之際,也正謀劃復活舊刊物或發行新刊物。《創造月刊》自1926年7月后,一年多只斷續出版了兩期;《洪水》自1927年5月中旬以后,也持續了四個月沒有刊行。力量重新集結的創造社,無疑需要重整并開拓自己的陣地。蔣光慈當時也還是創造社同人,文章在創造社刊物上大量發表,到上海后仍然和創造社同人一起活動,且每天去出版部吃飯。[77]在當年11月9日,鄭伯奇偕他和段可情一起拜訪了魯迅,希望與魯迅合作出版新刊物。魯迅表示同意,并認為不必另創新刊,恢復《創造周報》即可。[78]

當魯迅還在廈門的時候,他曾給許廣平寫信透露自己何以動心去廣州的兩個理由:“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研究系加以打擊……第二是同創造社連絡,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做一點文章,也不在意。”[79]到了廣州后,魯迅與創造社的關系堪稱友好,曾聯合發表宣言[80],至創造社出版部購書對方也堅不收錢[81]。這種友好關系的存在是創造社愿意主動尋求與魯迅聯合,并且雙方意向很快達成的關鍵。

計劃的實行已經提上日程。在12月3日的《時事新報》上刊登了即將復活的《創造周報》的征訂啟事,并臚列了編輯委員和部分特約撰述員的名單,編輯委員為成仿吾、王獨清、鄭伯奇和段可情;排在特約撰述員第一位的即是魯迅,下面擇要列舉了麥克昂(郭沫若)、蔣光慈、馮乃超、張資平等人的名字。[82]更詳細的撰述員名單和鏗鏘有力地呼喚文藝跟上時代的《復活預告》甚至印刷在了1928年1月1日刊行的《創造月刊》封三上,30名撰述員里除了魯迅之外,也包含了聶觭(聶紺弩)以及孟超、楊邨人等非創造社成員。[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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