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古希臘羅馬美學史作者名: 凌繼堯本章字數: 4069字更新時間: 2025-03-27 19:00:41
第三節
美學的產生和發展脈絡
古希臘美學經歷了早期、過渡期和鼎盛期三個發展階段,在這三個相互銜接和承續的發展階段中,古希臘美學思想呈現出某種演進的軌跡。
一、宇宙學美學向人本主義美學的演進
與希臘城邦的誕生和繁榮同步,早期希臘美學形成于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中期。隨著氏族關系的瓦解,希臘從原始社會進入奴隸社會。哲學家們開始用自己的思維結構來代替原始社會的意識形態——神話。他們普遍試圖尋找世界的本原,以便認識和掌握世界,于是出現了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火、德謨克利特的原子和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的四根(火、土、氣、水)。雖然恩培多克勒的四根不同于其他學派的一元論,是一種多元論,但是這些學說都反映了人類思維的共同進程,即自然元素代替神成為支配世界的力量。
數、火、四根和原子與美學關系密切。早期希臘美學家在尋找世界的本原時,就把世界和宇宙當作自己主要的研究對象。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是有限和無限的結合。當有限和無限處在和諧的關系中時,事物就以某種形式確定了自身的界限,從無限的背景中剝離出來。數既是事物結構的規定性,又是事物美的根源。赫拉克利特把火看作宇宙的本原,即宇宙變化和發展的一般規律。他特別重視尺度的概念,因為事物的生成和轉化是按照一定的尺度進行的。赫拉克利特雖然不屬于畢達哥拉斯學派,然而他的尺度概念也帶有數的痕跡,因為尺度是一種周期和節奏。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說通過尺度這種審美原則與美學發生了聯系。
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說把火、土、氣、水四種元素當作世界的本原。從詞源學上看,“元素”指彼此分開但處在同一序列中的物體,如森林中的樹木、隊列中的士兵。在希臘美學中,元素具有審美的、結構的意義。恩培多克勒關于火、土、氣、水的概念與現代人不同,他在這方面深受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影響,把土設想為六面體,把火設想為四面體,對這些元素作審美的理解。在早期希臘美學家看來,元素既是活的,又是美的。德謨克利特的原子也不是現代科學中的原子,它類似于恩培多克勒四根說中的元素。德謨克利特的原子具有多種多樣的幾何形狀,人的一切感覺都以對象的幾何形體為基礎。
早期希臘美學家對宇宙本原的探求,使得他們把造型明確、幾何形體固定的宇宙看作最重要的審美對象。“宇宙”在希臘語中的原意是“秩序”,早期希臘美學家把觀照宇宙的秩序視為人生的目的。對他們來說,可以聽到、可以看到、可以觸摸的宇宙是最高的美。古希臘美學的過渡期形成于公元前5世紀下半葉,當時希臘社會進入古典時代的繁榮階段。希臘過渡期美學以智者和蘇格拉底為代表。在古希臘哲學中,智者和蘇格拉底往往作為對立面出現,然而他們思考的主要對象是相同的,那就是人和人的生活,主體、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問題,而不是人的自然環境和宇宙。他們在哲學研究中方向的轉換,也使得希臘美學發生了重大轉折,從對自然的研究轉向對人和社會的研究。智者和蘇格拉底美學跨越了早期希臘的宇宙學美學,揭開了人本主義美學的序幕。
智者美學的最大特色是在西方美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審美主體和審美意識的問題,向早期希臘美學所理解的存在發起挑戰。早期希臘美學的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一個物質問題。智者美學的存在是自為的存在,是一個意識問題。智者美學所熱衷的不再是早期希臘美學所膜拜的井然有序、恒常穩定的宇宙的和諧,而是變幻莫測、五光十色的生活中的美。
智者美學乃至整個智者運動的理論基礎是普羅泰戈拉膾炙人口的一句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事物就是向我呈現的那個樣子,也就是我所感覺的那個樣子。存在就是被感知。智者把個人的體驗當作真實的存在。“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句話是人在自然的統治下第一次覺醒的標志,因此智者可以被看作人本主義的先驅。然而,這句話的消極意義也是明顯的。它導致智者美學的相對主義傾向,并且對希臘化時期懷疑論派美學產生了影響。
智者的“雙重論證”以大量例證,說明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對美丑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標準,甲認為美的東西,乙可能就認為丑,因此,美沒有客觀性,它總是相對的。也就是說,同一個現象在不同的主體(社會群體或個體)那里會得到不同的審美評價。在這里,智者最早區分了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這種區分對美學非常重要。早期希臘美學在論述美的時候,著眼點放在客體的結構上,如和諧、比例、尺度等;智者美學在論述美的時候,著眼點放在主體上。早期希臘美學把美看作齊整有度的幾何形體,智者美學把美看作散亂零碎的感性知覺。與早期希臘美學相比,智者美學研究的重點從審美客體轉向審美主體。
蘇格拉底也論述過美的相對性。色諾芬(Xenophon)在《回憶錄》中記載了蘇格拉底和他的弟子亞里斯提普斯(Aristippos)關于金盾和糞筐孰美孰丑的對話,蘇格拉底明確表示,“同一事物既是美的又是丑的”。他主張,事物的美丑取決于效用和用者的立場。美不是事物的一種絕對屬性,它依存于此事物與其他事物的關系。這里已經隱含著“美是價值”的觀點。前蘇格拉底只研究自然的原因,從蘇格拉底才開始涉及價值。
智者關于美的相對性的觀點符合他們細膩的生活體驗和多重的社會角色。他們對生活的熱忱和對社會活動的投入,是早期希臘美學家所沒有的。他們在生活現象中尋找美,而遠離宇宙的人的生活是那樣的紛繁、矛盾、五彩繽紛,難怪智者所理解的美有那么多的相對性。不僅人的生活,而且宇宙在智者看來也是無序的,地球和日月星辰由水、土、氣、火等元素偶然地混合而成,沒有規律可循。最美的東西也不過是由偶然的機遇造成的。這和早期希臘美學家的觀點已經大異其趣。
二、宇宙學美學和人本主義美學的融合
希臘奴隸制的發展導致希臘城邦的瓦解,因為小國寡民的城邦無法滿足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要求。公元前4世紀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鼎盛期美學,就形成于希臘城邦衰落和瓦解的社會歷史背景中。智者和蘇格拉底美學用社會代替宇宙,把人的生活提到首位。然而,對于希臘人來說,沒有宇宙的人的生活還是不完滿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美學既不僅僅局限于宇宙學,又不僅僅局限于人本主義,而把這兩者結合,把人的生活看作宇宙發展的結果。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美學仍然是宇宙學美學,但是和早期希臘美學相比,“宇宙”的含義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在早期希臘美學家那里,宇宙是天文學的;而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里,宇宙成為社會學的,是一種“社會的宇宙”。在這種意義上,智者和蘇格拉底美學是早期希臘美學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美學之間的過渡環節。沒有這個中間環節,希臘美學就不完整。
柏拉圖的《蒂邁歐篇》是宇宙學美學的杰作。《蒂邁歐篇》指出,宇宙由靈魂和軀體兩部分組成。柏拉圖接受了早期希臘哲學家的觀點,認為宇宙的軀體由火、氣、水、土四種元素構成。宇宙靈魂先于軀體,高于軀體,在宇宙中占統治地位。宇宙靈魂的結構決定了宇宙的結構。地球、太陽、金星、水星和月亮、火星、木星、土星之間的距離符合1、2、4、8和1、3、9、27的比例關系,它們在各自的軌道中往復運動。這兩組數列恰恰是黃金分割的比例。
柏拉圖沒有使用過黃金分割的術語,也沒有對黃金分割的規則作出說明。他對黃金分割的比例的選擇與其說是自覺的、有意識的,不如說是審美的、直覺的。在他看來,宇宙處在和諧有序的比例關系中。宇宙結構具有的不是普通的比例,而是美的、藝術的比例。
宇宙靈魂把宇宙變成活的有機體。宇宙雖然沒有眼睛、耳朵,沒有手足四肢,也不需要飲食呼吸,然而《蒂邁歐篇》指出,宇宙是一個完美的生物。人和宇宙一樣,是靈魂和軀體的結合。宇宙是一個圓球,人的腦袋作為一個圓球,是宇宙的類似物。為了追求靈魂和軀體的和諧,人應該模仿宇宙,因為宇宙達到了靈魂和軀體最完美的和諧。觀照宇宙,模仿宇宙,像宇宙那樣生活,是柏拉圖美學的重要內容。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把靈魂分作三部分:理性、激情和欲望。在這三部分中,理性最高,它統轄整個靈魂;激情次之,它是理性的盟友,輔助理性進行管轄;欲望最低。它們三者的關系就是激情受理性指導而控制欲望,從而達到靈魂的和諧。靈魂的三重區分和柏拉圖關于理想國成員構成的三個等級相對應。柏拉圖處在希臘城邦急劇衰落的時代,他想恢復城邦昔日的輝煌。在理想國(即理想城邦)成員中,第一等是統治者,第二等是輔助者,即軍人、武士,第三等是工農業生產者。他們三者的從屬關系就是輔助者協助統治者統治工農業生產者。總之,人和社會都應該模仿宇宙的和諧,只有這樣,才能夠美。
亞里士多德對天的理解和我們現代人不同,他認為天是有限的,可以測量,只是它太大了,難以真正測量。天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樣,有固定的形式,是現實的、堅硬的,像建筑中的拱形石。亞里士多德關于宇宙結構的理論也不是嚴格科學的,它富有詩意和神話色彩。這種理論不僅具有自然哲學意義,而且具有審美意義。
亞里士多德的宇宙學美學首先強調天體作勻速的圓周運動。圓周運動比直線運動完滿,因為圓周是一種完全的形狀,而直線是不完全的。無限的直線沒有界線和終點,所以不完全;有限的直線能夠延伸,所以也不完全。其次,亞里士多德論證了天體必然是球形。他高度贊美球體,在各種立體圖形中,球體是第一位的,因為它只有一個面,是不可被分開的立體。在數目上,圓形相當于一。宇宙之所以是最高的審美對象,因為它的球體形狀是最美的,它永恒的、勻速的圓周運動也是最美的。宇宙萬物的運動形成和諧的、美妙的圖景。
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宇宙的真實名稱是“井然有序”。宇宙的這種秩序也伸展到人和社會生活中。亞里士多德把秩序看作美的事物最主要的性質。秩序與其說表明美的形式,不如說表明美的結構。像希臘美學家一樣,亞里士多德具有明確的結構感。
人應該模仿宇宙的有序,因為秩序在宇宙中比在我們身上表現得更為充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認為,要治理好城邦,最重要的是確立某種秩序,因為政體是城邦中各種官職配置的一種秩序,法律也是一種秩序。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一切都在運動著,而這種運動是有規律的、有秩序的。作永恒的圓周運動的宇宙最有秩序,而宇宙理性是秩序的終極原因。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把早期希臘的宇宙學美學和過渡期的人本主義美學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把希臘美學推向鼎盛期。